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军入郢之战
2018-05-02胡光明李金操
胡光明, 李金操
(暨南大学 a.管理学院;b.文学院,广州 510632)
李金操,男,河南扶沟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历史文化研究。
吴军入郢之战开始于鲁定公四年(前506)“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至鲁定公五年(前505)秦楚联军收复郢都、“昭王焉复邦”“吴子乃归”结束,前后历时约一年,是春秋时期的著名战役。关于这次战争,许多传世典籍都有记载,其中以《左传》对战争过程的叙述最为详尽*关于战争经过,详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542~1552页。。吴军入郢之战具有规模大、影响深远的特点,是研究春秋战争史必须重视的战例,学术界已经有相当多与其有关的研究成果*童书业在《春秋史》中单列“柏举之战”一目,参见童书业《春秋史》,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71~273页;《中国历代战争简史》也列“吴楚争霸与吴破郢都”一节,参见战争简史编写组编《中国历代战争简史》,北京: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版,第38~42页;《中国战典》有“吴楚争霸战争”之解释,并在之后列“楚攻吴西之战”“舒鸠之战”……“柏举之战”“楚复郢之战”等吴楚间历次战争,参见军事博物馆编《中国战典》(上),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版,第63~67页。。因为学者们都是取材于《左传》《史记》《吴越春秋》等传世文献,所以相关研究显得比较传统。直到清华简《系年》进入学者们的视野后,根据“晋与吴会为一,以伐楚,门方城”[1]这样的记载,通过讨论晋国在战争中的地位,我们对此课题的研究才进一步深化[2]。但是相对来说,与此课题相关的学术成果仍以叙述战争经过为主,对战争之性质、战后之影响等这些问题,还缺乏必要分析。故笔者不揣鄙陋,对相关问题做一些粗浅探讨,不当之处,恳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吴军入郢之战是大国兼并战争*关于大国兼并战争有两种理解:其一,实力强的国家吞并实力弱小的国家的战争,参见贾若瑜《春秋时期军事思想初探》,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页;其二,一个大国意图吞并另一个大国的战争,参见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页。本文所用“大国兼并”是基于对该词的第二种理解。而非大国争霸战争
吴国强大之后,为了与楚国争夺江淮流域的控制权而连年征战,吴军入郢之战发生在晋楚争霸时期的长期相持阶段,更具体地说是第二次弭兵之盟的尾声。其时晋楚势衰,齐秦争强,吴越跃跃欲试。因为吴军入郢之战是吴楚两国争夺江淮流域霸权之系列战争的余绪,所以学者们多把这次战争视为一次争霸战争,或者虽然认为它是大国争霸性质的战争,但同时也不否认吴国带有灭亡楚国的目的。然而我们认为,与春秋时期的争霸战争相比,吴军入郢之战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质。
(一)春秋时期争霸战争的特点
