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诗词英译看译者对原文的创造性改写
2018-05-08陈瑞玲
摘要:多年来,翻译界强调译文要忠实原文,但英诗和汉诗产生于两种不同的语言文化环境,有着不同的音韵、形式和传统,如果忠实地进行直译,一般都会破坏诗的美感。本文以《红楼梦》小说中《咏白海棠》为例,探讨诗词翻译中译者对原文进行的创造性改写及其效果,并进一步探讨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主体性的发挥。
关键词:红楼梦 诗词翻译 改写理论 译者主体性
一、引言
《红楼梦》将诗、词、曲、赋、歌谣、酒令写入故事情节的发展叙事中,是一部诗化了的小说的典范(胡文斌,2005:24)。不同于传统中国古典诗词,《红楼梦》中的诗词是小说情节的一部分,一些诗词和故事情节有着强烈的互文性,对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刻画、主题的表达起到了重要作用,给读者带来了丰富的阅读体验和感受。鉴于此,《红楼梦》诗词的翻译不同于传统意义上古典诗词的翻译。本文以霍克思英译薛宝钗的《咏白海棠》为例,探讨诗词翻译中译者对原文进行的创造性改写及其效果,并进一步探讨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主体性的发挥。霍克思先生是英国著名汉学家,牛津大学中文系教授,从1970年开始潜心翻译《红楼梦》,花费10年将这部集中国传统文化大成的经典巨著翻译为英文,成为英语世界《红楼梦》的首个全译本,自问世以来,便获得了高度的好评。
二、翻译与“改写”
20世纪70年代之前,人们往往以译文是否忠实于原文为判断译文质量的重要标准,强调翻译中的“信”。随着翻譯研究的文化转向,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忠实并非判断翻译质量的唯一标准。我国伟大的诗词翻译家许渊冲老先生就讲求再创造,他的翻译并不拘泥于原作,他认为翻译“要发挥译语优势”。
“改写”(rewriting)理论是由比利时裔美籍翻译理论家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eLefevere)一个重要的翻译学研究理论,是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重要理论。勒菲弗尔认为,翻译当然是对原文的改写(Lefevere,2004:vii)。所有的改写,无论其目的如何,都反映了某种意识形态和诗学,在特定社会中以特定方式操纵原文。安德烈·勒菲弗尔认为翻译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译者周旋于两种文学传统之间,心中有一定的目的,按照自己的主张进行翻译。译者受他们所处的时代,所要周旋的两种文学传统及语言的影响。《红楼梦》中诗词产生于特定的汉语文化背景和小说故事情节,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很难保全原作的形式和内容,不可避免的要对其做一定的调整或“改写”。
从改写理论的观点看待翻译,翻译可以透过翻译作品告诉我们更多的是译者的情况,翻译并非简单的语言转换,一定会受到意识形态、诗学以及译者文化身份的影响。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尤其是勒菲弗尔的改写理论,不仅拓展了新的翻译研究领域,也为译者主体性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持。(查明建,2003:23)
三、原诗赏析
贾宝玉与众姐妹在大观园开诗社,《咏白海棠》便是开社之作,共得诗六首。曹雪芹通过这些诗把《红楼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同时也通过诗句暗示了他们的命运。其中薛宝钗的诗写得最有身份,被李纨评为冠首。薛宝钗的《咏白海棠》原诗如下: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鬼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通过写诗来塑造人物,展示人物独特个性是《红楼梦》突出的艺术特色。这首诗是曹雪芹借薛宝钗之口所做的一首七言律诗,用“门、盆、魂、痕、昏”五个字作韵脚。李纨对这首诗的评价是“含蓄浑厚”。薛宝钗的这首诗以花写人,反映了宝钗稳重、端庄、淡雅、宁静的内心世界。
四、霍译对原诗的改写
我国著名的诗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对诗词翻译提出很高的标准,认为“不但要写景,还要传情;不仅存义,而且存音。”鉴于中西诗歌的文化传统和诗学传统的不同,如果译者对原文亦步亦趋,不敢做丝毫的调整,恐怕不能得到很好的效果。对原文和译文的文本细读与对比,不难发现,霍克思对原文的形式和内容都做了一定的调整和改写,使其译文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这一标准。
(一)对叙事角度的改写
