从城市到心碎的距离(外一篇)
2018-05-08李平原
李平原
河套平原夏日的夜晚蛙鸣蝉叫,很是热闹。许三年睡不着,从老婆肉嘟嘟的胳膊下爬出来。老婆四仰八叉睡得香,完全不受睡前许三年给她口传心授的关于转包土地的惆怅影响。她一直是这样的性格,事儿不到跟前不想,许三年怕她不想,提前说出来让她拿主意,她还是睡觉优先,根本不替许三年分担。
许三年明明睡得好好的,一声蛙叫把他惊醒。他睡前老婆在沉思,他以为老婆会在第二天拿出一个决断,但他醒来发现老婆早就与周公约会去了。他有些生气,下地时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甚至喝完水故意摔了一下缸子,老婆依旧纹丝不动。许三年走出家门,像幽灵一样在院子里转悠,驴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把大白猪惊醒了。大白猪“吭哧吭哧”跑到猪食槽边看了看,又返回去卧倒。猪棚上面的太阳能光纤板闪烁着银色的光芒,还有驴圈上的、屋顶上的,所有的光纤板在黑夜都给人以光明的遐想。许三年面朝大屋,环视大屋的轮廓,突然觉得放弃这些去城市生活是错误的。他想起前日与儿子的对话:
“二孙孙是给你生下了,你们得去帮忙照看。”
“让你妈去。”
“你也得去,两个孩儿,一个人看不住。”
“你媳妇儿呢?”
“她忙,年薪几十万不能耽误。”
“可我们也不能把家丢下进城吧?”
“二胎是你们让生的,况且现在哪家老人不是为儿女做出牺牲?”
……好,牺牲!”
牺牲就是丢下这栋大屋,夏不开窗冬不供暖,任由它荒败下去;牺牲就是把驴子、猪都卖掉,把光纤板拆下来送给邻居;牺牲就是进城享受天伦之乐,然后偶尔回村看看。这种与故土分离的牺牲已经有好几位村友做过,他们几乎是抛家舍业地跟随儿女进城去,过了几年,地荒了,房子快塌了,人也老了,又颤颤巍巍地回来了。回来什么也不说,只说“叶落归根”的话。只有南大爷说出大实话,他说:“孙子哄大了,老人没用了,赶快消失!”南大爷说这话的语气有点像瘪气球,既没有主语也没有人称,像是自说自话。许三年心里明白,进城的老人都有委屈,但不能说,因为过年过节和闲暇的时候,孩子一家还会红火热闹地回来,天伦之乐继续延续。
“老许、老许……”老婆趴在窗台上喊。
许三年咳嗽一声:“半夜三更喊什么?”说完觉得不妥,又说:“你不是睡得死猪一样么?”
老婆也走出来,说,“我其实没睡着,一直想那事呢。”
“想好了吗?”许三年看着被月光照得清亮的老婆的脸问。
“想好了。地,包出去!咱,进城!”
“什么?你真决定了?”
许三年没想到一向绵软的老婆只经过半夜,而且还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心里愧责不安,他是实在无法做出取舍才把包袱丢给老婆的,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能得罪儿媳妇,落个不受累、自逍遥的名声。
“我们不能落下坏名声。”老婆说。
“世人评判的标准真奇怪。”许三年说。
“去吧!不管世人,只管我们自己。”老婆说的话很有哲理性。
一旦拿定主意进城,许三年反倒不纠结了。他感谢老婆做出了决定,决定是一个家庭的方向舵,验证一个决定对与错至少需要三个月,许三年决定先进城待三个月。
两人合计好后,进屋睡觉。第二天一大早,许三年打电话告诉儿子他们的决定。儿子高兴地把声音提高八度,似乎是故意让媳妇听,果然,儿媳妇夺过电话筒,用甜美的、经过城市过滤的口吻说:“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儿媳妇的话更加坚定了许三年老两口进城的决心。他们当下放出风去,看谁家要光纤板,免费送。猪和驴子他们定了个底数,相当于底价出售。以上一系列东西很快被村民哄抢,村民残忍地把猪从圈里赶出来,给它脖上套一根绳,拉回去。驴子倒是以昂揚的姿态走出去的,但不久它就被新主人宰杀,据说这头驴子的大骨所有村民都吃过。许三年因此再不愿回村,他时常梦见这头驴子眨巴着大眼睛埋怨他。
城市的生活紧张而忙碌,许三年和老婆分工不同,各有岗位。老婆专管两个孙子,外加洗衣服做饭。许三年主管后勤,采购洗碗外加遛狗。许三年不明白儿媳妇为啥还要养只狗,家里够乱的了。两个孙子一个三岁一个刚满三个月,他们每天一拍屁股去上班,留下一个乱糟糟的家得由他帮着老婆收拾。那狗一刻也闲不住,拉屎拉尿没有规律,想在哪儿拉在哪儿拉。更可气的是,它在沙发上尿过一泡尿,以后就把沙发当厕所了,从地上跳上沙发,腿一撇,一泡。许三年不许它往沙发上尿,看着它,它憋得坐卧不宁也不去外面尿,等许三年一个不小心,跳上沙发迅速完成。许三年发现已经晚了,满家的尿臊气。许三年出去遛狗的时候萌生了把狗丢弃的念头,他放开狗脖绳,让它尽情跑远,然后自己一个人回家。可奇了怪了,等他走到门口,狗也回来了,还依依不舍地蹭蹭他的裤腿,以示“不要丢下我”之意。
除了狗,许三年对儿子儿媳当甩手掌柜也不满。他们的应酬实在多,名目繁杂,一日两摊儿。有时还相互搀扶着回来,倒头就睡。二孙孙在不该断奶的时候强行断奶,奶粉吃不饱,整夜睡不安稳。“要不,”老婆说,“让他含我的奶吧。”许三年说:“你的又干又瘪没有奶水,孩子不认。”老婆试着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立刻一把抓住,小嘴贪婪地吮吸。吸了一会儿没吸到奶水,“哇”一声哭了。不过他的小手还是不放开,哭哭吸吸,慢慢也就习惯了。