从齐桓公开始的争霸战争,就有“尊王攘夷”“存小事大”“取威定霸”等特点,即要想会盟列国,必高举仁义道德的大旗,做遵守传统道德的表率。争霸战争的目的不是为了兼并某国的领土,而是为了在“中国不绝如线”的严峻形势下,重新号召各国遵守以“崇明祀,保小寡”思想为核心的周礼,尽管霸主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想要扩大自己的影响和势力,但表面上的文章做得很足,所以才会有齐桓公“存邢救卫”、救燕遏楚之举。争霸战争不以灭国为主要目的,而以争夺“伯”,即霸主地位为主。霸主开始代替天子,以各诸侯国管理者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其实质是为了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虽然交战时双方剑拔弩张,势同水火,交战之后双方立刻结盟,“和好如初”,约为兄弟。鲁僖公九年(前651)葵丘会盟之后,“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3]327之类的原则,被各诸侯国普遍认可。其后僖公二十八年(前632)的践土之盟,晋文公也基本上坚持了以上的原则,春秋历史进入霸主会盟阶段,即“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时代。主持盟会的霸主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倡导和遵循周代仁德爱民的思想,会盟的盟约体现了“崇明祀,保小寡”的精神。春秋时期的许多战争,如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等,都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
关于争霸战争的特点,汉代刘向在《说苑·尊贤》中曾有阐述:
春秋之时,天子微弱,诸侯力政,皆叛不朝。众暴寡,强劫弱,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之不绝若线。桓公于是用管仲、鲍叔、隰朋、宾胥无、宁戚,三存亡国,一继绝世,救中国,攘戎狄,卒胁荆蛮,以尊周室,霸诸侯。晋文用咎犯、先轸、阳处父,强中国,败强楚,合诸侯,朝天子,以显周室。楚庄王用孙叔敖、司马子反、将军子重,征陈从郑,败强晋,无敌于天下。[4]
除了《说苑》之外,《左传》亦有相关记载:《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左传·僖公三十年》分别记载了晋文公“复曹伯”“释卫侯”两件事;《左传·宣公十一年》《左传·宣公十二年》分别记载了楚庄王复封陈国、礼释郑国两件事。
齐桓、晋文、楚庄三人,为了称霸诸侯做足了功夫,结合《说苑》与《左传》的记载,我们可以对他们三人称霸前后的行为进行归纳:齐桓公为了称霸,“三存亡国,一继绝世”、救中国,攘戎狄,胁荆蛮,以“尊周室”;晋文公为了求诸侯,“败强楚、合中国”,朝天子,显周室,并在践土之盟之后“复曹伯”,“释卫侯”;楚庄王为了合诸侯,“征陈从郑”,即复封陈国,礼释郑国,之后败晋而无敌于天下。通过分析,我们能够得出如下结论:齐桓、晋文、楚庄三位春秋时期最有名气的霸主,在称霸中原前后,都有过遵周礼、“崇明祀,保小寡”的做法。
有学者认为,春秋时期的霸主在凭借武力讨不庭的同时,也要高举“礼义德信”的训条,不杀伐绝灭,以“兴灭继绝”为美德[5]206。确实如此,除了熟悉的争霸战争,如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外,鲁襄公十八年(前555)爆发齐晋平阴之战[3]1036-1042,也是一次典型的大国争霸战争。晋平公继位后,齐国欲挑战晋国霸权,不仅不参加晋国主持的湨梁之盟,还兴兵攻打鲁、卫、曹等与晋交好的国家,于是晋平公率诸侯联军讨伐齐国叛乱。晋军一方师出有名且实力占优,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攻打到齐都。齐国战败后,重新归附晋国,“齐及晋平,盟于大隧”,双方“言归于好”,晋国并没有吞并齐国。从《左传》对战争的描述看,晋国若有心灭齐,齐国恐怕社稷难保。只是当时东周历史还未发展到大国兼并阶段,战争不以灭国并土为目的,“战败国一方也往往并不因此就必遭亡国灭种的厄运”[5]203。
(二)吴军入郢之战的性质
1.吴军入郢之战是兼并性质的战争
