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记
2018-05-07安琪
安琪
杨少衡的“清官梦”
杨少衡的心中一直保留着“清官梦”,这是我的猜测,他的小说里,总有这么一个“清官”主人公,这个主人公官不是最大,最大就好办了,没有任何困难就可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这个主人公一定是夹在不高不低的官阶中层,他的行动才瞻前顾后,用尽心思,思谋着如何既保全自己,又能扎扎实实施爱心于民、办实事于民,这是杨少衡小说主人公的共性。收入本书的五篇小说,如《底层官员:大畅岭》的刘克服、《我不认识你》的孟奇,都是这样的类型。杨少衡的“清官”与古代“清官”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不硬碰硬像包公像海瑞,“舍得一身剐”,他们懂得官场规则,知道如何在大体不违背良心的情况下虚与委蛇、知道适当的拍马屁以确保自己的官职不丢甚至官职上升。确实在任何国家任何朝代,你的仁爱你的智慧你的才干只有权利在手才能实施,权利越大实施得才越顺心越到位。杨少衡本质是儒家,有着修齐治平的底色。杨少衡有着长期在地市级城市任官职的经历,他的小说定位便大体在县乡级,所谓“底层官员”,这是中国社会的最基础建制,直接面对的就是老百姓、就是村民。这层官员如果都是好人,都有为民之心,中国社会的稳定就大体有保证。杨少衡小说的意义也在于此:为官之人读,了解如何面对民众,为民之人读,了解好官应该是什么样的。杨少衡是公认的好人,脸上永远带着谦和的微笑,“对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对待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就不适合他了,杨少衡也是个没有敌人的人。
杨少衡、青禾、海迪被誉为漳州文坛的三驾马车,是漳州当代文学小说体裁的开山祖。从1979年三位作家在《福建文学》(当时的《福建文艺》)发表第一篇小说起,40年来,他们从未停止创作。1993年我用香港书号出版了第一部诗集需父亲支持,父亲说,你能请到舒婷帮你写序我就出钱,我说請不到,他说,那请到杨少衡也行。杨少衡时任漳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我于是拿着书稿敲开了杨老师的家门,结果是,得到了杨少衡老师的序,也得到了我的第一部诗集《歌,水上红月》。
住在福建时,读杨少衡小说比较多,也写过杨少衡小说集《彗星岱尔曼》《相约金色年华》读后感。惜乎日久,已散佚。2009年7月14日下午,北京时尚廊艺术书店举办了杨少衡长篇小说《村选》首发,我应书店主人许志强之邀到了现场,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杨少衡,彼此问个好,也无多话。这么多年杨少衡获得了包括“人民文学奖”在内的诸多重要文学奖项,被誉为南方实力派作家的领军人物。
《杨少衡新现实主义小说点评》(杨少衡著,林继中评。中国华侨出版社,2018年)有抓牢人心的故事、有让人叹息的好官当不长的人物命运,还有林继中教授的点评和小议。林继中教授是改革开放恢复学位制的第一批文学博士,是漳州的“国宝级”人物。林教授的点评很尊重原著,惜墨如金点几句而不像金圣叹前辈借原著显才情,时不时打断原著的节奏来一段侃侃而谈。林教授把自己的洞见更多放在全文结束后的小议,说是小议,其实是大论,有水平的论不拘长短都是大。
越走越丰富越走越厚重的经典写作之路
读青禾老师的《黄道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很感慨。在我是四个日夜的阅读,在青禾老师不知要多少年的资料查询。书后所列参考文献有40部书籍,我大略看了一下,至少《剑桥中国明代史》并没有列进去,还有与黄道周同时代的并且书中也写到的诸位同僚的诗文集也不曾列到,也就是,作者所阅读的书目远远不止这40部。作者标注写作时间: 2011年12月至2012年5月,大约半年,这半年作者与黄道周休戚与共,朝朝暮暮厮守,一定有被黄道周附体的感觉,我读《黄道周》,也像读青禾老师。当我读到作者分析没有师承的黄道周的学问来源时脑中涌起的第一念头是,这几乎就是作者自况:一是来自于书本,记忆力强,过目成诵;二是来自于实践;三是来自于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悟;四是来自于无所不在的思考,讲学和著作是思考的最佳方式,是所学知识的升华。我所认识的青禾老师也是这样的。
