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6）

朱伟

1998年，与《废都》隔5年，贾平凹写了《高老庄》，发表在这一年《收获》的第四、第五期上，同年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这又是一部回乡的小说。《废都》写于平凹婚变后，通过庄之蝶追问自己。这部长篇，则以回乡操办已故父亲三周年的祭礼为背景，回到熟悉又隔阂的乡里乡亲之间，串联起熟悉的乡情。在我所认识的作家中，平凹应该是最敢于坦诚将自己的真实暴露于创作中的，不选择隐蔽自己的角度。尽管小说是对生活内涵的发现，但在这部小说中，他更坦诚地写自己与乡村的关系，回到质朴的自己，写质朴的乡村，在这样的质朴中，寻找苍茫、雄浑的力量。

作家 贾平凹

这部小说，带着再婚的妻子回乡的男主角叫子路。为什么赋予这样一个符号？问平凹。他说：“也没太多意图。”因为子路“志伉直”、“无宿诺”，“行行如也”？伉直便是刚直，行行如是刚强负气，子路无宿留之诺，崇尚“君子死，冠不免”。或是因为孔子对子路的评介，“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子路带回乡的，是比他小一轮，身材高挑的妻子西夏。“西夏”之名是子路起，小说中的子路矮小，是大学里教古汉语的教授，西夏在博物馆从事壁画临摹。子路家在高老庄，西夏笑说，一庄的短腿矮矬子，却叫了高的名字。而西夏的名字，则因自“大宛马”。大宛马便是汗血马，汗血马其实不高大，却是那个飞扬时代的象征。《逸周书·史记》里记西夏这个小国是：“性仁非兵，城郭不修，武士无位，惠而好赏。”总之，西夏意指西域;子路、高老庄，意指纯种的汉人。子路与西夏，在小说里有一段对话，子路说西夏身上有外族血统，他说，外来民族是一步步将汉族往东南赶，所以，东南人才是纯汉人。而高老庄这家乡，因祖上讲武功，族规严厉，阻止了外族，才保留了纯种，纯种男人才都是矮子。以西夏这外来人与子路这高老庄人作对比，其实是不可忽略的解读密码。平凹安排西夏的职业兴致是，发现高老庄各处的碑刻及画像砖，碑刻铭记着儒家传统，意味着退化;画像砖则记载了迁徙史。这部小说后记的结尾，平凹专门注明，文中碑文是参考改造了《安康碑版钩沉》一书。这些碑文，一般读者都会在阅读时省略，其实是很重要的形而上。

小说中的“形而上”，也包括神秘因素。比如，一开头，西夏在买汽车票时，遇着一个自称熟悉高老庄的女人。女人给了她一个发卡，她把这发卡给了菊娃，菊娃是子路的前妻。这发卡被木板厂的王文龙厂长看到，王厂长说，这本是他买给老婆的，他老婆三年前就死了，而王厂长是菊娃现在的追求者。再比如，子路与菊娃生了一个双腿残疾的儿子石头。石头喜欢画画，西夏看他的画，见到画里都是神秘，似乎他能看到另一个世界。西夏到了高老庄，则常做暗示之梦。小说高潮处，西夏的梦与石头的感知重合——石头的舅舅、菊娃的哥背梁就从汽车上摔下来死了，成为蔡老黑煽动闹事的起因。石头说，舅舅去海里了，舅舅淹死了，其实所谓“海”，就是盆大的一个水潭。西夏则梦到背梁拿着12元多钱来赎他的错，他死后，口袋里的钱与梦里分毫不差。按平凹说法，这是小说里虚的，衬实的部分。