中国古代诗人喜欢借助对自然景物或生活场景的描写来抒发感情。但要做到许渊冲先生的“不但要写景,还要传情”这一诗歌翻译的理想境界并非易事。
读薛宝钗的《咏白海棠》,可以感受到汉诗寄情于景、情景交融这一特点。原诗是借薛宝钗的口吻写海棠花,同时也是曹雪芹在写薛宝钗,诗与人物的情感,甚至是最终的归宿都密切相关。原诗中首联“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的“自”是宝钗自我身份的提示,使得全诗首联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呈现,很容易让读者感受到薛宝钗在以海棠花自比。这种既写花有写人的创作手法以及给读者带来的心里暗示,采用直译的方法很难在英诗中体现出来。
对于这一自比身份的首联的翻译,霍克思省译了第一人称“Guard the sweet scent behind closed courtyard door,And with prompt waterings dew the mossy pot!(院门紧闭守护芳香,及时浇灌沾湿苔盆)”,很好地承接了下一句颔联的译文“The carmine hue their summer sisters wore,these snowy autumn blossoms envy not.”让全诗以第三人称的形式呈现,使全文在人称上保持了一致。杨宪益译本忠实地译出了原文的第一人称“For the sake of the flowers the door is closed by day,as I go to water the pots with moss overgrown;”这样的处理并没有获得认可,有学者认为“出来第一人称之后,全诗再也没有出来人……没有考虑全诗意境统一的问题。”(王宏印,2001:141)
虽然缺少了暗示薛宝钗身份的“自”,但译文并不影响译文中既写花又写人的意境,霍克思根据英语语言和文化习惯做了补偿。其全诗译文如下:
“Guard the sweet scent behind closed courtyard door,
And wi th prompt waterings dew the mos sy pot!
The carmine hue their solnffier sisters wore,
The se snowy autumn blossoms envy not。——
For beauty in plain whitenss best appears,
And only in white jade is found no spot.
Chaste,lovely flowers!Silent, they seem to pray
To autumns White God at the close of day.”
从译文中可以看出,前三联看似都是在写花,虽然在首联中没有使用提示薛宝钗身份的第一人称“I”,但在颔联中使用了“envy”,在尾联中使用了“pray”这样拟人的动词,在情感表达上达到了既写花又写人的效果;同时又在尾联中直呼“Chaste,lovely flowers!silent, they seem to pray to autumns White God at the close of day.”達到了亦花亦人、既写景又传情的点睛作用。再者,霍克思非常注重语篇的完整性,在颈联中还省略了“愁”这一体现人物情感的用词,直接写海棠花,“For beauty in plain whitenss best appears, and only in white jade is found no spot(白花更美,白玉无瑕)”,避免了机械直译所产生的违和感。
(二)对韵脚的改写
诗歌是音乐的语言,无论是英文诗还是汉诗,节奏和押韵是诗歌语言的表现形式。韵脚是诗歌韵律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英文诗韵脚的特点与中文诗韵脚的特点有不同的表现,英诗普遍是多韵脚,不像汉诗那样一韵到底,也不像汉诗每行都押韵,而是双行押韵(aa)或者是隔行押韵(abab)。
《咏白海棠》原诗有5个韵脚,分别是“门、盆、魂、痕、昏”5个字。著名《红楼梦》英译研究专家王宏印在评价《咏白海棠》组诗中讲到,“这几首诗的翻译除了语义和韵味的保留之外,最大的难点似乎在于限韵和限字”,并对霍译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赞扬其“尽量按照规定的韵字来翻译,达到了80%的精确度,实为翻译史上的奇迹”(王宏印,2001:141)。霍克思将“门、盆、魂、痕、昏”分别译为“door”“pot”“not”“spot”x“day”,基本做到了既存音,又存义。
