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厚壳仔
2018-05-07中村
中村
前几天儿子外地出差回家,想吃文蛤竹笋汤,解解暑气降降肝火。我跑了一趟菜市场,问了一个熟悉的小贩,说市场里有卖野生的文蛤没有,她指着远处围墙边一个中年妇女说:那人是东洲村的,她老公自己下海拖“厚壳仔”,野生厚壳仔只有她卖。
本地人都将生长在九龙江出海口沙滩里的文蛤叫“厚壳仔”,估摸是因为这种文蛤外壳坚而厚的缘故。从海滩捞上来的厚壳仔,小的一寸多,大的四五寸,约有成年人巴掌大,七八两重,但比较少见。厚壳仔的外表有很漂亮的弧线纹理,如树木的年轮,疏密相间,色泽由浅而深。煮熟的厚壳仔,两片外壳自然分开,露出乳白色的内壳和嫩嫩的扇形贝肉。
小时候我住在东洲村乡下,家人经常挑一两个厚壳仔煮新鲜竹笋或丝瓜汤,那味道滑嫩鲜甜,清爽可口。吃完后,我总喜欢将厚壳仔的外壳收集起来,洗净打孔,穿成一串,吊在床边,闲时拨拉拨拉它,发出“啪啪啪”的声音,自觉得很好玩。
厚壳仔虽四季都有,但以夏秋两季最适宜食用。闽南人认为厚壳仔清凉退肝火,大凡体内火气大,燥热口臭,便买些厚壳仔回来煮着吃。厚壳仔通常配以丝瓜、冬瓜或新鲜竹笋煮汤,也有炖水蛋的。早年间闽南浒茂、乌礁两岛的村民,家里来了客人,有用厚壳仔煮槟榔芋头米粉,上面搁些三层肉和葱花,算是招待尊贵客人才有的“礼数”呢。
曾记得我父亲工厂里有个年轻同事叫黄家木,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脸色蜡黄,无精打采,打听到东洲村有人捞厚壳仔,就请了假,自己带着碗筷和一大包白糖,借住在东洲村我外婆家。我的一位漂亮阿姨天天煮厚壳仔给他下饭吃,还到村后九龙江沙滩捞蛤蜊(东洲村人称沙蜊,也有退肝火功效),做汤让他喝,大半个月后小伙子病情好转,脸色红润,神清气爽。养好病要回工厂上班,竟然依依不舍,不知是厚壳仔滋味好,还是我阿姨漂亮。
早年东洲村人多有下海拖厚壳仔的,一个“水时”下来(涨潮落潮),大多能收获半水桶的厚壳仔,多的二三十斤。住在我们院子东头有个叫“大脚和仔”的年轻人,大我十来岁,他经常和我舅舅一起下海,每次上水都拖回来半桶以上厚壳仔。
拖厚壳仔一般都在农事空闲时候。村里的头家(相当于族长),在前一天就传下话去,吩咐大家各自准备下海的家伙儿,因为水时、天气合适,可以出海。第二天早上,下海的人齐聚在村后一个大榕树下的小码头,分乘两艘平底木船,港湾里满满的潮水正在退潮,他们轮流划着桨顺着潮水前往距村子二十多里外的九龙江出海口。船到那里差不多潮水也退得差不多,浅浅的沙滩,海水刚没到腰间,便可以下海了。
下海拖厚壳仔都是青壮年汉子,他们带的捕捞工具就是“拖刀”和水桶,所谓的“拖刀”是用一条宽五六公分的铁板打成一个底长八十公分、高约三十公分的“凸”字形铁框,固定在一根木棍上,水桶漂浮在水面,用一根棕绳拴在木棍上,人拉着拖刀在浅海沙滩倒退着走,人走桶移。走拖刀时发现沙中有“叩、叩”声响,就用脚指头踩一踩,如是厚壳仔就用一根小网勺捞上来,放进浮桶里,是小石头就继续拖行。
我有次跟着大人下海才知道拖厚壳仔,除了拼体力也得拼功夫。
