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浪狗
2018-05-07铜豌豆
□ 铜豌豆
第一次与它狭路相逢,是在一个春日的雨夜,我匆匆返家,在一楼那家打烊的小卖部门口,一把铺着破旧棉垫的黑色人造革椅子上,它就静静地盘踞在那里。我起初没有看到它,路过小卖部门口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双眼睛在侧旁望着我。我在它的注视下路过,也看着它,我们离开对方视线的时候,彼此都是扭着头。大体就这样,一次简单的狭路相逢。
从此,我便记住了它。黄白相间的花色,不规则地遍布全身,在那晚昏暗的灯光下,还有些光泽,但在后来白天的相遇中,那光泽又好像看不到;两只耷拉的耳朵,眼神也一并耷拉着,在一个雨天、匆匆的夜里,黯然无光。那晚简单地揣测了它,觉得它应该是谁家丢失的宠物,在走失以后,本能地找见那张椅子,凭借着破旧的棉垫获得一点温暖,而后沉默地看一场雨,或者盘踞着睡去。
第二次见它是在一个双休日,它与院子里一条叫嘟嘟的宠物狗玩得很欢实,在阳光下、在草坪上互相追逐,完全换了气质,来去如风,双眼带光,奔跑中耳朵也不再耷拉,像飞了起来。临走时,嘟嘟的主人为嘟嘟套上绳索,颇有抱怨,“刚给你洗过澡,又到处乱跑,赶紧回家”。嘟嘟瞬间恢复了宠物的气质,讨巧且温顺地低下头,与主人一起离开。它跟着往前走了两步,但又停下,望着嘟嘟,一直到嘟嘟与主人进了单元门。
那一次,我彻底否定了起初的揣测,它是一条流浪狗,这里的方言简称浪狗。它既无来路,也无去处,只是突然出现在这个院子里、我的视野中。但是,这些年浪狗又何其多,满街都能看到,甚至令人厌烦。这些狗中的多数,长相怪异,皮毛污秽,且天生有种目中无人的气质,有时横穿马路,有时钻进一片被保护起来的草坪,有人靠近的时候,又赖兮兮地跑开,有时突然当街狂吠,吓哭经过的孩子。听上去,它们简直是一个城市的瘢疤,凭借在一个垃圾堆或泔水桶附近多日的觅食,就自然长大了。多数人见了它们不会招惹,有的还会绕远。
许多天过去了,我与这条浪狗,又相逢在一个上班的早晨,它跟在院子里一个老太太身后,不停摇着尾巴,那老太对它嗔怒道,“别跟了,没吃的了”,转过身去假装要踢它,它稍作躲闪,又跟了上来。我问老太:“阿姨,它为什么跟着你?”“以前一直是保安给它吃的,后来不给了,我给了它几次剩饭,它就把我认下了,每天见我就跟。”我又打量了它,这次,这条浪狗瘦了许多,走路的时候胯骨一耸一耸的。
那天下班回家,我提着剩饭下楼,没费太大周折便在院子里找见它,于是把剩饭扔给它。那一刻,我承认自己是心满意足的。不管怎样,无论被贴上何种标签,它毕竟来到人世,我因为它与嘟嘟迥异的境遇而心生同情,为了满足同情又起意施舍,但我的施舍又那样懦弱,远远地把剩饭丢过去,生怕它像黏上老太一样黏上我,更不愿像嘟嘟的主人那样,解决它生命的全部问题。或者可以这样说,那天的施舍,是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好像与这条浪狗,反而没多少关系了。
最后一次相遇,是在昨天夜里,依然是加完班回家,它依然在那张人造革椅子上,依然是黑夜里的四目相对,然而,在我看到它的一瞬间,它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我不停地摇着尾巴,又跟着我一直走到单元门口,但在我开门的瞬间,它又停在门口,尾巴依然摇晃着。当然,门,还是合上了。
在那个瞬间,过去那些厌倦、那些好奇、那些同情、那点施舍统统没有了,也包括那自以为是的内省,我没法条分缕析地去认知它,以及我与它的关系。同这世上的许多事情一样,我根本无力说清。但是我知道,混混沌沌中,我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