一眨眼,许三年在城里住了三个月,三个月他竟与狗斗争了,终于把它导入正途,训练得彬彬有礼,大小便在门口“哼哼”,一开门,自己跑出去解决。二孙孙彻底爱上了奶奶的瘪奶,有一次儿媳妇给他喂奶他居然大哭不止。
三个月后,儿媳妇给他们制定了几条新规:一是和孩子们说普通话;二是少跟邻居唠嗑;三是减肥。说到减肥,许三年认为老婆太不像话了,短短三个月时间她竟然长了25斤肥膘,走起路来地板“吱吱”响。儿媳妇说:“马无夜草不肥,您晚上那顿别吃了。”她解释说:“我也吃得不多呀,晚上不吃心空落落的。”许三年听了她们婆媳的对话,心里隐隐有些不爽,夜里睡下,他对老婆说:“她怎么能把婆婆比喻成马呢?”老婆却不以为然:“不是毛驴就行!”“毛驴”二字使许三年彻夜难眠,他又想起自家那头驴,不知它是怎么眼睁睁看着屠夫走向它,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入它脖子的。它倒地之后,那种未死将死的心情是怎样的?那一刻,它一定非常恨他。他也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卖掉它呢?主人都不要的驴子谁会在乎它?发达社会,这是所有驴子的归宿。许三年越想越凄凉,干脆披衣下床到阳台去静心。
生活如常而矛盾不断,矛盾之重是许家全家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说普通话运动。儿媳妇说:“我总结了,要想影响孩子,我们大人之间必须也说。”紧接着她清了清嗓子,对许三年说:“爸爸,晚上您不要在阳台偷着抽烟了。”许三年惊愕地看着儿媳妇,不知她怎么发现的。此刻他需要用一句普通话跟儿媳妇有一个简单的交流,至少说说是因为想驴子才吸的烟,但是他张了张嘴,却无法从舌头上找到说普通话的那个音调。他捅了老婆一下,让她替他说,老婆说:“你爸失眠了,偶尔吸一根。”许三年点点头。儿媳妇又说:“爸你不能不说话,得和孩子交流,否则孩子容易自闭。”许三年“哎、哎”了两声。
此后,许三年开始说蹩脚的普通话。大孙子指着西红柿问:“那是什么?”他说:“洋柿子。”大孙子问动画片里的白雪公主是谁。他说美女。于是有一天,大孙子指着拿红苹果的白雪公主对妈妈说:“美女要吃洋柿子。”儿媳妇气得脸都绿了。孙子无形中出卖了爷爷的不敬业,为此儿媳妇加强了对家人普通话的训练,每天上班前给许三年两口子布置“作业”——读报纸,说一举两得,还可以点燃孩子学习的热情。半年住下来,许三年两口子“业务水平”都有所提高。不过,让小孙子吃干瘪奶的事一直隐瞒着。小孙子小小的人儿就已经显出聪明,妈妈在时他只要妈妈的,妈妈不在才退而求其次要奶奶的,并且十分贪婪,一刻也不停手。大孙子嫉妒,有时全家人看电视时会突然冒出一半句对弟弟一人占两奶的不满,幸亏大人多半把他的话当成他玩耍的呓语,没人注意听,他说得没意思,后来也就不说了。
家里待久了,许三年的脑子有些退化,他去超市采购越来越不会算账,想当年他可是村里有名的“算得快”,就连老会计用算盘也算不过他。对于这个优点,儿媳妇是崇拜他的,要求他把大孙子也调教成“算得快”。他不知如何教,他这个本事是天生的,没人教。他对100以内数字有一种奇特的组合方法,具体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现在,他推着超市的铝制小推车,小推车里放着照单子买的生活用品,走到收银员面前。收银员一件一件扫码,电脑上出现货品的名称和钱数,以前许三年看完这些数字,脑子里就能蹦出总和,现在他很麻木,用当下一句时髦的话说是大脑秀逗了,他不是没算是算不出来。
“完了完了。”他回家对老婆说,用普通话说的。
“咋?老房子着火了?”老婆也用普通话说。
“啊呀,咱俩就不要酸了,说会儿家乡话吧。”许三年说。
老婆瞅了一眼在客厅玩耍的大孙子,悄声说:“别让孩子听见。你说,什么完了?”许三年一屁股坐在开放式厨房的椅子上,下意识地去兜里掏烟。老婆拍了他一下:“干啥?你又想受批评了?”许三年撇撇嘴:“沒有,兜里没装烟,习惯了。”他继而说:“我完了,现在什么也算不出来,特异功能消失了。”老婆不以为然:“消失就消失,现在是在城里,没人看你瞎显摆。”许三年看着老婆的脸,她过去对他是崇拜的,现在崇拜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鄙夷和不屑。许三年一阵悲哀。
悲哀驱使许三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许三年开始在半下午老婆和两个孙子无休止午休的时候,下楼去和一帮老头老太聊天。他会在别人聊新闻时见缝插针一小段自己在农村的算得快经历,老头老太们唏嘘赞叹。许三年得到些许满足。后来索性告知老婆,他需要每天半下午下楼透透气。老婆没说什么,不过叮嘱他:“小心儿媳妇查岗!”他不担心这个,儿媳妇忙着哩,不会在那个点儿回来。
