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里
2018-05-07史雷
史雷
一
清明刚过,柳城便流传起了两条消息。一条是好消息,另一条是搞不清好坏的消息。
那条好消息是说柳城中医世家第十五代传人陈若泉回柳城了。
其实每年清明陈若泉都要回柳城扫墓,但只住两三天就走,而这一次他终于不走了。
当青皮将这条消息带回家后,姥爷高兴地对青皮说:“走,咱爷俩去看看陈老去,对了,先去买盒糖火烧。”
关于陈若泉,柳城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陈家祖上给当年西巡时受到惊吓的慈禧太后号过脉,为此,老佛爷还赏过黄脉枕。
柳城要是谁患了疑难杂症,要么会等到清明请从省城回来的陈若泉诊疗,要么就专程带着一盒柳城天顺斋的糖火烧去省城中医院找陈若泉。若时间不凑巧不是门诊时间,就直接奔陈老的家。陈若泉一看糖火烧就知道是柳城来的。请进、让座、沏茶,然后就是望、闻、问、切,之后开出药方,还把医嘱认真地用毛笔写在纸笺上。
青皮的眼睛就是陈若泉治好的,那还是两年多前,青皮的眼睛突然红了起来,姥爷带青皮去了医院,医生开了散瞳和消炎的药水,可两个多月过去了,炎症依然没退。姥爷急得嘴里起了泡。还是前院艾香的爷爷提醒去省城找陈老给看看。
听了艾香爷爷的话,姥爷如醍醐灌顶般拍着脑门,埋怨着自己:“瞧我,都急糊涂了。”
柳城离省城乘车一天就到,姥爷带着青皮拎着一盒糖火烧进了省城,敲开了陈老家的门。陈若泉一看糖火烧,笑了,摸着青皮的头,请进了屋。
进了屋,姥爷直跟陈若泉道歉:“本来想等到清明您回柳城时,再请您给孩子看。”
陈若泉一听这话,拉下了脸:“病怎能拖?眼睛的事情没小事,何况是孩子,以后哪儿不舒服了,随时来。”
陈若泉给青皮号了脉,看了舌苔,问了病程和病情,不仅问了青皮父母的身体情况,还问了青皮爷爷、姥爷的身体情况。
姥爷从来没见过医生这样看病,实在搞不懂外孙子犯眼疾,却问了祖孙三代人的身体状况。
陈若泉不回答,表情却越来越严肃,终于说出了缘由:“身体出了问题,会表现到眼睛上,况且这病存在遗传倾向。”
姥爷像被打了一闷棍,顿时愣在了那里。
“只治眼睛,不治身体,就是治标不治本。”陈若泉一边说一边用毛笔写着药方。
青皮惊奇地看着药方,很多中药他居然认识,“金银花、蒲公英、杭菊花、黄连……”,也有些是不认识的,“太子参、川芎、菟丝子、知母……”
那一次,青皮爷俩在陈若泉家住了一个星期,照陈若泉的方法做了检查,终于搞明白了青皮的致病原因。
配合用眼药,在吃了陈若泉开出的二十一副中药后青皮的眼睛好了,回家之后继续照陈若泉教的方法进行锻炼。
可这一次陈若泉回柳城却是为了养病,陈若泉已经八十岁了,儿女都在国外,这几年省城空气不太好,而柳城远离喧嚣,山清水秀、空气清新。
青皮的手被姥爷拽着,前脚刚迈出门,艾香的爷爷却急冲冲地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仁义里要拆迁了。”
仁义里处在柳城城内靠西的地界,青皮家住的白塔巷,东边的三义巷、三官巷、归义巷,南边的柳泉巷、陈家巷,西边的崇善巷、崇义巷、仁和巷,合在一起就是仁义里。
青皮摸着头,一时没听明白。
这消息却让姥爷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青皮用手抻了抻姥爷的衣服,轻轻地问:“姥爷,咱们还去不去陈老家了?”
姥爷这才醒过神:“去,正好问问陈老。”
“唉,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艾玲今天拜陈老为师,这事应该听听陈老的意见。”艾香的爷爷也有了主意。
艾玲是艾香的堂姐,刚从省城医学院毕业,是柳城医院的实习医生。
“拆迁好呀,咱们能住楼房了。这大杂院,谁家炒什么菜,闻味就知道。”院里的吴奶奶说。
“是呀,每年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屋顶就漏,怎么修都不管事。”姥爷也说。
“聽说有的家里已经开始往回迁户口了,能多要补偿款。”艾香的爷爷补充着。
“咱们这院子住得太挤,自行车都没处放,应该是好事情吧。”姥爷说完拉着青皮出了门。
“等等我……”艾香的爷爷也追了上来。
二
陈家老宅就在仁义里中的陈家巷。
陈家巷比其它巷子要宽,巷子里的房子都有带砖雕的门楼,青皮第一次走进陈家巷的时候,眼睛就一直盯着门楼上的砖雕。青皮认得那些砖雕上的故事,有桃园三结义,有郭子仪做寿,也有鹤鹿同春、喜鹊登梅和太平有象。
陈家巷十六号就是陈家老宅,陈家老宅门楼砖雕上刻的是杏林春燕和猫蝶秋菊,青皮最喜欢这门楼上的砖雕,因为那砖雕上刻的猫像极了家里的大花猫。
陈家老宅的门是开着的。
艾香的爷爷早就跑到青皮和姥爷的身前,率先扣着门环。
从影壁后面跑出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姑娘,一看见艾香的爷爷就乐了,说道:“怎么是您?”
