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美国独立出版物外部特征分析
2018-05-07张劼圻赵柯然
张劼圻 赵柯然
[摘 要] 研究独立出版物外部特征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独立出版生产流通背后的逻辑,进而揭示整个出版界的社会、技术和经济结构。本文引入“惯例”概念,对1968年版《小出版社图书书目》著录的633种图书有关外部特征(开本、页数、装帧)的项目进行统计分析。通过独立出版物与商业出版物“惯例”的对比,从而解释出版界中以“惯例”为中介的独立和商业之间的二元对立。
[关键词] 独立出版物 小出版社 “惯例” 外部特征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8) 02-0101-07
[Abstract] The logic of independent publications 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can be revealed by their external characteristics which reflect the social, technical and economical structure of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The convention as a conceptual tool is introduced to analyze the external characteristics (format, page numbers and binding) of 633 publications listed in the Small Press Records of Books (1968). Through the comparison of the different conventions between the independent and trade publications, the duality which is constructed by the convention as intermediary in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will be explained.
[Key words] Independent publications Small press Convention External characteristic
關于独立出版的研究在国外早已不算新鲜,编辑出版、文学、图书史、图书馆学等领域内的学者都曾对此进行过探讨[1][2][3][4][5][6]。近年来,随着国内独立出版实践的涌现[7],该议题也逐渐引起国内学者的重视[8][9][10]。独立出版与大众文化(Popular Culture)、另类媒介(Alternative Media)、反文化运动(Counter-Culture Movement)等概念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独立出版在市场经济体系背景下的非市场化运作等都是研究者关注的话题。然而目前的研究多是以案例分析为基础的概念探讨和历史现象描述,概念认识的分歧和案例选择的差异造成研究结论或是流于表面,或是相互矛盾[11][12]。本研究引入社会学中的常用概念——“惯例”作为分析工具,选取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超过600种独立出版物作为研究对象,希望通过对它们外部特征的分析,揭示独立出版物生产、流通规律,进一步探究围绕出版这一文化生产活动产生的社会结构。
独立出版难以言其本质,许多学者、从业人员都表达过准确定义独立出版的难度[13]。但是独立出版物相对容易识别,笔者仍认为有必要在研究伊始对其进行界定,综合前人的意见,本研究认为:独立出版物是由小出版社(不隶属于任何其他机构的)出版的文学作品。此处“文学作品”采用罗贝尔·埃斯卡尔皮(Robert Escarpit)在《文学社会学》(Sociology of Literature)中所下的定义,他认为判断一部作品是否为文学的标准不是质量而是是否“趋利”,凡不是作为一种工具,而是作为目的本身的作品,都是文学作品[14]。
1 “惯例”视角解析