于是,许三年的城市生活多了一项下楼放风的内容。据说人上了年纪,还是离不开集体的浸润,那些周围几个社区的老头老太们,把楼下的一处空地占为己有,居然有人搬来家里的旧沙发,舒服地坐在上面晒太阳。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他们在这里像麻雀一样“开会”。
他们彼此寒暄“等死队快乐”,有人提出异议“我们是夕阳红”。许三年看到他们,想起村里的老哥们儿,他们也喜欢随着阳光挪地方,他还听说南大爷去世了,死在阳光充足的墙根下。儿女们把他的尸首拉到城里风光大葬,请了很多有头有脸的宾客,把收的礼金全部砸在园林墓地上,南大爷的骨灰安放在豪华的巢穴里。那是五世墓穴,南大爷是南家首位。南大爷哄大的孙子在众人的注目下,按照新式礼节鞠了三个躬。孙子弯腰时女朋友说“看这边”,“啪嗒”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一分钟后,南大爷的孙子发朋友圈:我在沉痛悼念爷爷。配图。后缀是三个流长泪的表情。
有老婆打掩护,加上许三年对儿媳妇行踪的判断,许三年每天至少有两个小时是自由的。老婆把两个孙子一边一个搂着,睡漫长的、太阳将近西斜的午觉。老婆说孩子太顽皮,夜里不早睡,必须把这觉补足。许三年想说正因为这一觉太长,他们夜里才不睡。不过他没说,他已经贪婪地爱上半下午的阳光和聊天。
那天如常。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许三年看见老婆孙子睡得熟,悄悄猫腰穿上鞋走出家门。这处空地就在他们这栋楼下,他们的楼道门正对着空地,家里若有儿媳妇突然回家等紧急军情,许三年完全可以“化险为夷”。聊天大队没有说话限制,老人们东一句西一句,重大新闻中夹杂着家长里短和喜嗔怒骂。一会儿是哄笑,一会儿是哀叹,一会儿又是集体讨伐……突然一阵嘈杂,有人往后面跑去。有好事的老人背抄着手,转过去看。不愿动的没动,反正一会儿就有新闻送达。果然没过几分钟,一个老头气喘吁吁地跑来:“老许,快,你孙子从楼上掉下来了。”
“哪个老许?”
“算得快老许。”
另一个老许说:“吓死我了!……不对呀,我孙子上学去了。”
许三年说:“我的两个孙子和他奶奶睡觉呢。”
老头说:“没错,就是你家,从后窗户掉下去的!”
许三年拔腿就跑,跑不动,两个老头架着他跑。
楼后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他们脚下的石子小径上有一摊血。许三年大脑一片空白,他往八楼他家的窗户看了一眼,看见老婆半拉身子耷拉在窗台上,胳膊软软向下,晕死过去了。许三年也晕死过去了。
一周后,许三年和老婆回到农村的家,拿走光纤板的邻居主动把光纤板送回来,帮助他们安好。买走驴子和大白猪的邻居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字排开站到他们面前,一个代表说:“驴和猪都到了寿限,杀了吃了。你们放心,年下我们的杀了送你们一扇。”许三年什么也说不出来,老婆咧开嘴无声地哭泣。
河套平原的初冬一片静寂,许三年睡不着,从空荡荡的客厅走出来。老婆患了失眠症,他们分房睡。许三年在院子里徘徊,驴圈空了,猪圈也空了,许三年回来了,他的特异功能彻底消失,他和儿子儿媳妇的关系岌岌可危。
许三年的心在暗夜里针刺一般疼。
老婆走过来靠在他身上:“我们后半生怎么过?”
许三年噙着眼泪说:“我们自己过!”
许三年的眼睛像河套平原三月开凌的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动。
麦子啊麦子
蔺八叔挑开渠口,撇腿迈到一处坚硬的田埂上,回头看见水像赶集似的从大渠流进麦田。田里的麦子半个月前才浇过水,满眼的禾苗长势喜人,正努力从叶片间抽出宝贵的穗子来。这个季节,所有的农作物都长到了人的大腿根,所以视野还算开阔。蔺八叔四下看看,偌大田野没有一个人,只有初夏的热风和他一起执拗地坚守着田园。田园还是过去的田园,只是庄禾的种植结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不用整天出工拔草除地精修土壤,只消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就可以过上富裕的生活。而蔺八叔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一切,他的孩子们口中的老思想总是出来作祟,令他无法适应或者说是融入眼前的新生活。
他正在为这些变化而烦恼,传来“嘟嘟”两声响,黑油油的村道上驶来两辆电动车,一红一白,在半上午的阳光下反射出铝制品的光芒。来人是富贵媳妇和长生媳妇,正在议论一个广场舞动作。
富贵媳妇说:“你看错了,不是酒盅盅翻手,是莲花指。”
长生媳妇说:“视频太模糊,看不清楚。”
两人同时看见蔺八叔,又同时捏住电动车把手。
“蔺八叔,您今年又种了这么多麦子?”长生媳妇问。
蔺八叔向她们的方向看过去,但并不真正看她们,而是停留在她们中间的一株沙枣树上,说:“种,年年种,我吃自己种的麦子心里踏实。”
富贵媳妇“咯咯”笑着说:“蔺八叔,如今不会断粮,您不用担心,少受些累吧!”