“我就不能来?”艾香的爷爷反问道,原来这姑娘就是艾玲。
“能来,谁说不能……”艾玲还没说完,陈若泉也迎到了影壁前,看到后面的青皮爷俩,也乐了,“青皮,你也来拜师吗?”
青皮摸着脑袋,很认真地回答:“我真的可以拜师吗?”
青皮的话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院子里还有一位穿白大褂的小伙子,微笑着朝大家点头。
“这是小张医生,我同学也是我同事。”艾玲介绍着。
“陈老,他俩就是您收的徒弟?”姥爷问。
“是呀,两个年轻人又是学西医的,想多学点东西,有上进心。”陈若泉夸着。
“你们俩可别累着陈老。”艾香的爷爷叮嘱着。
“您放心吧,我们有基础,每次陈老给患者看病,我们先诊,然后是陈老。”小张医生笑着说。
“陈老,我们来就是想问您仁义里拆迁的事情。”艾香的爷爷是个急脾气。
“哦。这事我也听说了。”陈若泉一边回答一边请大家进到院子里坐下。
“嗨,您看我,我怎么把买糖火烧的事给忘了。”姥爷突然一拍脑袋,遗憾地跟陈若泉解释,“本来想先去给您买盒糖火烧,结果让老艾一搅合,全都乱了。”
一听这话,陈若泉也笑了:“在省城的时候就是忘不了柳城的糖火烧,现在回来,遛个弯就能买到,还客气什么?”
“就是,咱们还是说正事吧,这仁义里的拆迁……”艾香的爷爷性子还真是急,催促着。
“拆迁要看怎么拆,如果把仁义里拆没了,就肯定不是好事。这些年省城的游客来柳城看什么?不就是为了看这老房子?”
“那我们就不搬,多要拆迁款!”艾香的爷爷有了主意。
“爷爷,陈老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艾玲提醒着。
“您老是说我们这夏天漏雨的大杂院值钱?”艾香的爷爷不好意思了,换了一种说法。
“爷爷,您还是那个意思呀。”艾玲捂着嘴,怕笑出声来。
“仁义里巷子里都是有年头的老房子,虽然年久失修,居住环境差,可拆没了就太可惜了,应该保护下来。”陈老继续说着。
“听说是个大开发商搞的,要让柳城成为现代城市,像省城一样,有大商场、大电影院。”艾香的爷爷接着说。
“这些东西和仁义里并不冲突,建在柳城其它地方也可以。”陈若泉回答。
“那怎么办?”姥爷也问了一句。
“仁义里不能就这么给拆没了。”陈若泉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
“就是,就是,您老在省城认识的人多,肯定有办法。”姥爷点着头。
三
第二天下午青皮放学出了校门,穿过崇义巷,进了白塔巷,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往出跑,他想看看陈若泉是怎么教艾玲看病的。
每天放学和青皮一块儿回家的艾香像是猜到了什么,追在青皮的屁股后面喊:“青皮,你去哪儿?”
青皮听到艾香的喊声,停了下来,回头朝艾香摆了摆手,不让她跟着,艾香却摇着头噘起了嘴,赌气般地说:“你不告诉我,我就跟着你。”
“我告诉你,你也会跟着我,而且越跟越紧。”青皮无奈,只能依着艾香,却故意加快脚步,把艾香远远地甩在后面。
看自己越落越远,艾香急得在后面直喊:“青皮,等等我,你成心!”
白塔巷离陈家巷并不远,过了柳泉巷就到了。
陈家老宅的门好像从来就没有关上过。
青皮蹦上台阶,先是把手放在门环上,刚要拿起门环,却又犹豫着放了下来。
这时候,艾香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然后用眼睛狠狠地剜了青皮一下。
“嘘……”青皮把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艾香放轻脚步,然后蹑手蹑脚地迈过门槛,绕过了影壁。
下午暖暖的太阳照在院子里,陈若泉正坐在藤椅上看报纸。
“咦?”青皮禁不住发出了声音。
陈若泉放下报纸,抬头一看,见是青皮,笑了起来:“青皮呀,放学了?”