漳州文化人都知道黄道周,都知道黄道周是著名学者、书画家、文学家、儒学大师、民族英雄。1999年5月23日,我跟随福建省文联组织的5·23采风团走了漳州的“水线一路”,瞻仰过漳浦“黄道周故居”,看到墙上黄道周血书临终绝笔“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也为故居天井那方巨大的“天地盘”而迷惑不解,我的长诗《任性》对此有过寥寥几句陈述。但其实对黄道周完整的人生经历我委实不知,一直到今天读完《黄道周》全书,这位伟大的先贤的完整形象才在心中鲜活起来。
读《黄道周》,不单读黄道周一人,还读到徐霞客、读到张岱、读到洪承畴、读到郑芝龙、读到钱谦益……每个人都不是孤立地存活在一个时代,不平凡的人物总会带给你同样不平凡的一批人,所谓人以群分。读《黄道周》,也是在读晚明历史,活在王朝之末的人无论皇帝还是臣子还是民众都注定是悲哀的,每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时代,赶上了就赶上了。但每个人可以选择自己存活的方式,同样国破,有人选择降清譬如洪承畴、钱谦益,有人选择殉国譬如黄道周。其实还可以有第三种选择,遁世,譬如张岱,张岱的文学成就都是在明亡后取得的,遗憾黄道周不走这条路。
读《黄道周》,也是在读漳州文朋诗友,长期担任漳州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的青禾老师对漳州作家的熟悉,使他在行文中信手拈来当地作家的诗文,客观上也为被引用的当地作家作了传播,譬如王文径、譬如陈子铭,同时,青禾老师也没有忘记让自己闽南师范大学的同事的研究成果在本书中亮相,凡此种种,都使这部书更具浓郁的地方色彩。
从文体上,这是一部长篇历史散文,又兼具有一点小说的塑造人物笔法。青禾老师早先以小说名世,从企业调到闽南师大后连续写了几部长篇历史小说和历史散文,与他身处学院环境不无关系。我曾有一次在漳州文学圈的聚会中听到他笑言创作《杨骚评传》的初衷,“既然学院派不认为小说是创作,那我就来一部有理论性的评传”。此后青禾老师又应台湾某出版社的约请,连续创作了7部历史小说,在台湾和大陆均一版再版。
到闽南师大工作是青禾老师人生至为关键的一个节点,它提供了青禾老師新的写作方向,让他往学者型作家的路子走。这是一条越走越丰富越走越厚重也越走越令人期待的经典写作之路。
这片土地抚育了她也给了她丰厚的题材
我已很久不读小说了,但赖妙宽的这部长篇小说,我还是夜以继日读完。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的故乡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案件,一个大款被他的老婆使用遥控炸弹炸死在过江东桥的轿车上。现在,赖妙宽用一部长篇小说把这件事叙述、解剖,作为同乡人的我读起来仿佛时光倒流重回昔日。小说小说,当然有它的继续发挥和深度思考,而不是仅仅停留在案件本身。透过本案的追踪,作者深究的是农村在城市化进程中所必然带来的许多人命运的改变,原先稳定的家庭结构改变了,夫妻关系改变了,夫妻关系的改变所发生的剧烈冲突最终导致了爆炸案的发生。作为一个漳州人,书中方言的运用、书中地名的似曾相似都让我产生阅读默契。赖妙宽的小说语言洒脱、大气,一直为我喜欢,私心认为她是漳州小说家队伍里最具语言天赋的。尽管她很早就移居厦门,但从《城里城外》(鹭江出版社,2011年)可以看出,她故事的视点还是在她的故乡,这片土地抚育了她也给了她丰厚的题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漳州浦南中学任教时每天要乘公共汽车去往郊外,有一次我来到妙宽所在的芗城医院公交站点,突然心血来潮直接到医院眼科部看她,那时她刚发表了成名作《共同的故乡》,我对她说,我读过你的小说,她看着陌生的我,笑了笑。这是我文青时代的记忆。
父亲在儿子心中
杨骚是漳州现代文学三大家之一(另两位是林语堂、许地山),和穆木天、任钧(森堡)、蒲风等发起成立中国诗歌会,这样一位大家因为其子杨西北一直生活工作于漳州而在情感上较其他两位让我觉得亲近,虽然他早在1957年即病逝于当时他所供职的广州,葬于广州天河公墓,和萧红毗邻。杨骚出生于1900年,与冰心同年,但冰心活了99岁,几乎比杨骚多一倍。寿命这东西真是没办法公平,一叹。
