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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世界慈善中的位置非常特别”

2018-05-08刘周岩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8期
关键词:代表处疟疾盖茨

刘周岩

2014年,广西融安一家制药公司的青蒿素提炼车间,一名工人在检查设备运行情况。广西融安青蒿素产量达50吨,占全国年产量的25%,生产提炼出的青蒿素重点出口到非洲国家,用来作为抗击疟疾的基药

特殊的北京办公室

李一诺经常会被问到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作为盖茨基金会北京代表处的首席代表,她需要回应人们对她所在机构的好奇,以及困惑。

盖茨基金会为人熟知,这是世界范围内最知名的慈善基金会之一,人们困惑的是北京办公室扮演怎样的角色。除了设在盖茨家乡美国西雅图的总部外,基金会还在美国华盛顿、英国伦敦、埃塞俄比亚的斯亚贝巴、南非约翰内斯堡、尼日利亚阿布贾、印度新德里等地设有办公室。这些代表处的工作重点各不相同,不过大体上要么是协调援助从所在地区“输出”,要么是協调援助从外部“输入”,至于侧重哪个方向,仅根据办公室地理位置就一目了然——华盛顿、伦敦负责“输出”,其余负责“输入”。只有北京代表处,让人一时不好判断。

事实上,北京代表处承担着特殊的双重职能,基金会的官方表述为:“持续支持中国应对国内的健康和发展挑战,并支持中国成为全球健康和发展领域更强有力的合作伙伴。”之所以有如此双重身份,李一诺为本刊做出的解释是:“中国在世界慈善中的位置非常特别,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其他国家是这样的。”

耿明是基金会北京代表处副主任,也是北京代表处的“元老”。2007年,盖茨基金会成立北京代表处,她结束在全球营养改善联盟的工作,参与到北京代表处的初创工作中。她向本刊回忆,“盖茨基金会来到中国,起因是希望帮助中国抗击艾滋病,最初只有这一个项目”。后来工作又扩展到结核病防治、烟草控制等,在5到7年里的时间里,北京代表处的主要职能都是协助中国应对自身的公共卫生挑战。

“战略在不断演变。我们逐渐觉得完全可以协助中国成为一个更有力的国际发展合作伙伴。”耿明说。今天,艾滋病防控、结核防控、烟草控制等项目仍在进行,但基金会在中国的工作重心已经不只是“输入”,同时增加了“输出”援助。一踏入基金会在北京的办公区,并排悬挂着的是两幅地图——中国地图和非洲地图。地图下方是比尔·盖茨的一句话:“中国只用了30年的时间就帮助7亿人摆脱贫困……盖茨基金会期待与中国合作,利用这些成功经验帮助其他的国家。”

2017年3月24日,比尔·盖茨在他担任名誉校董的北京大学发表演讲。演讲中,他引用了若干年前时任副总理汪洋和他说的一句话:“非洲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昨天。”比尔·盖茨说,这句话始终留在他的心里,也促使他思考,在他的慈善事业里中国究竟能发挥怎样的角色。

“盖茨基金会和中国的合作能像今天这样密切,和盖茨本人对中国的认识和判断有直接的关系。”耿明说。在脊髓灰质炎即将被消灭之际,消灭疟疾成为盖茨基金会下一个主要目标。在北大演讲中谈到这一项目时,盖茨甚至说要“在中国的领导下消灭疟疾”。

帮助与被帮助这双重的使命,同时带来两个方向上“很难回答”的问题。一个“山寨大国”,是否有其他国家不可替代的发展经验和创新能力?一个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又为什么还需要外部资源来协助自身发展?李一诺和她的同事们的工作,就围绕着回答这两个方向的难题而展开。

盖茨基金会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李一诺

中国经验何以有益?

