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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遇见黑夜

2018-05-07冯立

大众摄影 2018年5期
关键词:变性人非常态阿巴斯

冯立

这就是白夜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

记得一个冬天的傍晚,我站在郊外的一处田野,四周浓雾弥漫。有条小路在眼前延伸,但很快就被涌动的雾气湮没。天色愈加黯淡,雾越来越黏稠。身在其中,不知何处,无力进退。

也许是过了一会儿或者是更长的时间,路的尽头有闪烁的光芒从高处透过弥散的雾气,像灯塔般忽幽忽明。一颗树,一颗巨大的圣诞树从天而降,点亮了一个奇幻的世界。莫名的怪兽在身旁张牙舞爪、诡异的男女跳着机械的舞步嘎吱作响、高大无比的荷花像发光的巨型水母、呲牙咧嘴的熊猫在一步步地逼近。放眼四周,刚刚还是夜色中的田野刹那间恍若白夜,而我似乎是这荒诞景象唯一的观众,一幕幕的精彩离奇只为我一人上演。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沉迷于那一晚的奇遇,圣诞树的光芒让我可以洞见另外一个世界,以至于后来目睹了越来越多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挣扎着以死相搏的人、拎着人头的男人、长着蝴蝶翅膀的人、迎面走来紧握利刃的人、闪电照亮的婚纱等等,无一不是那一场白夜的延续和重演。真实还是虚幻?早已分不清楚,就像当时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一样。

也许是之前学医的经历或多或少对现在的摄影有一定的影响,那时候关注的都是人的身体、生理表象。所以我本身对人就比较感兴趣,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我会不自觉地察言观色、望闻问切。中医相比西医更加感性,更多是一种意会的、难以言说的学科,是凭借医生个人的经验去判断的。

我拍照就是本能地拿起相机,直接拍,我的构图从来不考究,无意间可能出一些意外的结果。也许很多人会觉得我照片里的人物,更多的是病态的、残缺的、不健康的。但在我眼里,他们往往是高贵的。现实世界其实比我照片里面所呈现出的世界更加刺眼和丑陋。这也是为什么阿巴斯(Diane Arbus)以自杀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她活得太孤独了。

提到黛安·阿巴斯(Diane Arbus),她所拍摄的对象都是社会中的畸形人、巨人、侏儒、低能儿、变性人、非常态的人。但她不是为了猎奇去拍摄这样的照片,她曾为了深入变性人的生活,舞会上也裸着身子去拍摄。在我看来,这些人其实都是阿巴斯的同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观察捕捉到的那些人也跟我惺惺相惜。我没有刻意去寻找这些非常态的人,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健康的人,事实上是这些人来主动找我,也许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气场和默契碰撞的结果。

我的所有照片都有一个基本点,你总会觉得哪里不对,总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好像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应该发生的,但确确实实发生了,荒诞也好,戏剧性也罢,都不是我刻意摆拍的,是我看到的一瞬间。

其实也算是歪打正着出现了一种戏剧性的效果,就像舞台上的一束光打在了画面主角的身上,或者说这跟我之前在手术台上时常面对的无影灯有一定的关联,把瞬间的现实凝固成一个虚拟的切片,再拿到显微镜下观看,这也是我看待摄影、理解摄影的一个途径。

我从来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真实的东西,包括我的作品所表达的也往往不是一个真实的概念。我一直说自己的照片其实仅仅只是一个问号,我习惯抛出一个问题出来。所以我的照片往往是没有答案的,直接给出答案并不是高级的办法,提问题让别人去思考才是最高级的方式。因为每个人的答案都没有固定标准,每个人的解读也都不一样。

记得我之前拍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照片,拍摄对象是一个农民工,他的胸前有纹身:“1234567”,而背部又纹着:“,。?!:”。他说胸前的代表他对音乐的认知,而背部的是他对文学的见解。这样的理解和认知让我瞬间对他肃然起敬,这不就是我要表达的、阐述的东西吗?用这种最符号化而又不符号化的介质去向这个世界发问也好,阐明觀点也好,这与我想说的不谋而合。

我这个人属猪,没有任何的人生规划,更没有条理性。我很少看书、看电影,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家里发呆。对于生活来讲,我整体还是比较悲观的,但还不到那种绝望的程度。对于人我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在我看来,人可能是这个星球的外来物种,一步一步在销蚀和破坏生态。我觉得危机感、敏感性和绝望感是能够持续保持和促使我创作的源泉。

艺术家的作用是挑毛病,提出问题,不仅仅是在美学工艺上给人带来赏心悦目的体验,同时让人们产生更多的思考,去关注现实问题。我从来不担心自己的创作会没有灵感,我只怕自己被丢到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山,这才会令我感到为难。

我平时喜欢宅在家里发呆,观察我养的动物们,出门不带手机、只带现金,是我与这个世界笨拙的相处方式。所以我也一直以这种最笨拙的、传统直接的方式去拍摄,有人能喜欢我的作品,我很高兴。

摄影的真实性是一把双刃剑,这既是它致命的弱点,也是它吸引人的特点。在当下这个时代,人人都可以摄影,能有什么是比摄影更加当代的表达手段?现在是读图的时代,我对摄影依旧保持着本能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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