从语义上来讲,译者对原诗的“魂”和“昏”都进行了改写,将“魂”韵译为“not”,“昏”译为“day”。将“魂”韵译为英文的“not”,体现了译者霍克思的主体性和创造性。虽然是对原文的改写,但也有其值得借鉴的地方。因为“魂”是汉诗的表达方式,译成英语“spirit”或“soul”,难以表达出白海棠“纯净、高洁”的品格。在难以兼顾的情况下,充分考虑英汉两种诗选传统,霍克思另用“not”,呼应首联的“pot”和颈联的“not”韵脚,虽然牺牲了意象,但再现了原诗的音韵美。不仅如此,在翻译每一行诗时,为了符合所设定的韵脚,霍克思对诗的内容也进行了大胆地改写,尤其是颔联“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将其译为“The carmine hue their summer sisters wore,These snowy autumn blossoms envy not-”,回译过来便是“他们夏天的姊妹的胭脂红,这些雪白的秋花并不嫉妒”,不难看出,霍克思省略了原诗中的“秋阶影”和“露砌魂”两个意象,只保留其意义,译出了海棠花的“形”和“神”,可以说达到了钱钟书所提倡的“化境”。有的学者赞同霍克思的处理方式,原因是“秋阶影”和“露砌魂”在原诗的意境中只是起到了陪衬的作用,而且所含的民族色彩太浓,对偶又几乎是不可译的。(陈可培,2003:47)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霍克思是尊重中国诗歌的韵律文化的,但他并没有拘泥于原诗的韵律,而是在充分考虑西方读者的前提下,尊重英语和汉语两种语言差别,对原文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和“改写”。
(三)对原诗文化信息的省略
翻译是跨语言的,也是跨文化的交际活动。但对于文化内容的翻译,尤其是汉诗中的文化因素,译者有时很难做到保全。除了上述“秋阶影”和“露砌魂”略译外,霍克思的译作中还有多处略译。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大家闺秀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应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薛宝钗《咏白海棠》首联“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就是这样的一个自我身份写照,反映出宝钗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风范。对原诗中“昼掩门”中的“昼”,霍克思采用了略译“Guard the sweet scent behind closed courtyard door,and with prompt waterings dew the mossy pot.”,回译过来是“关着院门守护芳香,及时浇灌沾湿了苔盆”。霍克思没有像原诗一样强调“白天关门”,而是略译为“关着院门”,这是因为中国古代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习惯译出来未必为西方读者理解。陈宏薇在论述词语翻译与文化语境时指出,词语的文化内涵与其根植的社会文化环境密切相关,如果勉强译出也难以为读者所理解接受,译和不译没有区别(陈宏薇,2013:70)。霍克思对原文的省略不是对中国文化的不尊重,而是建立在对中西文化充分了解的基础上的慎重选择。
五、诗歌翻译中译者的主体性
译者的主体性是指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体现出的一种自觉的人格意识和创造意识。其将译者视为艺术的再创造者,而不仅仅是文字转换的工人。我国著名的翻译家严复先生在《天演论》中的“译例言”讲到:“译事三难:信、达、雅。翻译难,译诗更难,更需要发挥译者的主体性。鉴于汉诗在叙事方式、押韵、诗行等方面与和英诗有着不同的文学传统,在翻译的过程中如果译者的主体性得不到发挥,对原文亦步亦趋,很难译出原诗的音美、形美和意美。当然,译者主体性的发挥不是完全自我创造,而要受到原文的限制以及翻译規范的影响。
霍克思译本的经典地位,学界早有定论。在纪念霍克思逝世的悼文中,《红楼梦学刊》编委会这样评价其译文:“霍克思的语言精确优美,几乎是逐句翻译,力图保持原文的风味,考定严密,有根有据,备受海内外红学界和翻译界的褒奖”(《红楼梦学刊》编委会,2009:58)。霍克思本人非常尊重中国文化,他在译序中写到:“I have therefore assumed that whatever I find in it is there for a purpose and must be dealt with somehow or other.(我认为小说中一字一词都有其作用,必须用各种方式加以处理)。”(Hawkes,1973:46)
不过,也有学者认为,霍克思的翻译策略倾向于淡化中国文化因素,是由于其“归化”的文化取向。通过对《咏白海棠》的原文和译本进行详细的文本细读,笔者认为,就诗词翻译而言,霍克思在译文中对原文进行的调整和改写,恰恰是其译者主体性的表现,“是受到愉悦和自由的激励而译成的……并没有拘泥于原文”(Hawkes,2004:6)。这些调整和改写,是合乎译文内在逻辑的翻译误差,正体现了译者负责的精神和严谨态度。
六、结语
霍克思在译文中对原诗的叙事角度、韵脚及文化因素都做了不同程度的调整和改写,使译文在叙事角度、韵脚韵律以及意境取得了统一,运用英语的表现形式达到了既写花又些人的抒情效果。如此处理,虽然原文细节上的一些音韵、语义和文化在译文中没有得以再现,但这并非是对原文的不尊重,而是在充分了解两种文化和不同诗词传统基础上的合理选择,体现了中西文化和诗歌形式的不同以及翻译过程中译者主观能动性的发挥。
作者简介:陈瑞玲,女,许昌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