本研究的理论来源有二:贝克尔(Becker)通过“惯例”对“艺术界”(Art World)理论的精彩演绎 [15];布尔迪厄有关“惯习”——可以看做是布尔迪厄式的“结构主义”语境下的一种“惯例”的理论[16]。事实上,“惯例”是一个在人类学、社会学中十分常用的分析工具,我们可以把它简单地定义为个人或一个群体在面对某一类型情景时会重复做出的反应方式。“惯例”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以反映出社会结构,因为所有“惯例”都是在社会化的过程中被塑型的。当我们倾向于按“惯例”行事时,是因为我们期望可以跟所处同一结构中的其他人更好地沟通、交流,获得他们的支持,得以在资源分配时获得更大的优势;而当我们打破“惯例”行事,即“破例”时,要么由于无法忍受“惯例”所带来的不便,要么是所处的地位使我们获得了“破例”的特权。在文化生产中,“惯例”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事物,它促进了文化产品的复制与分配,但是却限制了内容生产者的自由发挥。
将“惯例”应用到对出版活动的分析中,笔者认为,目前出版活动中的“惯例”代表的是出版在产业化过程中形成的结构,主要受到市场经济逻辑的支配,为的是劳动分工得以顺利进行,降低生产和分配的成本。这些“惯例”可能是出版业或明或暗的规则,例如最低页数的限制、最低印刷量、排版方式、纸张选择、开本大小、版权规定等;也可能是一些已经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呈现方式,例如标点符号的使用、文字的线性排列等。当出版物的生产者难以忍受以上“惯例”所带来的约束,便可能产生“破例”现象。“破例”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在出版业中代价主要包括:调动更多的资源造成出版物单位成本过高、出版物无法顺利分配等。
出版业中的“惯例”不是一成不变的,“惯例”和“破例”之间会互相转化。有些“破例”最终被社会接受成为“惯例”,而被取代的“惯例”则变成“破例”。在西方历史上,书的装订方式就经历过从卷轴制到册页制的变革,复制方式更是经历过数次重大的转变[17]。试想在现在的生产条件下,有多少出版社愿意选择采用卷轴或者活字印刷制作一本图书,恐怕也只有独立出版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可以说,每次“惯例”的形成都是先前“惯例”和“破例”之间的博弈,背后所体现的既有生产资料、生产方式的变化,也有文化的转变。
以“惯例”的视角对独立出版物进行观察,我们可以较为直观地看出独立出版与商业出版中“惯例”的保留与变化,进而分析这些现象背后更深层的成因。独立出版更多地保留了出版产业化之前“作坊式”的生产方式,而商业出版惯例多受到产业化的影响。通过比较独立出版和商业出版惯例的差异,我们可以进一步探究围绕出版这一文化生产活动的社会结构,揭示该社会结构中哪些成分容易受到产业化影响发生变化,而哪些成分较为稳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独立出版起到了类似人类学中的原始部落、生物学中的古生物化石的作用。
2 《小出版社图书书目》的研究价值
本文选择的样本是基于1968年出版的《小出版社图书书目》(Small Press Records of Books)[18]第一版收录的633种图书[19],并配合笔者研究过程中在各个图书馆浏览过的美国同时代独立出版物实物。
《小出版社图书书目》的出现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与美国独立出版的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20世纪“六十年代”[20]的美国,各种社会运动此起彼伏,很多积极的社会活动者利用出版宣传自己的理念;大量新兴的文学艺术流派向传统发起颠覆性的挑战;美国出版业又在此时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华尔街的大量资本看上了图书所带来的大量现金流;多种出版技术在20世纪“六十年代”并存(油印普及、照排技术成熟、胶印开始逐渐取代凸版印刷)。这些都为独立出版营造了非常好的发展氛围,大量的小出版社成立,甚至出现了“油印革命(Mimeograph Revolution)”“小出版运动(Small Press Movement)”这样的说法。20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的独立出版现象十分显著,发展得相当充分,为研究独立出版提供了一个相对完整、成熟的样本。
1968年版《小出版社图书书目》是该书目的第一版,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体现在其不仅收录了1968年当年的书目,而是向前追溯到了1963年,涵盖了美国独立出版的黄金时代。虽然该版本收录的633条书目和此后版本的收录数量相比较少,但是质量较高,内容最为纯粹。收录的范围涵盖了当时最著名的几家小出版社,包括油印革命的先锋——莱维出版社(d.a.levy)、激浪派的同人出版社——别样出版社(Something Else)、专为黑人诗人提供出版服务的传单出版社(Broadside Press)等。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在美国依然没有关于独立出版物的官方的、全面的统计书目。《小出版社图书书目》的运作方式是一种松散的“呈缴本”制度:全美各地的小出版社自愿向《小出版社图书书目》出版者——书如尘埃出版公司(Dustbooks)提交自己的出版数据(包括:作者、标题、开本、页数、装订、印刷方式、出版年份、价格、体裁、印刷数量等),然后由书如尘埃出版公司整理出版。这样的做法在完整性上存在两个问题:第一,该书目难以涵盖美国所有的小出版社;第二,有些出版社因为某种原因未提供完整的书目数据。尽管如此,该书目依然被视为研究独立出版最重要的工具书之一,成为许多独立出版关注者的研究样本。