这部小说表面实的部分，只是记录乡间一家家琐碎的家长里短，平凹自己说是，汤汤水水又黏黏糊糊。我却觉到，是在用《红楼梦》的写法，写俚俗贫民。这所谓“汤汤水水”后的框架，實质是通过写子路、西夏回乡后的变化，表达平凹自己对乡村立场的思考。这小说框架的层次，先是西夏感觉到子路变了：在城里，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教授，头发梳得光光，皮鞋擦得锃亮，文质彬彬，礼貌、含蓄，“除了他的相貌，简直比城里人还城市化”。回到乡村，似乎城里的身份脱掉了，礼貌、含蓄、温存便都没有了。回到农民身份，在村庄的环境里，似乎心都变小了。

贾平凹的《高老庄》，1998年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

小说里其实是西夏看子路，子路看菊娃，菊娃又牵出有代表性的三个人物：蔡老黑、苏红与外来的王文龙。苏红是菊娃的闺蜜，代表走出高老庄又回来的女性。蔡老黑是在高家庄不得志的人物，本来贷款经营葡萄园，给县酒厂供葡萄;酒厂不景气，葡萄没了销路，他落魄了，豪气还在。蔡老黑落魄，某种程度也因王文龙来开了木板厂，苏红成了公关，占了天时地利。平凹有意设计蔡老黑、王文龙与菊娃成为三角关系：菊娃原在蔡老黑的葡萄园打工，蔡老黑是她的庇护;王文龙后来开了木板厂，菊娃就开了自己的杂货店，转为接受王文龙的帮助;蔡老黑与王文龙，便成了情敌，乡村斗争的两极。小说中子路的关注点在菊娃，菊娃身为乡村女人，摆脱不了是非纠葛。这三角关系中，子路恨蔡老黑又恨王文龙;他为菊娃痛苦，不仅因为蒂结过的情感，更因为菊娃与西夏，说到底是他的前后脸面。他在心理上其实继续占有着菊娃，所以，子路娘说得清楚：“我和子路的意思就是，菊娃谁都不嫁，嫁谁都是事。”

小说中有意思在西夏的态度。子路回乡的变化，使她感慨，城市几十年的熏陶，自己婚后对他的影响，一回乡全都失效了。由此就联想，中国历史上的外来民族其实全被汉化了，自己回高老庄，自然也就会被改变。改变了什么呢？她变成越来越融入乡村关系。读过一篇篇残缺碑文，她就感叹，这里“祖上是五世同居共一个炊烟的”，现在却亲族之间，“七扭八翘地不和”。本真的怜悯心，使她主动联系，帮助蔡老黑营销葡萄;当苏红在聚众闹市中遭众人侮辱时，又不顾一切保护她，指责子路的躲避。最后，见蔡老黑为兄弟之死两肋插刀，明知危险还要不怕被捕去见菊娃，她又自愿留下来找律师帮他辩护。因为“他是真心爱菊娃，爱得坦荡而有勇气。这样的男人现在还有多少？”。勇气乃民族性之魂，她最后追问子路：如果咱俩讨饭，只讨来一个饼，谁吃谁就能活，你吃还是我吃？子路答：“你一半我一半吧。”她又问，如果有人拿刀要杀咱俩其中一个，你死还是我死？子路回避说：“这怎么可能？”无诺。我就明白平凹用这个名字的意思了。

结尾是，子路回城了，西夏不顾子路问“高老庄怎么看你”，自己留了下来。子路走时，撕了那个回乡搜集方言的笔记本，到他爹坟上磕头，西夏听他说：“我恐怕再也不回来了。”平凹通过这结构，究竟要表达什么呢？他在这部小说的后记里，说到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人过中年，他的世界观变化是，深感到，道被确立后，德将被重新定位;第二个意思，他偶尔见一个对联的下联“青天一鹤见精神”，终于明白鹤之精神来自青天。两个意思联系起来，他思考的，便是在旧之上，新的天人关系了。这个后记中，平凹还说，他的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是：“生活如同一片巨大的泥淖，精神却是莲日日升起，盼望着浮出水面开绽出一朵花来。”我对应这小说，就以为子路沉溺在生活里，西夏则像浮出水面，要开花的那朵新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