蔺八叔收回目光,他觉得即使不去看富贵媳妇和长生媳妇那火红的运动服,只看那株长了几十年的沙枣树,他的眼睛也无法逃离那繁华的艳色,它们的浓烈总是把历经数年而暗淡无光的沙枣树逼退成一片幻影。
蔺八叔不满地由嗓子眼儿里“哼”了一声,看着欢流的水说:“怎?又去镇上跳广场舞?地不管了?”
长生媳妇不好意思地说:“蔺八叔,现在的地不用人管,家里营生也少,去娱乐一下。”
蔺八叔继续低头看水,说:“过去的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们如今倒好,家一撂,跑去跳舞,惹得方周二围的男人们也拴不住心,唉,我也说不住你们,去吧去吧!”
富贵媳妇说:“镇上支持我们运动,我们的男人也没说二话,蔺八叔您多虑了。”
蔺八叔被噎得一愣一愣,半天不说话。富贵媳妇和长生媳妇互看一眼,一齐收腿、拧车把,走了。
蔺八叔烦躁地蹲下抽了一支烟。是啊!他有什么权力指责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赶上了好时候,生活多姿多彩是应该的,难不成再倒退到七八十年代去?况且,他的三个儿子找的三个城里媳妇也整天描眉画眼,他不也只能假装没看见?蔺八叔看到水儿和过去一样欢跳着,发出渗入土地时“汩汩”的声音,这使他想起父辈们眷恋这片土地的剪影——被晒得紫赯色的、皱纹沟壑的脸上,一看到绿油油的庄禾就抑制不住地笑,那瞳孔反射出来的成熟的麦子与眼仁的颜色交汇成一道无比璀璨的光芒。他曾经也如父辈,但现在被越来越多的变化侵蚀,不满的情绪时时发作。村里的年轻人都怕他拿过去的老一套教育他们,就连刚才他说的过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婆也对他心生怨怼,说他食古不化,是现代农村的木乃伊。
“我就木乃伊了,怎?”蔺八叔竟自言自语起来,同时他想起小儿子在春天麦子下种时说的话——
儿子:“我只跟你种,可没时间回来收,你早些联系收割队。”
蔺八叔:“不行,你们哥仨都得给我回来!”
儿子:“这是为什么呀?现在谁还在七月大热天跑回农村割麦子?再说我们在城市打拼不容易,你能不能不添乱?”
蔺八叔:“别说没用的!”
蔺八叔记得当时小儿子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怕蔺八叔使出收拾他们哥仨的扫裆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继而说:“反正我不回来!”
蔺八叔不怕他不回来,他有杀手锏,是小儿子的女朋友童童。他会在确定下割麦子的前两天,分别给大儿媳妇、二儿媳妇和童童打电话,告诉她们:“你妈备下腌猪肉了,还有你们爱吃的米凉粉,你妈会亲自在大灶上给你们做。”然后他会婉转地说:“收割机收的麦子不好吃,把筋气都破坏了,咱们今年还是自己割,放心,你们只管和你妈在家待着,麦子有我們父子四个就行!”三个城里女子当然不了解割麦子的苦累,一听说有农村的好饭食等着她们,巴不得请个小长假,当作回农村旅游。再者,老人低牙下口、拐弯抹角地请她们回去,于情于理她们都不能拒绝。她们回,三个男人必须回,蔺八叔的目的就达到了。不过这种伎俩已经用过一次,不知这次管不管用。
临近中午,天气热得像火烧,蔺八叔蹲在田埂上出了一身臭汗。他摘下草帽,当扇子给自己扇凉,这时村道上又驶来一辆蓝色电动车,姬七老汉坐在上面摇头晃脑,嘴里“哼哼叽叽”,好像在唱二人台《夸河套》的调儿调儿,却不是原来那个词。这也让蔺八叔生气,如今看个戏,味儿全变了,根本找不到以前的感觉。关于这一点,老婆反驳说:“有些戏就得改,比如《卷席筒》《鞭打芦花》,现在还有席子么?还有人把芦花当棉花吗?你的老脑筋也得改。”
蔺八叔坚持自己的传统思想,并且与所有的新鲜事物为敌。他也不想和紧跟形势的姬七老汉说话,他背过身假装看麦子的长势。
“哟,老蔺,还在落后的战线上站岗呢?”姬七老汉挖苦他。
蔺八叔回敬:“是啊,不像你姬七老汉会享福,又回镇上买馒头?”