3 独立出版物外部特征分析
独立出版自身的文化就蕴藏在独立出版物的生产与流通之中,而这些出版物的外部特征正是体现生产流通逻辑的最直接证据。本研究主要针对独立出版物的外观(开本、装帧、页数)展开分析。同样重要的出版物外部特征之一——印刷方式并没有纳入本研究范围内,主要是考虑到印刷方式的转变在图书史和出版史领域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并且以“油印革命”为代表的油印出版物繁荣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本文将要讨论的其他出版物外部特征相比,结论的普适性性较弱,故在此不做赘述。
3.1 开 本
理论上出版物的开本可以是任意的,但是为了照顾成本、流通以及读者的使用习惯,开本恰恰是出版业中“惯例”最显著的——纸张的大小已经有国际标准(ISO 216)。为了节约纸张、降低成本,规模化生产的出版物开本基本都在这个标准的框架之下。有了统一的大小,出版物的运输和展示也會受到这个标准的支配,包装、书架的大小都有相应的标准。如果计划生产开本过小或者过大的、甚至异形的图书,不仅仅要面对成本的增加,可能连流通都无法顺利进行。笔者的一位在台湾从事出版的朋友曾提及自己策划了一本开本偏大的杂志,却被图书馆警告如果不做调整就拒绝收藏,原因是这个开本给图书馆的合订、上架都带来了麻烦。在美国,纸张大小采用的是信纸标准,与国际通行的A系列标准(A4纸大小是11.7×8.3英寸)略有不同,一张标准的美国信纸大小是11×8.5英寸。因此我们在美国看到的大部分图书开本都是信纸大小或者信纸大小的一半(8.5×5.5英寸),考虑到裁剪的损耗,11×8英寸、8.5×5英寸、8×5英寸等也都属于标准之内。
对于独立出版来说,生存是首要问题,因此大部分独立出版物在开本上依然符合“惯例”。在《小出版社图书书目》第一版的633种图书中,有516种上报了开本的大小,超过半数的图书完全是基于信纸大小制作的。不过也有很多独立出版物在“惯例”的基础上做出一些调整,甚至完全无视“惯例”。
首先介绍一下图1中几个明显游离于标准之外的例外。位于最左下角的点是牛头出版社(Ox Head)出版社出版的《吉他》(Guitar),开本是3×2.5英寸,大概只有常见图书大小的1/6。而位于右上角的两个点分别是别样出版社的代表作之一——1967年出版的《不朽》(Limmoutelle),开本是28.5×22英寸;盖茨与麦卡蒂出版社(s-b gazette & mccarty)1967年出版的《珈底什独白》(Soliloquy to the Kaddish),采用卷轴形式出版(该出版物开本大小指的是展开以后的大小)。除了书目中的这些“例外”,在20世纪“六十年代”的独立出版物中还流行过一种迷你图书(图2),尺寸只比一枚硬币略大一些。它们有很多是印刷爱好者为了展示自己的技艺而生产的,毕竟在这么小的版面上要保证印刷清楚,在凸版印刷的技术条件下是非常困难的。这些出版物的大小显然与信纸标准没有直接的关系了。
其次,我们看到图中有很多点落在标准大小的边线上,这些出版物基本是采用信纸进行生产,但是在裁剪时没有进行对半的切割。这样的做法会造成许多的纸张浪费,但毕竟是采用了现成的材料,而且对于出版物的流通也不会造成过多困扰。如果上述三种出版物属于对于“惯例”的完全“突破”,那么此类出版物则是对于“惯例”的有限变异。
同样属于有限变异的还包括出版物的形状。绝大部分出版物都是长方形,在较长的一边进行装订,且长宽基本符合一定的比例(比如A系列的2∶1)。但是我们在图2中可以发现,很多出版物的长宽比例比较随意,也有很多出版物选择在短边进行装订。最极端的例子是非卖品出版社(Hors Commerce)1964年出版的《机器与命运》(Machine and Destiny),开本大小是4×11英寸,从这个数字看,很有可能是信纸延短边对折后装订的。这样的做法实际上对排版、上架和翻页都会造成一定的麻烦,是十分不利于出版物的生产与流通的,不过这种装订方式用来配合横向展开的图画更加合适。
3.2 页 数
页数是除了开本之外又一个与出版物外观有着密切关系的变量,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本出版物的厚度。和开本一样,关于页数的“惯例”在出版业同样显著,最明显的就是作为图书,页数不能太少。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在书店的书架上薄到书脊上无法印字的书几乎已经绝迹了,而年纪稍长或者关注旧书市场的人应该会发现过去这种薄薄的小书还是十分常见的。这种厚度上的变化,市场的影响不可忽略。当出版社管理、运营、宣传的成本计算到出版物的成本中后,出版物页数低于某个值时,单位成本就显得非常高昂,以至于可能无法被以盈利为目的的出版社接受了。