我们认为,吴军入郢之战不是“兴灭继绝”的争霸战争,而是灭国并土的兼并战争。
《春秋榖梁传》对《春秋经》所载“庚辰,吴入楚”的解释是:
曰入,易无楚也。易无楚者,坏宗庙,徙陈器,挞平王之墓。何以不言灭也?欲存楚也。其欲存楚奈何?昭王之军败而逃,父老送之。曰:“寡人不肖,亡先君之邑,父老反矣,何忧无君?寡人且用此入海矣。”父老曰:“有君如此其贤也,以众不如吴,以必死不如楚。”相与击之,一夜而三败吴人,复立。何以谓之吴,狄之也。何谓狄之也?君其君之寝,而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寝,而妻其大夫之妻。盖有欲妻楚王之母者,不正,乘败人之继而深为利,居人之国,故反其狄道也。[6]
《榖梁传》作者认为:“坏宗庙,徙陈器,挞平王之墓”,楚国已经等同亡国,只因楚昭王仁义、吴人无道,《春秋经》“欲存楚”,才没有书“楚亡”。虽然《春秋经》对此事记载隐晦,但详细考察《左传》《史记》、清华简《系年》等典籍对战争的描述,参看吴军攻占郢都之后的所作所为,都说明吴军攻占郢是想灭亡楚国,而不是为了“兴灭继绝”。本文对这次战争兼并性质的表现做简单总结:
首先,阖闾没有立王孙胜为楚君。据“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建有子名胜。子胥惧,乃与胜俱奔吴”[7]的记载,楚昭王之侄——楚故太子建之子王孙胜,此时在吴军一方。若阖闾只是为了与楚国争霸,依“兴灭继绝”的行为规范,在吴军攻破楚都后,他应该立王孙胜为楚王。
其次,阖闾没有与楚国“言归于好”的想法。伍子胥与楚平王有杀兄弑父之仇,他曾说过“我必复(覆)楚国”;吴军入郢之后,“以班处宫”羞辱楚国君臣;楚昭王出逃后,吴军对其穷追不舍,并“坏宗庙,徙陈器,挞平王之墓”,甚至对昭王之母不敬,这些证据表明,阖闾从没有与楚国“言归于好”的想法。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吴军入郢之战是兼并战争,而非“兴灭继绝”的争霸战争。虽然春秋《经》《传》等典籍没有直书楚国灭亡,大多数学者也认为这次战争只是吴楚两国争夺江淮流域霸权之系列战争的余绪,但从一些学者相关学术成果的语言表述,如:黄胜平先生认为此战“在相当程度上仍意味着楚国的灭亡”[8],何光岳先生认为“楚昭王为报唐国助吴灭楚之仇”[9]等字里行间里,能够看出,学者们对于这次战争的本质是兼并而非争霸的事实,是有深刻的认识的。
2.吴军入郢之战是大国间的战争
在鲁襄公二十七年(前546)的弭兵大会上,晋卿赵孟说:“晋、楚、齐、秦,匹也,晋之不能于齐,犹楚之不能于秦也”[3]1130,依赵孟的话,似乎当时只有晋、楚、齐、秦四个大国。其实不然,吴国也是实力很强的国家,范文澜先生把吴国归入春秋六个大国之一[10]47。《左传·成公七年》载:“(巫臣)乃通吴于晋……教吴乘车,教之战阵,教之叛楚……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是以始大,通吴于上国”[3]835,申公巫臣通吴于晋之后,吴已经开始强大。以暴虐闻名的楚灵王,曾欲以晋卿韩起为阍、上大夫羊舌肸为司宫,以羞辱晋国;在占卜“余尚得天下”不吉之后“诟天”;此人不怕晋、不畏天,却唯独“惧吴”,可见吴国的军事力量并不比楚国逊色。
吴国不仅军事实力强大,疆域也十分辽阔,其领土大略有今江苏省的大部分,兼涉皖北、皖南、浙西一部之地[11]128。春秋时期各国疆域“大致楚最大,晋次之,吴次之,齐次之、秦次之、越燕次之、宋次之……”[11]129。吴军入郢之战,是当时疆域第三辽阔的国家,意图兼并疆域第一辽阔国家的战争,这次战争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大国兼并战争。
雷海宗先生认为:“吴越之争是春秋末年的长期大战,也可以说是第一次的战国战争”[12],我们认为,吴越之争是吴越两国为了兼并对方而进行的长期大战,这些战争确实是大国兼并战争(越国也是春秋六大国之一[10]47),但是吴越之争并不是“第一次的战国战争”,它只是吴军入郢之战的延续,吴军入郢之战才是东周历史上“第一次的战国战争”。