1956年5月2日,杨骚在日记中写道:“北已差不多五岁,对于死亡不知何物,前曾问我是不是想死。对是。又说现在是不是死着,漫应之。”此处的北即为杨西北,杨骚的次子。第二年,杨骚因病医治无效,盍然长逝。时年杨西北年仅5岁。一个57岁的父亲在5岁的儿子心中能留下什么?当杨西北渐渐长大,他必须面对父亲离去所设置的巨大空白。一个名字成为文学史一部分的父亲,距离他的儿子有多远。杨西北必须以自己漫漫的寻找来回答这个问题。我时常想,诗人杨骚在生命即将结束时一定以温情有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们,他相信,在这三个年幼无知的儿子中,必有人来承担自己血液中激情、进取、锲而不舍的潜质。
多年以后,杨西北经历了上山下乡、推荐到大学、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等种种生活,他始终坚持的是对父亲资料的搜集、整理、汇编、研讨,乃至最终的人生传记的完成。我感叹于这一份完整地衔接起隔断了近半个世纪的父子之爱,为我们复活了一个生动感人的诗人杨骚爱国、爱情、敬业的历程。不可否认,也正因为杨骚的过早离去,杨西北在书写父亲时的感情才能如此沉静、笔触才能如此可观,他似乎不是在写自己的父亲,而是在如实还原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杨骚。
而涌动在《流云奔水话杨骚》(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之间的隐痛仿佛又在否定我的如上观点。可以想象当一个孩子只能从图书馆,从父亲的亲朋故友的口中笔中查阅、了解自己的父亲时,该是多么令人伤感。相比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同一批作家,57岁的杨骚无疑是太早就告别他所热爱的人间。杨骚具有典型的诗人气质,又兼具多方面的才能,除了诗歌创作,他还翻译、写政论,充满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和战斗精神。新中国成立后,他本应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从事他毕生追求的文学事业。但疾病夺去了儿子们的父亲,更夺去了一个诗人投身火热新生活的能力。这,不能不说是杨骚的不幸,不能不说是新中国文学的不幸。
《流云奔水话杨骚》还清楚地呈现了杨骚一生丰富曲折的爱情际遇。我感觉在杨西北或舒缓或浪漫的叙述中,他已不单纯把自己作为杨骚儿子的立场来对待了。毕竟,属于家庭的父亲更属于历史。而历史是所有后来者共同拥有的。杨西北深谙此理,在他笔下,杨骚与白薇的恩恩怨怨才如此这般地令人扼腕。
中国现代文学史是一个群雄并存的年代,作为其中的一名优秀者,杨骚不可避免地与一大批同样赫赫有名的文学史人物同呼吸共命运。他们是:鲁迅、许广平、林语堂、郁达夫、陈嘉庚、白薇、穆木天、任钧、蒲风、巴人等等。这是一些单名字就能使我们肃然起敬的人。无法想象,当杨西北一次又一次地在与父亲相遇的文字中同时相遇这一大批文学史中人时,他的眼睛是否会和我一样因为激动而跳起,是否也会和我一样因为不可思议而怅然长嘘。时光的流逝在带去一些人和事的同时,也会公正地留下一些什么的。
身边竟然藏着一个小说大家
我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把何也的中篇小说集《大地粉尘》(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念叨在嘴上实在是因为我已许久未受到如此强烈的阅读冲击了!何也的小说很抓人,有一种传奇与悬念混合产生的奇异效果,难得的是何也的语言居然葆有不落俗套的雅致和古味。
读何也小说时体会到的激动是与当初读苏童的《妻妾成群》时一样的。无论是故事情节的设计,还是神秘氛围的营造,何也都舒缓有致、游刃有余。和苏童一样、何也擅长把小说叙述的背景放置在清末民初,地点则是他士生土长的闽南大地,然后是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理也理不清的恩怨情仇,像《恶魔时代》,像《蔓延》,像《玉簪劫》。何也笔下的人物形象一个是一个,极具典型意义。看过他的小说的人,说起马大勺,说起小叮当,说起祁旺根,无不发出会心的微笑。何也的小说必须读了才能交流,才能有共同的默契和赞叹,因为他巧妙的结构谋略,生动的语言线条,是简单的复述所无法达致的。