据说那个叫“大脚和仔”的小伙子从不用网勺子,单脚就能夹住厚壳仔贴着木棍直接上水放桶里,而且触碰厚壳仔或小石头之类的东西,他能一下子感觉得出来,功夫了得,拖回来的厚壳仔总比别人多。
下海拖厚壳仔除了拖刀和水桶,每个人还得自带一顿饭菜。那时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草编的小草袋,里面装几两大米,用小麻绳绑紧,俗称“绞置”。用餐前大约半个时辰,大家将做着各种记号的“绞置”放进船上一个大铁锅里,轮到烧饭的人便开始起火烧水,过了半个时辰,远远地便可闻到米饭的香味。头家喊一声“填腹肚啦”(吃饭的意思),拖厚壳仔的人纷纷上船,认领各自的“绞置”,解开小麻绳,就着自带的咸菜或萝卜干,“呼哧呼哧”地吃起来。这种草袋饭,闽南人叫“绞置饭”,出外将就着吃的饭菜,相当于现在的快餐便当。闽南人有句俗语:“做乞丐也要带绞置!”说的便是出门要饭,也得自己带上个饭具,那个装饭的袋子就叫“绞置”。
吃罢饭,大家坐在船帮上,悠哉地卷着纸烟抽上几口,有的舀上一碗锅汤,当茶喝。我那时不懂规矩,吃完饭尿急,便站在船头把小鸡鸡掏出来撒尿,船上马上有人大声呵斥:“胡南仔,撒尿得到船尾去!”原来,船头如龙头,讨海的人忌讳站在船头撒尿拉屎,据说惹怒龙王,会有翻船的危险,所以一般都得溜到船尾或到岸上解手去。
拖厚壳仔的人经常被一种叫“魟仔鱼”刺伤。那是种扁平身体尾巴如锯的海鱼,学名叫“赤魟鱼”,它们匍匐在沙滩上觅食,一旦被拖厚壳仔的人踩到,就用带刺的尾巴猛甩,戳伤冒犯之敌,然后趁机逃脱。被戳的人脚盘划拉出一道伤口,鲜血直流,痛得屁滚尿流,得立即上水。受伤者爬到船上,被几个人按住,用整盒火柴在伤口边点燃,或用刚烧过的木炭烧灼,而后拿出一大把烟丝敷上去,撕块布条绑住,躺着休息。
那年代,东洲村出海拖厚壳仔的汉子都备有一条约两米长、半米宽黑白相间的小方格布巾,拖厚壳仔前脱掉内衣裤,用布巾裹住下身,既轻便又省得洗衣服。这布巾还有多种功用,在河里洗澡前围住身子,褪下内裤,再下水去,就是大姑娘在旁边,也不觉得羞涩。东洲村河道多,有时要涉水过河,他们就用布巾包住衣裤,顶在头上,踩水泅渡过去。用肩膀扛稻草或稻谷时,用布巾包住头部,又干净又不瘙痒,很像阿拉伯男人包头巾那模样。平时,绑在腰上,护护腰,擦擦汗,或从菜园里包些蔬果之类的东西回家都挺方便。外面干活发生受伤等紧急情况,还能做纱布、绷带,救救急。
那天,我在菜市场墙边寻到那个东洲村中年妇女,买了几斤文蛤后,顺便打听原来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大脚和仔”情况。那个中年妇女瞪大眼睛打量我一番,问我是怎么认识“和仔”。我说小时候住在东洲村,我的舅舅叫福来。她露出惊喜的神色,说“和仔”是她丈夫,还在東洲村里,还在拖“厚壳仔”,只是年纪大了,海滩的“厚壳仔”越来越少了,半个多月才下海一次。现在东洲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挣钱,不愿意下海拖厚壳仔,只有“大脚和仔”坚守着祖辈传下来的这一行当,他说:没有下海拖“厚壳仔”,心里总是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