二、吴军入郢之战的影响
虽然吴国在鲁成公七年已经开始强大了,但是当时各国君主对吴国依旧十分轻视,顾颉刚先生认为“吴国,中原人都已经承认他们为泰伯之后了,然而《春秋经》还称其王为‘吴子’,和赤狄的潞子一例。”[13]鲁襄公十四年(前559)晋、齐、鲁、宋、卫等众多诸侯国会盟于向,“会于向,为吴谋楚故也”,范宣子不仅不为吴谋楚,反而在众多诸侯国面前公然责备吴国,足见当时各国统治者对吴国的轻视,吴国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南方小国”[14]。
各国对楚国的态度,与对吴国的态度截然相反。因为楚国与晋国长期争霸,各国对它强大早已有充分的认识。鲁襄公二十七年(前546)的弭兵之会上,“晋、楚争先……乃先楚人”[3]1132-1133,即使是长期执掌中原霸权的晋国,也要对楚国避让三分,其他中小国家对楚国更是畏惧。被各国轻视的吴国险些灭亡楚国,必定使当时各诸侯国大吃一惊,对吴国刮目相看,也必定会对各国君主的心态产生强烈的冲击。《左传》载宋卿子罕论弭兵曰:
凡诸侯小国,晋、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安靖其国家,以事大国,所以存也。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3]1135-1136
子罕之论,可谓一语中的。晋、楚两大霸主国家,实际上是在替天子执行“礼乐征伐”大权,因为霸主“以兵威”小国,小国“畏而后上下慈和”,各国才能够相安无事。吴军入郢之战不仅是一次大国兼并战争,更是一次对“礼乐征伐”秩序的维护者——霸主的一次成功反叛,这次战争打破了霸主不可战胜的神话,它必然对当时的东周社会产生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一)吴军入郢之战对东周各国的影响
1.吴军入郢之战对北方各国的影响
葵丘会盟之后建立了霸主会盟制度,“礼乐征伐”大权从天子手中,正式转移到了“伯”即霸主的手中,东周历史发展到霸主会盟时期(葵丘会盟到吴军入郢之间)。此时的霸主与周天子关系密切[15],他们联合起来维护周礼,约束其他诸侯国。很少有诸侯国敢于反抗霸主或天子的权威,即使偶有反叛,也因规模小、决心不坚定等原因而失败。
吴军入郢之后,中原各国竞相掀起反抗晋国霸权的斗争。这是因为楚国衰落后,晋国的霸权地位也受到了质疑。据《春秋经》《传》载:鲁定公六年(前504)郑国因王子朝余党叛乱而伐成周(《日知录》卷13“小笺”部分载:“观韩昭侯六年伐东周,取陵观、廪丘,而知诸侯之无天子也”[16]586,其实鲁定公六年,郑国伐成周六邑时,诸侯已经“无天子”了);定公七年,齐侯与郑伯、卫侯结成反晋联盟,侵略当时还属晋的鲁国。定公十一年(前499),世服于晋的鲁国,也开始叛晋。吴军入郢同年,晋国尚能号召大规模的会盟,《春秋经·定公四年》载:“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3]1533,仅仅两年后(定公六年,前504),已经是“诸侯唯我(宋)事晋”[3]1558,各诸侯国对晋国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吴军入郢之战,是压垮霸主会盟制度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天子是周礼的象征,虽然王权已经衰落,但仍有极强的号召力,在吴军入郢之前,若想称霸诸侯,勤王尊周是不二之选*《左传·僖公二十五年》载狐偃语:“求诸侯,莫如勤王,诸侯信之,且大义也”,参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31页。《史记·晋世家》载赵衰语:“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参见司马迁《史记·晋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49页。。