“公益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它需要定义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李一诺说。到基金会任职之前,她是麦肯锡的全球合伙人,在商业领域有丰富的经验。本以为竞争激烈的商业已经足够有挑战,转行到慈善后发现挑战更大。“和商业不一样,我们现在思考的都是其他人没有解决过的问题。比如说消灭疟疾,谁知道怎么消灭疟疾呢?没有人消灭过疟疾,所以我们才在做这件事。”

不过,并非完全没有经验可借鉴。“没有人解决过的问题”是针对全球层面的说法,而在部分地区,问题已经得到解决。目前90%的疟疾病例都发生在非洲,其余世界上大多数地区都基本解决了疟疾问题,这些国家的经验自然无比宝贵。

这诸多经验中,最特别的来自中国。1980年,中国的疟疾发病率高于卢旺达、塞内加尔、南非、冈比亚等非洲国家。到今天,中国已经基本消灭疟疾,2017年首次实现全年无本地感染病例报告,另外大约2600例均为外来病例,即在国外感染疟疾后入境中国。如果一切发展顺利,中国将有望在2020年宣布彻底消灭疟疾,而非洲国家的疟疾发病率相比于上世纪80年代却没有显著变化。

“美国、英国,他们消灭疟疾可能已经五六十年,有这些经验的专家都已经去世了。说实话中国的很多专家也退休了,但现在如果不做,10年之后一定没法做了。”负责公共卫生项目的盖茨基金会北京代表处副主任吴文达告诉本刊。

不过并非仅仅因为专家是否在世这一现实原因,非洲才“不得不”借鉴中国经验。即使西方有足够的具备经验的人员和援助意愿,非洲想通过直接学习西方而获得“后发优势”,也并非易事。

“两年前我去非洲时曾经和几个国家的卫生部部长们见面,谈到中国经验和欧美经验的问题,他们都已经有判断。”吴文达说,“非洲的部长们说,欧美国家的公共卫生系统、模型非常先进,但他们永远达不到。如果说欧美模式就像一辆跑车,车很好,可是在泥巴路上开不了,不如中国的自行车更实用。”

吴文达举了一个死因监测系统的例子。死因监测在疾病控制中是非常基础性的工作,只有先知道人的死亡是因为什么、在哪里、有多少,才可能有针对性地改善卫生资源分配。“欧美国家几十年前就已经建立了非常完善的死因监测系统,可以很清楚知道每一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死掉的,但是这套系统成本太高了。中国也做不到对全国每个死者有详细的死因记录,但是通过抽样选点,建立了一个非常有效的模型。”吴文达介绍。中国政府帮助筹建的非洲疾控中心目前正在与中国疾控中心讨论如何仿照建立这套更为实用的系统。

中国科学家屠呦呦。因发现可以有效降低疟疾患者死亡率的青蒿素,屠呦呦于2015年获颁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李一诺则举了一个具体的医疗器械“商环”的例子。安徽的商建忠先生在60岁时做了“无痛”包皮手术,结果却痛苦得两周没下床。身为木工与勘测设计师的他受刺激后自己设计研发出了一次性包皮环切器械,命名为“商环”。“商环”不仅确实减轻了手术的痛苦,而且价格低廉、微创、易于医疗人员操作。“这样的发明很难出现在一个医疗资源相对丰富、消费水平较高的发达国家,大家没有原因也缺乏动力去做这样的创新。”李一诺说。

案例背后,是国家整体发展阶段和模式的大背景。在耿明看来,这种发展规律是无法轻易打破的,这也是中国必然成为援助更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关键角色的原因。“一些具体的技术上可以实现‘后发优势,但是直接跨越大阶段的跃进是不太现实的。”

耿明目前分管中非农业合作项目,她认为这在农业领域体现得同样明显。“我是‘60后,中国农业转型的几个阶段我都是亲历者,自给自足、发展起步、贡献非农业部门、促进宏观经济发展、产业化,这就像一个孩子的成长,是有规律的,不可能超越规律去发展。”

2010年印度比哈尔邦,两位脊髓灰质炎疫苗接种小组成员在当地贫困村落进行挨家挨户的疫苗接种

使中国更好地帮助非洲

“中国向非洲倾销问题药品”,这是不止一家外国媒体对中国援助非洲抗击疟疾做出的“报道”。虽然中国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在公共卫生领域援助非洲,不过由于中国和国际通行的医疗及药品标准体系的不同,曾经生出许多矛盾与误解。中国在抗疟疾药品的研发和生产上本来有极大的优势,诺贝尔奖得主屠呦呦等人的工作革命性地探索出了青蒿素用于抗击疟疾的方法,因为过去数十年中严重的疟疾疫情,中国也已形成了一个成熟的抗疟药物产业。但是由于和国际话语体系的不对接,徒增许多損耗。