除了经济上的意义,页数所反映出来的文化上的象征意义也同样值得我们关注。页数、字数很多的大部头书籍往往容易将把阅读当成消遣的大众读者拒之门外。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定的厚度成为精英主义的象征。而薄薄的小册子除了更加吸引大众读者之外,还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先锋的、激进的、革命的、个性的、私密的甚至是不完整的等形容词,与图书所追求的规范、完整截然不同。在历史上,小册子这样的出版物也确实常常与革命、运动联系在一起,比如宗教改革领袖马丁路德就被称为“最早和最成功的小册子作家之一”[23]。德国史学家里夏德·范迪尔门(Charade Van Dieman)也说 :“印刷业以及廉价的宣传小册子早就存在,这两者都是随着宗教改革有了意想不到的蓬勃发展,甚至那些布道也能很快地传播 。……宣传小册子在浸礼派运动和农民战争中都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24]美国社会学家、同样也是小册子爱好者的米尔斯(Mills)曾对小册子有着非常精辟的论述:“在知识分子和其潜在的公众中间,横亘着属于他人并受他人操纵的技术、经济和社会结构。小册子这种媒介向汤姆·潘恩(Thomas Paine)[25]提供了直接与读者交流的渠道,而靠广告支撑的出版界可能却不会为异议人士提供聽众。”[26]很显然,米尔斯口中的社会结构指的就是以大出版集团为代表的出版产业,而小册子——这种在出版产业化之前或之初常常被视作典型的通俗文化的载体或赚钱的商品,在现代却转变成为一种商业出版挑战者的角色。
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大部分独立出版物都是以小册子的形式呈现的。《小出版社图书书目》第一版中一共有390种图书申报了页数(表1),平均页数勉强达到现代图书的标准,而100页以上的出版物只有36种。油印革命的先锋莱维出版社出版的所有出版物平均页数只有12页,最高也只有50页。而以出版布考斯基闻名的小出版社黑雀出版社(Black Sparrow),出版物的平均页数也不到100。贡献了书目中页数最大值的别样出版社,页数低的作品也比比皆是,例如1971年出版的《一个水手的日历》(A Sailors Calendar)只有17页,是一本丝网印刷的作品,其装订方式是在图书中不太常见、但是在笔记本中常用的环装订。由于纸张厚度和装订方式的关系,这本书的厚度是0.25英寸,还不是别样出版社出版过的最薄的书。该出版社最薄的出版物是1974年出版的《以“就像妻子有一头牛”结尾的一本书》(A Book of Concluding with as a Wife Has a Cow),页数为23、厚度只有0.125英寸,恰恰和页数最高的那本《美国制造》(The Making of Americans)为同一个作者。1974年的别样出版社经营已经十分艰难,仍然愿意出版这样不合“惯例”的作品,也可以看出至少页数上的“惯例”并没有过多地限制这家出版社的出版实践。
事实上在产业化程度已经十分发达的美国出版界,大的出版社对于页数都有自己的底线,太薄的出版物基本被排除在这些出版社的业务范围之外。美国著名的现代主义诗人华莱士(Wallace)和大出版社克诺普夫出版社(Knopf)有过多次出版合作,但是他仍有两本诗集因篇幅太短而遭到该出版社拒绝,只能转而求助小出版社康明顿出版社(Cunmmington)[27]。这个典型的例子充分说明页数作为一种“惯例”,在美国出版界具有强大的约束力,即使像华莱士这样已经积累了一些象征资本,拥有了一定特权的诗人也很难打破。
反观独立出版,页数不仅没有成为约束,反而是商业出版社避之不及的小册子成为独立出版物的主要形式。一方面,小册子在气质上与独立出版天然契合。在谈到独立出版的气质时,先锋的、激进的、善变的、易逝的、淡泊名利的……等形容词是常常被使用的,里面有很多也都适用于小册子。另一方面,虽然不符合大出版社的经济逻辑,但是小册子在小出版社的运营逻辑下是合理的。小出版社一来不会进行大规模生产,二来也没有高额的运营宣传成本,因此出版物的成本很大程度上就是由生产资料的成本决定的。再加上人力有限,大部头出版物对小出版社来说在排版和校对上本就力不从心。因此独立出版物中有如此之多的小册子也就合情合理了。
3.3 装 帧