吴军入郢之后,郑、齐、卫等诸侯国竞相反叛,郑国甚至攻打成周,勤王开始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鲁定公七年(前503)晋国还想通过勤王缓和与其他诸侯国的矛盾,派兵护送因王子朝余党叛乱而出逃的周敬王回到成周,但中原各国的反叛之风并未因这次勤王而停止。而且,需要指出的是,并非只在齐、卫、郑、鲁等实力较强的诸侯国间有反叛之风,连一些实力弱小的国家,也妄想通过实行“霸说”而吞并大国:“(公孙)彊言霸说以悦于曹伯,曹伯从之,乃背晋而奸宋”[3]1645,入春秋之后,曹国已经沦为了任人宰割的国家[17],一直仰赖晋宋等国的鼻息才勉强避免亡国。相对实力较强的齐、郑等国的反叛,曹君伯阳妄想“背晋而奸宋”一事更能说明晋国霸权已经动摇的问题。
2.吴军入郢对南方楚、吴、越三国的影响
吴军入郢之后,楚国开始放弃了“崇明祀,保小寡”思想的约束,兼并了唐、顿、胡、蔡境(蔡举国迁往下蔡,旧境为楚尽取)、蛮氏、陈等国[18],但这些战争更多是出于报复,还不好说楚国已经进入大国兼并阶段。楚国受周代道德影响很深[19],而且战后国力大损,此时尚处在养精蓄锐阶段。战后,楚国不复以往的霸主姿态,已无力制止吴、越两国的兼并行为。
吴军入郢次年(前505),越国趁吴军主力在楚而攻占吴境;哀公元年(前494)夫椒之战,夫差率大军占领越国,后兼并越国大片领土,仅以百里之地存越[20]369;哀公二十年(前473)勾践率军攻灭吴国,尽取吴境。以上几次战争,与吴军入郢之战的性质一样,都是大国兼并战争。夫椒之战后,关于是否存越,伍子胥与太宰嚭曾有过一番争论: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子胥谏曰:“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失此利也,虽诲之,必无及已。”……太宰嚭谏曰:“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20]366-367
通过这则史料,我们可以分析出:伍子胥已经深刻意识到,吴越之间的战争是兼并战争,因此才会有“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的说法;而太宰嚭还固守争霸时期的旧思想,认为伐国的目的只是“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而这种思想,与吴军入郢之后大国兼并篇章已经开启的事实不相适应。正是因为夫差没有认清当时的形势,错误地采纳了太宰嚭的建议,使得吴国最终被越国兼并。
总之,吴军入郢之战之后的楚国几乎亡国,晋国的霸权也一同受到质疑,中原各国掀起了反抗晋国霸权的斗争。对晋国霸权的反叛,实际上是对维护“崇明祀,保小寡”之权威的反叛,是各国希望实现开疆拓土之愿望的现实反映。因此我们可以说,吴军入郢之战之后的中原地区,已经处在大国兼并战争的前夜。而与中原地区不同的是,吴军入郢之战本身就是反抗霸主权威的战争,战争使楚国国力大损,处于蛰伏期,吴、越两国趁机兴起,直接进入大国兼并阶段。
(二)对霸主会盟制度的影响
吴军入郢之前的霸主会盟诸侯时,不单是靠强大的实力,更是靠周礼的号召力,霸主只有在所有国家面前做好遵守周礼的表率,才能使广大诸侯信服。因此,齐桓公在葵丘会盟之前,救卫存邢,尊王攘夷;晋文公在践土会盟之前,率兵勤王,败楚救宋;楚庄王称霸中原之前,复封陈国,礼释郑国。这主要是因为当时周礼对各国君主的影响还很大,若要号召各国追随自己、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愿望,必须要倡导和遵守周礼中仁德爱民的思想。