“你猜对了。老伴炒了芹菜,要贴饼子,你说现在谁吃那玩意儿,水了吧唧的,买馒头去。”姬七老汉得意扬扬地说。
“去吧去吧,你电动车充的电也值那两个馒头了。”蔺八叔不满地说。
姬七老汉见蔺八叔生气了,反倒高兴地说:“现在的日子,谁还死抠着算那仨瓜俩枣,好好享受美好生活吧!”说罢一忽闪不见了。
蔺八叔怅惘地站了一会儿。水灌满一片地,正试图冲垮田埂跑到邻近的玉米地玩耍,蔺八叔看见,一铁锹上去,把豁口用泥堵了,浇水行动结束了。
蔺八叔肩扛铁锹踏上那条祖祖辈辈走的村路,这路经过三次变迁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马平川,笔直纤细,就像大姑娘的腰肢。不过他还是怀念以前的老路,依势而修,曲折蜿蜒,一眼望不到村,回家的热望由此变得异常珍贵。不像现在,没有隔自然不存在阂,人与人之间如同这条没有阻隔的路,比透明玻璃还透明。路的质地自不必说,科技尤其眷顾路桥建设,修这条小路仅用了12天,20個工人,全是现代化工具,质量一次性过关。交工那天村民全来了,姬七老汉故意上路踩了踩说:“我检验一下看能把沥青踩一个坑不?”结果他踩踏、蹦跶,极尽破坏之能事,小路就像戴了钢壳纹丝不动。路通后,村里的电动车就多了。说起电动车蔺八叔就气不打一处来,村民现在手里有两个钱烧包得不行,一个买一群买,一哄而上,整日突兀穿行,不是撞到了刚出门的小孩,就是碾压了谁家的兔子,麻烦不断。村主任倒想得开,他说这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出现的新问题,应理性对待。理性就是不大惊小怪,说的就是蔺八叔这种脑筋不开化的人。蔺八叔心想,我不是不开化,是那个什么……有一个时髦词,他死活想不起来,对了,悲天悯人!他总是担心人太嘚瑟把福抖落尽以后受大罪。除了没心没肺的姬七老汉,估计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这种担忧。
路过村中超市,蔺八叔决定买一点割麦子时喝的八宝茶,他知道现在买有点早,但他想把这些东西一点一点往回买,别等到那几天缺五少六的让人心烦。进了超市,没有人,门角有个小孩在嗑瓜子。蔺八叔问:“人呢?”小孩没抬头:“我不是人?”蔺八叔说:“我是说大人。”小孩离开门角,蔺八叔才看清那不是孩子,而是一个个子极小的男人。“超市转给我了,您要什么?说话!”小个子说。蔺八叔有点不好意思:“我要八宝茶。”小个子站在货架边看了看,八宝茶在第三层,他够不着。蔺八叔本打算去帮他,却见他很快拉了一张凳子,跳上去,够到了八宝茶。“八块五。”小个子又嗑起瓜子,瓜子皮乱飞。
蔺八叔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小个子说:“找不开。”蔺八叔说:“那我没零的。”
小个子说:“扫码微信支付吧!”“什么?微……我不会。”蔺八叔很生气。
他想起去城里大儿子家出去买葱,店员让他微信支付,他不仅不会,微信红包里还没有一分钱。店员说他们的店只收微信付款,这样老板在家就收到到账信息了。结果葱没买成。回去的途中他看到花圃里有几行葱,进去掐了几根葱叶,心想好歹把这顿饭做了,却被小区保安当成贼带到物业办公室。几经周折,惊动了儿子儿媳才把他保出来。此后他进城,凡是涉及掏钱的事情全由儿子负责。在城里他是落伍的,没想到如今这股微信支付风刮到了农村。
“放着看得见的钱不收,手机微信支付,手机手机,难道手机就是一切?”蔺八叔终于发作了。
小个子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出去,说:“你说对了,如今带个手机能走天下。”
他见蔺八叔确实掏不出零钱,只好把手里的瓜子放在柜台上,转到货架后面的里间,攥出一把零钱。
“不是有零钱嘛。”蔺八叔说。
小个子说:“微信省事。”
“数钱的声音多美妙,那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的。”
“咋摸不着?到账的‘嘟声也非常美妙。”
蔺八叔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他本想再买几副线手套,但微信支付的事败坏了他的兴致,他扭身走出超市。回到家,老婆正躺在炕上跷着二郎腿斗地主,见他进门赶紧收了,笑着问他想吃啥,要不要拌个凉菜喝两口。他没应,兀自脱了鞋上炕,躺在刚才老婆躺过的地方,闭上眼睛生气。
老婆溜进厨房做饭,手机还带在身上,放着一首情歌,什么“男人的心一喝就醉,女人的心一碰就碎……”他咳嗽一声,老婆把音量关小,但还是能听见。他伸手从窗台上把小录音机拿过来,摁了一下,《卷席筒》开唱:“小兄弟折笔摔瓦砚,一霎时难坏我曹宝山,看起来该我路绝前程断……”他喜欢听这些。他不知道老婆是如何学会手机上那些功能的,QQ、微信、淘宝,还有拼多多,经常给他拼一些质量不过关的东西回来。他还会用视频跟城里的儿媳妇看脸,蔺八叔把那称为“看脸”,可不是吗?屏幕上出现两张夸张的脸,连粉刺痘痘都看得清楚,比见光死还可怕,卸掉妆容的儿媳妇异常恐怖。蔺八叔反对老婆视频,也不允许她再给自己拼这拼那,更不同意她把卡绑在微信上,那种不见钱的交易容易催生人的购买欲,他可不想培养败家娘们,让钱白白流走。
听着老戏想了许多,蔺八叔心里的气还是压不下去,他翻了个身爬起来冲厨房喊:“还不吃饭。”“吃、吃,下来吃吧!”老婆在厨房回应。
蔺八叔趿拉上拖鞋走进厨房,看见餐桌上搁着一个小灶,上面坐着一只小锅,锅里的汤开了,发出“吱吱”的声音。老婆正把一些肉和菜端上来,切得一点也不讲究。“这是吃什么?”蔺八叔奇怪。“哦,吃烫菜,两人,省事。”老婆说。“省事?不吃更省事。”他说着揭开小锅看,汤上面飘着葱蒜枸杞和一些香菜叶子,不见一滴油。老婆推开他的手,递给他一只碗,里面有又稠又腻的酱。老婆把肉菜一股脑放入小锅,小锅偃息了一会儿立刻爆开,水滴四溅。又煮了一会儿,老婆说:“吃吧!”自己首先挑了一筷子,蘸着碗里的酱吃起来。
“什么烫菜?不就是火锅么。”蔺八叔不满地说。
老婆笑笑:“火锅是吃一点放一点,烫菜是全煮进去。城里人的新名词。”
蔺八叔扔下筷子:“吃也赶时髦,正经饭不做了?这能吃饱?”