如果说开本和页数都有着明确标准的话,那书籍的装订方式已经自然到不需要特别指出的地步,可以算作出版界中最为根深蒂固的一个“惯例”。西方自从册页本取代了卷轴以后,书页的组合方式几乎没有发生过太大变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有硬壳封面(Hardback)的精装图书才被认为是正经的图书。直到20世纪初,以可以弯曲的纸张作为封面(Paperback)的平装书才开始渐渐流行,直到1960年代平装书才开始逐渐占领出版市场。号称全美第一家只卖平装书的著名独立书店城市之光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出现,可见精装书对西方出版界统治的时间之久。由于装订方式基本固定,因此对于西方出版界来说,精装书就等于硬壳封面的书,而平装书则指可弯曲的纸质封面的书。但是从《小出版社图书书目》登记了装帧方式的511种出版物的情况来看,分类可能要更复杂一些。平装书部分与主流的分类无异,都是纸质封面。但是精装部分,除了硬壳,还有出版物选择织物或者皮革作为封面。有很多制作精美的独立出版物甚至采用特别的组合方式,除了前面提到的卷轴式,还有几种选择不装订,而是把书页放在盒子、文件夹、文件袋等容器内。值得一提的是,《小出版社图书书目》著录了一种不能算作图书但是在美国独立出版物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传单(Broadside) [28],也可以看做是精裝的一种。
从表2我们可以看到,数量上平装书占据独立出版物的绝大部分,即使是在平装书开始流行的背景之下,这个比例依然偏高。这与当时整个出版业的环境以及小出版社的自身情况都有很大关系。而且《小出版社图书书目》中收录了大量油印出版物,这些出版物追求的就是快速的生产与流通,并不存在封面单独生产的情况。虽然都是平装,但不同的出版物之间也存在差异,最简陋的就是用日常的订书机在书的一边钉上两三个钉子,如果书不是很厚也有可能在书的中缝处采用线装。而真正像商业出版社那样采用胶装或者线装结合胶装的情况,只有比较专业的小出版社才会采用。
图3 采用订书机装订的油印出版物[29]
硬壳和其他类型的装帧方式虽然在数量上比较少,但能突显独立出版物的特色。先从最常见的硬壳封面说起,虽然我们笼统地把难以弯曲的硬质封面都称为硬壳,但是其中还是存在区别。最为传统的硬壳封面是在硬质纸板上包裹一层织物、皮革、纸张或者是这三者的组合。常见的西方比较古老的善本都是这种装帧。这样的装帧方式显得比较素净而寡淡,封面的颜色一般不超过三种;文字部分也只包括书名、作者等最基本的信息,有时候甚至没有文字;而图案也使用得比较少,可能会出现一些装饰性的花纹。到了20世纪60年代,胶印技术与照相排版的发展,给封面的设计带来了更多的空间,也就出现了不同于以往的硬壳封面形式。这种硬壳封面往往会在硬质封面上再加上一个封套,这个封套的设计以吸引消费者的目光为宗旨,往往含有很大的信息量。从笔者搜集的大量独立出版物样本来看,硬质封面的独立出版物在设计上以前者为主,基本上保留了西方精装图书的传统,没有过分花哨的设计,在硬质外壳上再加封套的情况几乎没有出现过。这恰恰与独立出版中油印革命的出版物方面设计感相反。从中也可以看出,不论是先锋还是守旧,独立出版物都和普通的商业出版物有着很大的不同。
精装的独立出版物另一大特点是出现了很多与传统图书不一样的形态。有不少是没有装订的。比如海涅出版社(Heinrich Heine Press)在1967年出版的《神奇蒙太奇》(Miraculous Montages)一共42页,没有装订,而是装在一个文件袋中,售价10美元。再比如伊丽莎白出版社(The Elizabeth Press)在1966年出版的两个作品也都没有装订,而是用包装纸包了起来。迷你媒介(Minimedia)1967年出版的《牛奶》(Milk)只是把内页放在一个袋子里。这些出版物有两个共同点:(1)都采用凸版印刷;(2)开本比较特别,不是标准大小。这都说明这些出版物是精心制作的,并非没有装订条件,而是刻意选择这种与“惯例”不同的方式。
4 以“惯例”为中介的出版形态对立
在以往的很多研究中,商业与独立两种出版形态的二元对立常常被引入分析的话语中,以说明什么是独立,但是二者为何对立、如何对立似乎未能得到充分阐述。这种模糊不清一定程度上成为本文开头提到的独立出版难以界定的成因之一,但是通过对“惯例”和“破例”分析,我们能够得到一些启发。笔者尝试对二者对立的逻辑链进行阐释:首先,书能够赚钱,于是出版逐渐成为产业、图书成为商品;随后,工业化带来劳动分工,出版不可避免地卷入到工业化浪潮中;分工必然会带来大量的“惯例”以保障所有生产流通环节顺利的交接,出版商为了降低成本,方便出版物流通,他们生产的出版物普遍符合这些“惯例”;最后,一些书比另一些书更赚钱,对立在出版物上体现。独立出版为了尽可能表达作者本来的意图,往往难以忍受“惯例”的干涉,难以实现规模化生产,因此我们看到的大量独立出版物从生产到流通涉及的人都比较少,甚至只有一个人,作者自己编辑印刷然后邮寄或者发放的情况十分常见。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书店中看到的出版物外观上都十分接近,而独立出版物在外观上很容易识别。综上,独立和商业的二元对立是以“惯例”为中介构建的。
当然,作为文化产品的出版物显然也受到“有
限变异原则”的支配。该原则是由戈登卫舍