“其实中国援助给非洲的许多药品,有些是常年放在仓库里,没有人用。非方也觉得很浪费,但没有办法,这个事情有一点尴尬。”吴文达说。有时因为沟通得不畅,中方的捐赠和非方的需求之间无法匹配。更多的情况则是,因为缺少世卫组织的“预认证”等国际认可,即使是在中国已经大量应用且被证明安全有效的药物,非方也无法采用,因为非洲的药品采购和使用基本上是由不同的国际组织进行托管和把控,而这些国际组织只采信国际的而非中国的标准。

李一诺介绍,很多人不理解的一点是,援助非洲本身是中国的一项长期国家行为,自新中国成立之初就是对外工作的重要内容,为此建立了庞大的人员队伍和管理系统并且投入大量资金,盖茨基金会还有什么可以“插手”的地方呢?“确实,中国在援助非洲上投入了巨大的资源,而且是非洲最大的贸易合作伙伴,南南合作的机制也正在形成之中。基金会自身的钱跟中国的国家投入相比是很有限的。”

“我们的工作,是让中国的经验和资源更有效地转化和落地。”李一诺说。对西方话语体系和游戏规则的熟悉以及相应的资源,是盖茨基金会的一项主要优势,也是在帮助中国去更好地帮助非洲的过程中的着力点。

在“预认证”问题上,基金会的努力已见成效。2013年,盖茨基金会出资4000万美元,帮助成都生物制品研究所的乙脑疫苗产品通过世界卫生组织(WHO)“预认证”,这也成为中国第一个可以纳入国际组织采购清单的疫苗产品。当然,在此过程中基金会按照一贯的“催化式慈善”原则,主要工作是委托美国的专业机构提供技术帮助促成此事,资金资助只是推动性质的,成都生物制品研究所自己的投资超过9亿元。而商建忠先生的那个用于包皮环切手术的“小发明”,也得到了基金会资助,因为研究表明包皮环切可以将艾滋病毒感染风险降低60%。比尔·盖茨本人会见了商建忠,盖茨基金会也帮助“商环”通过了WHO“预认证”,现在“商环”已经在许多非洲国家拿到上市注册,开始培训医生,为广泛推广做好准备。

坦桑尼亚一家医院内,母亲们带着孩子等待一项疟疾疫苗临床试验。该款疫苗由盖茨基金会与葛兰素史克公司合作开发

“虽然中国在公共卫生领域有非常多的经验,但是在国际上发出的声音是非常小的。世卫组织一类的机构里面,中国专家很少,我们希望帮助改变这种状况”,吴文达说。除了对具体的医药产品的扶持,对提高中国话语权以及创新能力方面的促进也是基金会与中国合作的重要措施。

“催化式慈善”的要点之一,正是让捐助方自身的利益参与其中,以激发其主动性,而非单纯鼓励对方做“活雷锋”。提升国际话语权、积累创新经验,正是当下中国所迫切需要的。盖茨基金会、北京市政府、清华大学三方合作共建的“全球健康药物研发中心”(GHDDI)是此种互利理念的另一个实例。发展中国家承受了全球90%的传染病负担,但全球药物研发成本中,只有10%用于开发治疗那些主要影响发展中国家疾病的药物,所以盖茨基金会一直希望能够促进对相关的研究工作。“我们要成立研发中心,但这些药是没有商业市场的,所以大企业没有动力参与。我们就要和政府合作,但是发达国家政府同样动力不足,因为这个研发中心主要针对的是发展中国家的疾病负担。”吴文达介绍。

中国再次成为最佳合作伙伴。“中国目前在药物研发上的创新实力还有待进一步提升,基本是仿制药,所以中方非常希望通过这个项目能够积累新药研发的经验。”吴文达说。对项目大力支持的北京市政府则十分看重带来的制度探索,“全球健康药物研发中心”也成为国内科技领域首个采用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模式的民办非企业单位。这些合作,究竟是借由中国对外“输出”援助,还是向中国“输入”了援助,界限已经模糊。

基金会目前为中非之间搭建桥梁的工作重点是公共卫生和农业领域,不过耿明认为这远非中国可以贡献的全部,“扶贫、科技,这些都是对社会发展有革命性作用的领域,中国在此积累的经验非常重要”。

(实习记者赵梦媛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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