老婆说:“一会儿给你汤里下挂面。”“我不吃那没营养的东西,放着我地里种的麦子加工的白面不吃,吃挂面,你吃吧!”老蔺越说越来气,尤其是说到他的麦子,他更加不能自抑地咆哮起来。
老婆不敢说话,低头吃饭,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里。蔺八叔又上炕睡去了。
这次掐架一直冷战到麦子成熟,孩子们捎话来说七月十号回来,十一号开镰。蔺八叔把开镰需要的东西拉了一个单子,这回没去村中超市,而是直接去了镇上。
快到镇上的时候,他的女士弯梁自行车车胎爆了,他只好推着走剩余的路。这时姬七老汉骑着电动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丢下句“有好戏,我先走了。”蔺八叔望着老姬的背影,心中愤愤不平:“为老不尊,哪儿都落不下你!”他同时看了一眼火辣辣的太阳,晒出他一脑门子汗。他真想把这辆破自行车扔进路边的渠里,立马也去镇上买一辆电动自行车,他又不是买不起,但他竭力做出淡定的样子,他不能跟着老姬那家伙扬黄土。
在镇口补车胎时,镇政府大院传来喧闹声,不时有小孩跑到对面的街上,买雪糕后又返回去,似有什么勾著魂。“你去看热闹吧,我补好叫你。”修自行车的说。“不看,你赶快补,我忙着呢。”蔺八叔说。修自行车的看了他一眼,在找到的破洞上搓了两下,抹了一点胶,稍停一会儿,按上一块同自行车胎同样质地的椭圆形皮子,摁了摁,开始安装。“你的车子太老了,以后不给修,我们只修电动自行车。”修自行车的说。蔺八叔觉得脸一阵发烧,这辆车子是大儿子小区的“车尸”堆里最光亮的,小区物业管理员说:“这和偷葱性质不一样,你推走是给城市做贡献。”蔺八叔狡辩:“我没偷葱,在我们农村,不管路过谁家的地,掐些个葱叶根本不算什么。”管理员说:“大爷,那是农村,这是城里。”如今这辆城里光亮的自行车也不受农村待见了,农村的修车摊居然也只眷顾电动自行车。蔺八叔又萌生了去买一辆电动自行车的想法。
这时,富贵媳妇穿着秧歌服、画着大花脸从镇政府跑出来,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捂着肚子,龇牙咧嘴的样。看见蔺八叔,顾不得男女有别,问:“哪儿有厕所?”修自行车的插嘴说:“远着呢,对面田里。”富贵媳妇皱了一下眉,看见蔺八叔身边的自行车,眼睛一亮,夺过就走。蔺八叔知道她急,任她骑去,悠悠地说:“咱这破车能走田埂,你让电动车上去试试,栽你个狗吃屎。”修自行车的没说话,收了蔺八叔的钱,锁上工具箱,也去镇政府看热闹。
富贵媳妇回来后把车交给蔺八叔,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节目快到了,我得赶快去。”蔺八叔没说什么,骑上自行车先她一步离开。
路过镇政府,蔺八叔看见里面人山人海,姬七老汉正在人群里侃大山,唾沫星子横飞。踩高跷的长生媳妇利用高跷的优势,翘首寻找富贵媳妇。当她的目光碰到蔺八叔的目光,倏地躲开。蔺八叔知道很多年轻人对他是这个态度,他觉得他们没礼貌到家了,但年轻人背后则说“老顽固的眼光使人觉得自己不务正业”。不过没关系,既然谁也改变不了谁,那干脆连目光也不要交集,就不会产生不舒服的感觉了。
长生媳妇看见了富贵媳妇,唤:“快,集体表演之后是咱们的广场舞,你把服装准备好。”富贵媳妇要给长生媳妇说什么,长生媳妇踩着高跷耳朵也高,听不到,富贵媳妇提高音量说:“蔺八叔也来了。”长生媳妇说:“看见了。”她又望向门边,蔺八叔已经不见了。
蔺八叔彼时正蹲在副食品商店挑拣店主积压下来的箩子,他怕家里的粉面生虫,得用箩子筛一筛。他给三个儿媳妇应承下做粉皮给她们吃,不能食言,况且这手工的粉皮是诱惑她们回家的利器,他要把材料备得足足的。选好箩子,他又细心地多选了几种调味品,都是他在城里大儿子家见过的,虽说他遵循传统,但这是孩子们喜欢吃的,为了让他们年年回来割麦子,他决定迁就一下他们的胃。
当一切采购齐备,蔺八叔自行车后捎架上已经满满当当,他眯眯笑着,推着自行车穿过镇子悠长的街,向家的方向走去。镇政府大院的节目结束了,人流散去,两名清洁工在打扫院落。修自行车的也回去了。他听见一个过路人说:“电动车质量好,一般坏不了,坏了可以以旧换新,这修车的快饿死啦。”这话与修自行车人说的话形成强烈的反差,蔺八叔早已习惯世事的矛盾,尽管刚才受到修自行车人的奚落,此时听到这话并没得到复仇的快感,反而生出一种村主任常说的“新农村新矛盾”的担忧。