(Goldenweiser)提出的,他认为:“有一文化需要,满足这一需要的方法的变异是有限的,于是这需要而引起的文化结构是被决定于极少可能变异的程度之中。”[30]意大利著名的思想家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曾把书比作勺子、剪刀、斧头和轮子,因为这些东西一经发明便几乎完满,很难再有改进的余地[31]。我们看到的在外观上做出激进改变的独立出版物也只是占到少数,大部分还是在保留图书外在形态相对常规的情况下,在内容上有所突破。可见即使是独立出版物也难免有成本和传播上的考量。
5 结 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已经看到独立出版物与常见的商业出版物在外观上有哪些不同。这些不同从表面上看是独立出版物彰显个性、塑造自我的手段,但背后体现的却是一种对现存“惯例”的挑战。从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这种挑战既可以是对过往“惯例”的回归,也可以是对新技术的率先使用。我们对独立出版物的观察,不仅是为了找到它们的特點,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特点,发现由大量“惯例”组成的、平时被忽略的、影响整个出版界的社会、经济、技术结构。将“惯例”引入到有关独立出版的研究中,我们可以发现哪些“惯例”是出版本身具有的,而哪些又是在出版产业化后加入进来的,否则,这些“惯例”的发展历程和影响可能很难被识别。
事实上,在出版界的“惯例”还有很多,比如定价、版权、流通渠道、甚至排版、字体、标点符号等。在独立出版物中,对这些“惯例”做出调整的情况也比比皆是,由于篇幅的原因,笔者无法在此一一列举。希望这些问题在未来得到进一步研究,使得独立出版能够成为一种现实中观察出版业的参照,帮助破解有关出版的难题。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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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本书目中图书的概念是由小出版社制作的、连续出版物之外的其他出版物。很多并不符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定义的图书的标准。比如很多出版物的页数并没有达到49页。
[20] “六十年代”并不是严格时间意义上的1960—1969年,而是表示美国甚至世界的社会政治文化处于特殊时期的一种修辞,大概的范围是以1960—1969年这十年为中心向两端延伸,总共大概20年时间。界定“六十年代”问题在美国历史界已有大量研究,具体可参考Jameson 主持的“断代六十年代” (Periodizing the 60s)项目(1984)。
[21]由于有大量出版物集中在标准大小的附近,出现了很多重合,因此点的数量看起来没有那么多。
[22]图片摄于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图书馆特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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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小册子《常识》的作者,该书在美国独立革命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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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Broadside在中文中很难找到对应的翻译,是指一种单页单面印刷的出版物,早期常用于印刷民间歌谣、传说、轶事等,大量流行于市井。到了20世纪60年代年代的美国,Broadside成为了诗歌的重要载体,往往制作精美,纸张和印刷都比较讲究,常被收藏者装裱之后挂在墙上或压在桌面下。以此为名的传单出版社(Broadside Press)活跃于1960年代,专门用这种形式出版黑人诗人的作品。
[29]图片来自网络。该出版物出自C出版社(C Press)。出版社创办人为六十年代活跃于纽约下东区,被认为是纽约学派第二代核心人物之一的贝里根(Ted Berrigan)。
[30][英]马林诺斯基. 文化论[M].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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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7-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