“艾香堂姐怎么没来学习?”青皮回头指了指跟上来的艾香,然后把问题抛了出来。
“哦?你们是来我这里上课的吗?”陈若泉继续笑着。
“我堂姐今天在医院病房上班。”艾香走到青皮身旁,拽着青皮的衣服。
“我就是想看他们是怎么学中医的。”没看到艾玲,青皮显然很失望。
“青皮,你要好好锻炼身体,增强抵抗力,注意饮食卫生,不要感冒。”陈若泉止了笑,叮嘱着青皮。
“青皮放学回到家就看书,他不喜欢运动。”艾香显然还在生青皮的气,在陈若泉面前告起状来。
“要你多嘴!”青皮把艾香拽着他衣服的手拨拉了下来,表示对艾香告状的不满。
“这样吧青皮,往后跟我学太极拳。”陈若泉站起了身子。
“我也要学。”艾香率先把书包扔到了地上,然后抢先站到陈若泉的身前。
青皮噘著嘴,不满地瞟了艾香一眼,也把书包扔在地上,然后向前一步,还故意用身体挤了一下艾香。
“好,以后每天放学,你们两个就到我这里学太极拳,我教你们四十八式太极拳。每天下午教一段,第二天早晨你们要早起,复习前一天的动作,下午放学后我检查,老动作不熟练,不教新的。”陈若泉说完摆好了姿势,然后一边做着动作,一边接着说,“左脚开立、两手前平举、屈腿下蹲……”
青皮和艾香侧脸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照着陈若泉的样子,也比划了起来。
“起势,第一段,白鹤亮翅。”陈若泉做着示范。
艾香率先做起动作,然后是青皮。
“青皮注意要领,你看艾香做得比你好。”陈若泉用激将法激励着青皮,其实青皮的动作要比艾香到位。
艾香得到了鼓励,朝青皮做了个鬼脸。
“哼。”青皮白了艾香一眼,也更加认真地照着陈若泉的样子练起来。
“哈哈。”艾香得意地笑着,也练得更加起劲。
“艾香,认真点,不许笑。”青皮提醒着艾香,自己却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四
柳河从西山流出,自西北向东南绕过柳城。
不知什么时候,柳城东南边的柳河湾,圈起了一大片地。
这片地让关于仁义里拆迁的消息越来越多了。
当青皮和艾香放学后把这条消息捎到陈家老宅的时候,陈若泉却不在家。
保姆说,一大早陈老身体不舒服,艾玲和小张医生赶过来把他送进了柳城医院。
青皮和艾香赶到医院,恰逢探视时间,两人轻轻推开病房门,看到陈若泉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弯腰跟陈若泉说着什么。
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女医生抬起头,青皮和艾香这才看清女医生是艾玲。
“柳河湾圈起了一大片地,说是给仁义里的居民准备的,等建好住宅楼后就搬過去。说现在仁义里的地界上要建一座融商场、咖啡店、电影院和游乐场等休闲娱乐为一体的仁义城……”
见到陈若泉,青皮迫不及待地说着。
“青皮,陈老身体不舒服,你说这些干什么?”艾玲连忙制止。
“知道了,你这孩子怎么管起大人的事情了?”陈若泉脸上有了笑容。
“因为要建电影院和游乐场。”艾香说着。
“可有些东西是越老越珍贵呀。”陈若泉对他俩认真地说着。
“哦。”青皮和艾香互相看看,琢磨着陈若泉的话。
“对,就像陈老您。”还是青皮反应快,回答道。
看到青皮和艾香似懂非懂的样子,陈若泉依然笑着:“仁义里就是这样,只有咱们柳城有,不能拆,而新的仁义城大城市里都有,再说这个仁义城可以建在其它地方,比如柳河湾。”
青皮和艾香点着头,尽管他俩向往着电影院和游乐场,但他们觉得陈老的话应该是对的。
“早上练拳了吗?”陈若泉把话题转开。
“嗯。”青皮和艾香点着头。
“来,你俩都靠后站,打一趟拳,打到昨天教的那段。”陈若泉指挥着。
青皮拽了拽艾香,后退一步,率先摆好姿势。
艾香也随青皮退后站好。
“开始,白鹤亮翅。”陈若泉说道。
青皮和艾香练了起来。
“艾香,你看青皮进步多快,你要加油……”陈若泉的话还没说完,艾玲却跑出了病房。
当青皮和艾香终于学完第四十八式十字手的时候,陈若泉的儿女从国外赶回了柳城。
青皮和艾香也终于从大家的言语和神态中感觉到了什么。
这天一放学,青皮先是回家取了姥姥炖好的鸡汤,然后和艾香一起来到病房。
艾玲正坐在床边给陈老号脉,身边站着小张医生。
青皮刚要开口,就被艾玲的眼神制止了。
这时陈若泉开口了:“摸到了吗?这就是转豆脉,七死脉之一,很稀少,这是我最后教给你们的,小张,你也来摸一下。”
艾玲点着头,眼睛红红地站了起来。
小张医生表情沉重地坐到椅子上,把手指搭在陈若泉的脉上。
“摸到了吗?脉象如豆之旋转,捉摸不定,故而得名。”陈若泉继续说,“七死脉这七种异常脉象,多见于心脏的器质性病变,均可用中西医结合进行综合治疗,及时抢救,当然除我这种情况。”
小张医生点着头,艾玲终于哭出了声来。
陈若泉是第二天上午去世的,也就是这一天,青皮听到了一条新消息:
柳河湾的东边将建一座新仁义城,有住宅楼、商场、电影院和游乐场,仁义里终于保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