午饭时间将到,镇上行人稀少。他走时安顿老婆做焖面,强调必须是手擀的面条,一横一竖剪两下的溜长豆角,用猪油和腌肉,架柴火在铁锅上做。他之所以交待得那么清楚,是因为老婆越来越现代派,做饭用电磁炉,一开火就煳锅,常把饭搞得烟熏样,味同嚼蜡。他觉得柴火铁锅做出来的饭才有人间烟火味儿,味道香得要命。蔺八叔想着焖面,加快车速,突然听见身后鬼哭狼嚎:“出人命啦。”又喊“老姬、姬老七”。蔺八叔跳下自行车,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确实有人喊姬老七的名字。他返回去问:“老姬怎么啦?”没有人理他。
几个酒气熏天的人把姬老七抬出来,他浑身是血,还在胡咧咧:“我醉?你才醉了!打我?来呀!”蔺八叔奔过去,抓住老姬的手:“你怎么了?”老姬没说话,旁边抬他的人说:“两桌人吃饭,话窜了桌子,一桌不服一桌,那桌扔过来一个酒瓶子把老姬开瓢了。你是谁,他家亲戚吗?赶快看怎么办?”蔺八叔说:“你们在一起喝酒不是朋友?问我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那人说:“什么朋友,刚才看热闹认识的,再说以前来镇上买籽种经常打照面,今天一拍即合说喝酒,喝出个这事!”蔺八叔听说是酒瓶子砸的,估计没多大事,指挥喝酒的一干人把老姬抬到镇卫生院。
村主任接到消息也来了。老姬输液的时候,蔺八叔和村主任蹲在镇卫生院外面的一株黄金叶树下说话。村主任叹息说:“瞧,这也是现代农村的新矛盾,人们手头有钱了,吃饭下馆子K歌,喝出事了吧!”蔺八叔没说话。村主任又说:“还有那些跳广场舞的女人,有的男人不理解,经常干仗,还闹离婚,这也是新矛盾。”蔺八叔照旧没说话。
一直到傍黑时分,老姬输完液,不喊头晕了,村主任和蔺八叔才带他起身回村。村主任用老姬的电动车载着他前头先走,蔺八叔后头骑自行车慢慢走。快进村时,蔺八叔远远看见老姬坐在地上,手护着头,身子歪斜着。村主任在原地打转,说什么听不清楚。走近才知电动车突然断电,把老姬摔了一跤。蔺八叔没停,从他们身边缓缓骑过去,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姬老七自此留下头晕的后遗症。
七月九日,孩子们陆续到家,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忙”“累”。小儿子和女朋友童童晚上才到,到了也不安生,小儿子一直在接电话打电话,家里信号不好去外面,外面不好又上房。按照惯例,开镰前夜不仅吃一顿好的,还要开一个家庭会。小儿子的忙碌把这一切推迟了。蔺八叔脸色很难看,大儿子怕老爹用扫裆腿收拾他们哥仨,以老大的身份命令大家关闭手机,围坐在一起,听候老人分派明天的任务。有儿媳妇们在,蔺八叔极力收敛着性子不发火,但事后他出去把自行车狠狠踹了一脚。第二天,老婆大呼小叫地说自行车变形了,骑不成了。蔺八叔没搭理她,让大儿子把车子提出去给了收破烂的五保户李老汉。李老汉要给五块钱,大儿子笑着推了。
终于开镰了!蔺八叔站在黄澄澄的麦田心潮起伏,别人家的麦子都只有豆腐似的一小块,他家的连成好大一片,满足了蔺八叔对小时候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的回想。三个儿子穿着老婆找出来的旧衣服,立马像受苦人的样。小儿子的脸油光水亮,被太阳一晒竟起了一层痘痘。他戴着墨镜,愁苦地站在田埂上,说:“这么多,啥时候能割完,我城里的生意怎么办?”老二说:“不行咱们分包吧,分到手上不管用什么方法割完就成,怎么样?大哥。”老大为难地看父亲。
蔺八叔出来时看见三个儿媳妇趴在窗玻璃上看他们父子兵,当时蔺八叔是骄傲的,什么也没想,此时经二儿三儿一提醒才明白儿媳妇们的用意,她们大概也是急着回城呢。老婆硬跟出来给他们送茶,还顺手去村中超市买了三顶加大草帽,让三个儿子用来遮挡盛夏炙烈的太阳。孩子们在城里生活久了,每年割完麦子等于活剥一层皮,大的叫二的唤,小儿子紫外线过敏,回去就得输液。这些事他们从来没对父亲说过,怕他说他们娇气,下回更加凶狠地教训他们。“我同意二哥的提议。”老三说。“你基本可以不发言,同意无效,老人说了算。”还是老大有老大样,他对弟弟们说。