吴军入郢之后的会盟则有了一定的变化,这次战争冲击了维持旧秩序的权威,周礼对各国的约束力开始减弱。之后的霸主主持会盟,更多的是靠强大的武力,而非遵守周礼产生的表率力量。比如这次战争之后,夫差和勾践先后成为所谓的“霸主”,他们两人的行为规范都不再受周礼约束。鲁哀公十三年(前482)黄池之会,夫差主盟[21],他的性格,与齐桓晋文大相径庭,张觉在《吴越春秋译注》前言部分说:“夫差将公孙圣暴尸蒸山;令伍子胥自杀后,还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大兴土木,使得民疲士苦,人不聊生,道死巷哭;穷兵黩武,敢谏者死……其暴虐之行,令人发指”[22],更有学者把其性格特点归纳为“傲”“横”“莽”“毒”“狠”“昏”[23]。总之,夫差不知周礼,且喜欢兼并别国土地,他搞会盟是为炫耀武力,而不是为了施行仁义道德。
“春秋时期犹尊礼重信”[16]585,诚实守信是霸主必备的素质之一[24]。吴军入郢之后,即使是以贤明著称的勾践,也唯利是图,不守信用。《左传·哀公二十六年》载越、宋、鲁三国联军纳卫出公一事:
讨伐属国的叛乱,接纳被臣子驱逐的国君并保送他回国,是霸主应尽的义务。越国大张旗鼓地率诸侯联军纳卫出公,却因收取贿赂不了了之。在勾践纳卫出公一事及对待卫悼公聘礼态度一事上,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吴军入郢之后,无论成为“霸主”的人贤明与否,都不愿意维护周代礼仪道德。吕思勉先生认为:
东周以后,我民族从各方面分别发展。地丑德齐之国渐多,王朝不复能号令天下。号令之权,移于“押主齐盟”的霸主。战国时代,霸主的会盟征伐,又不能维系人心了。[25]
吕思勉先生认为,会盟征伐的性质有一个转变,即从有“号令之权”的会盟,到“不能维系人心”的会盟。我们认为,吴军入郢之战是东周会盟性质发生转变的转折点。这次战争之前,霸主尚有“兵威”,广大诸侯因为对霸主心存畏惧,还能做到“上下慈和”,会盟还可以维系人心。这次战争之后,晋楚两国失去“兵威”,新兴霸主是来自蛮夷的句吴和与中原文明更加疏远的于越*范文澜先生认为“楚俗被发左衽,吴俗断发文身,越俗大概更要野蛮一些”,参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9页;杨成鉴指出,虽然两国都是蛮夷国家,但对中原文化的态度不同:吴国君臣对中原文化十分向往,而越国君臣对中原文化则兴致缺缺,参见杨成鉴《吴越文化的分野》,载于《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5年第4期,第8~16页。,虽然两国实力强大,但其君主并不了解周礼,更不愿意维护周礼,参与会盟的中小国家也早已“骄则乱生”。虽然吴军入郢之后还有大规模的会盟,比如黄池会盟、徐州会盟,但它们都不再遵守周礼,会盟已经失去了维系人心的作用。东汉经学家赵岐注《孟子》曰:“五霸者,大国秉直道以率诸侯”[26],夫差、勾践两人都没能做到“秉直道”,因此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霸主。清朝全祖望认为,春秋五霸当是指齐桓、晋文、晋襄、晋景、晋悼五人[27],全氏之所以没有把夫差、勾践列入春秋五霸,也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没能“秉直道”。依笔者拙见,春秋五霸当指齐桓、晋文、晋襄、楚庄、晋悼五人,我们的依据便是他们能够较好地践行以“崇明祀,保小寡”思想为核心的周礼,为广大诸侯国做好表率。
三、总结
吴军入郢之战是东周历史上第一次大国兼并战争,也是东周历史由大国争霸阶段发展到大国兼并阶段的转折点。虽然吴国是在晋国的扶持下强大的,但吴灭楚并没有为晋国带来真正的利益,因为楚国覆灭后,同为霸主的晋国也失去了“兵威”,不得不面对中原各国的持续反叛;吴军入郢之战使楚国国力大衰,失去了霸主地位,吴越两国趁楚国衰落之机互相吞并,东周历史进入大国兼并阶段。吴军入郢之战还冲击了霸主会盟制度,改变了会盟的性质,这次战争之后的黄池会盟、徐州会盟都失去了维系人心的作用,与战国时期的会盟性质并无不同。总之,吴军入郢之战强烈地冲击了三代礼仪道德,破坏了霸主会盟制度,开启了大国兼并的篇章,是东周历史的重要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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