与何也同在一个城市已有多年,他的安静,他的节制,他的不事张扬,使许多与他相识日久的老朋友都想象不出他的小说写得如此之棒。就如我自己,要不是那个晚上偶尔拿起《大地粉尘》抱着随便翻翻的态度结果一翻不可收拾的话,想来也是不会知晓身边竟然藏着一个小说大家。第二届闽南文学笔会上我的发言主要谈及何也小说,一时弄得何也表情羞涩。在他,是延续着中国文人的传统训诫,不自夸,也不善于被入在大庭广众之下夸。在我,却是心痛于何也的小说才华尚未被大规模地发掘和开取,所以不免溢于言表。而在私下的交谈中,何也是很自信自己的创作的,他拥有一批铁杆读者,譬如他家平和县的知识人,他们总是在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把他的小说一读而尽,因此,当何也听到我大呼小叫如何熬夜一口气读完他的小说集时,他也只是淡淡一笑:这种话他可听多了。
现在,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把不认识他的读者吸引过来,让他们拿起他的书。我相信;所有读到何也《大地粉尘》第一行的人都会如我样再也放不下去了,然后也都会如我一样到处充当何也的义务宣传员。关键是,谁来吆喝、敲响这一面何也之钹,散淡的何也是任我如何煽动都只是笑笑,他已经很知足了,仿佛人生能够从平和山沟沟走到这一步就很好了。1962年出生的何也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民间典籍,有着参透世事奥秘的闲定。在漳州市文联办公室里,他操持着手头的一份刊物,把每一份心思都用来拉赞助,走市场。对自己的小说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我于是写此文为他招徕读者。
我曾经在一篇关于中间代的诗歌理论文章中写道:即使你认为自己的诗作是天才之作,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要读者自发地来读到你的天才之作概率是很小的,要评论家自觉地发现你这样一个天才概率也是很小的。我把它写在这里作为结束语:但愿以此唤醒所有沉迷于“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过去神话的人。
读到熟悉的家乡的物事
昨天和今天,着着实实把叶子的小说集《北京没有海》(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年)读完,11篇中短篇,涉及城乡差异、大学教授、剧团、医院、宗教信仰、职称、北漂等主题。我经常说,小说家真不容易,得了解多少行当才能写出一篇又一篇题材各异的小说。小说家的另一个不容易是要坐得住,一篇小说至少得一万字以上方成规模,算得上短篇,中篇、长篇字数就更可怕了。相比于诗人满天飞到处跑,小说家个个定力十足,知识面也足够广。他们写一行钻一行,脑子装进的东西想来比诗人多多了。我接触到的诗人大都自以为了不起,很不把小说家放在眼里,言必说,只有转行小说成功的诗人,没有转行诗歌成功的小说家。事实虽也如此,但我并不因此认为诗人就比小说家厉害。我曾试过写小说,一篇一万两千字的小说就把四五年的经历写尽了,想再写就没东西了。我觉得小说真难写。
我对中国当代小说的阅读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方方、池莉、刘震云的新写实主义那一拨,以后专注于诗,就再也不读小说了,觉得太耗时间。此番能把叶子小说一口气读完当然因为她是我老乡,我在漳州时就知道叶子,有没有见面记不得了,她和我的诗歌老友林茶居是校友,龙溪师范毕业,属中专,然后自学大专、本科,差一分就考上研究生,林茶居说,叶子真是读书的料。当时我们一拨人热衷写诗,叶子却主打小说,所以我并未读过她的小说。我到北京后依稀知道叶子调动到漳州市某中学任教,去年回乡又知她已转行到漳州市图书馆,真是越来越对口了。这十多年叶子出版了一部又一部小说,参加过全国作代会,已是福建省作协重点培养的青年新锐了。
我是第一次读叶子小说,第一反应是,好读,经常能在小说中读到熟悉的家乡的物事,四果汤、阿达仔、芗剧团、胜利路……有些尽管换了名字但一看写的也是我家乡漳州。漳州人读漳州人写的小说就有这親切。二是了解到了叶子其人,不只诗人瞒不住自己,任何一种文体的写作都是作者思想意识和种种价值观的体现,对认识的人有好奇是人的常态,正是这常态让我在成千上万本藏书中率先读完叶子的小说。
鉴于对当代小说所读不多,要说我对叶子小说有何不满意的地方,那应该是写作的新意上。以写北漂的《北京没有海》为例,里面所叙述的北漂的困境不是不真实,但这种真实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北漂刚盛行时似已被写过,如果写北漂再从这个角度入手,则谈不上什么新的发现。其他篇也有这个问题。我想我对袁枚、罗曼?罗兰都不吝批评了,如果对叶子全盘赞美,他们一定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