哥仨一齐望向父亲。老婆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失望地说:“算啦,还是手割吧!”“不,”蔺八叔突然说,“我们分包,每人二亩地,自己干自己的,不看过程看结果。”蔺八叔的转变令家人诧异,他们喜上眉梢,马上在心里盘算自己如何消化这二亩麦子了。
蔺八叔给老大交待了分配结果,就走进自己分的麦田里,手一挥割下今年的第一把麦穗。
三个儿媳妇接到三个儿子打的电话,一阵风似的来了,两两一对商量如何割。蔺八叔假装没看见,挥汗如雨地在自己的麦田里奋进。老婆也寻了一把镰刀和他一起割,没办法,分开了,他们是一家,得同心协力。
老大最终决定效仿父亲用手割,不过为了加快速度,他让媳妇去镇上雇了一个人。“我是长子,我得沿袭家族传统,虽然雇了个帮手,大方向没变。”老大说。
老二老三决定用河南人的收割机,机器已经在不远处的地里开动了,不过村民都在排队,他们暂且排了一个号。
因此,当蔺八叔和老大按照计划在地里用笨重的镰刀割麦子的时候,老二老三在家里吃着现做的粉皮纳凉,等河南人的电话。
到了第三天,眼见父亲和大哥的麦子越割越少,即将大功告成,老三老三开始着急。他们给河南人打电话,河南人说:“你们村的麦子越种越少,机器大,麦田小,调不开,反而窝工了。”让他们再等等。
到了第四天,天突然阴成一张黑脸,蔺八叔放下话,若下连阴雨糟践了麦子,不会饶过他们。他们赶快查天气预报,果然有三天的不确定雨期。事不宜迟,麦子就是父亲的命,他们赶紧拿着镰刀跑出去,慌头慌脑地割起来。
云越压越低,收割机在旁边的麦田轰鸣。一个河南人跑过来问老二还用不用机器,老二说当然用。机器很快开过来,由于麦田大、麦子多,机器不受阻碍地突突向前,下面割、吞,上面就看到了麦粒。一辆四轮拖拉机很快装满小麦,童童领着车回家入仓。
两队人马几乎同时到达终点,雨也开始密集地下起来。老二老三的麦子不仅收割完毕,同时还入了仓。蔺八叔他们的麦子虽然割完,但都在地里倒伏着,麦粒还挂在秆子上。蔺八叔恨不能变出一双塑料翅膀把雨遮住。
第二天雨停了,老二老三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城,一辆收麦车迫不及待地开到他们家。
“把您老的麦子卖给我们吧!”一个老板握着蔺八叔的手说,“我们只要纯绿色、天然的麦子,说吧,多少钱?”
蔺八叔以为他们开玩笑:“后生,现在市场不缺白面,不缺白面也就不缺麦子,你这谱摆得有点大,我老汉不傻。”
老二也有些生气:“你别欺负农村人老实,他们说了价能算数吗?”
老板说:“听说老人家从种到收一直坚持手工操作,我们要的就是您割倒的小麦。您老报个价,您说多少钱就多少钱。”
老三插嘴说:“有有有,仓子里多的是。”
老板笑笑:“对不起,我们只买镰刀割的小麦。”
老二老三同时问:“为什么?地是一样的地,麦子是一样的麦子,只不过最后一道工序是收割机割的,能有多大差别。”
老板说:“吃是没多大区别,但我们是搞微辅食营养工程的,对小麦要求很高,一个环节都不能省略。”
老二老三看看仓里堆积的小麦,神情里升腾起一股歉意。
蔺老八在村主任的见证下和老板签了三年纯手工种收小麦合同。村人们都来看热闹,老姬歪着开过瓢的头说:“纯手工?我买那些个馒头都是机器做的,不行,今天开始自己家里蒸着吃。”
“咦,老姬叔真会跟风。”长生媳妇说。
“去去,这是最新时尚。”老姬说。
蔺八叔听着他们的调侃,心里暗暗生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感觉洇染了一丝坚守后的快慰,随着骄傲之气一并克制到心里去了,他不允许自己喜形于色,孩子们都看着呢。
“蔺八叔,我给您微信转账。”老板掏出手机,手指一点屏亮了,他的瞳孔紧跟着也亮了。
蔺八叔不由地望向村中超市,那个小个子店主正倚着门嗑瓜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在场所有人都望着蔺八叔,等着看他点收款后眼睛亮亮的样子。蔺八叔把手伸进兜里,掏出大儿子用旧的手机,手颤抖不已。
村主任憂愁地说:“唉,这又是新农村出现的新矛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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