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了村庄
2018-04-28安宁
安宁
雪没完没了地下,一场接着一场。好像这个冬天,雪对于大地的思念从未有过休止。
大道上人烟稀少。似乎一场大雪过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空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一切都被冰封在了厚厚的雪中,连同昔日那些打情骂俏的男人女人。阳光静静地洒在屋顶上,光秃秃的树杈上,瑟瑟发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墙上,再或灰色的窗台上。因为有雪,这些灰扑扑的事物便看上去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于是村庄便不再是过去鸡飞狗跳的样子,转而覆上一层童话般的梦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着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候人打开门,看到满院子的雪会有些犹豫,要不要踏上去,将这画一样的庭院给破坏掉?
母亲总是深深地吸一口气,发一会呆,这才咯吱咯吱地踩着这世上最干净的雪,给冻了一宿的鸡鸭牛羊们喂食。父亲在天井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似乎像夏天那样扯开大嗓门训斥我们兄妹三个,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鸡变得懒惰起来,知道院子里什么也寻找不到,也便蜷缩在鸡窝的一角,注视着这一片洁白的天地。
整个的村庄,于是封存在这样的静寂之中。隔着结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孩子一样的好奇,似乎这个村庄不再是昔日他们习以为常的热气腾腾的居所。那些爱闲言碎语的人,也变得温情脉脉起来。房间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周围,是一家老小。知道这时候吵架没有多少人围观,男人女人们也就偃旗息鼓,将所有的烦恼都化作一块块乌黑发亮的煤,投进轰隆作响的炉膛里。那里正有一辆漫长的火车,从地心的深处咣当咣当地驶来。它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此巨大无边,以至于依然在困顿的生活中受着煎熬的人们,手烤在红通通的火焰之上,忽然间就忘记了这个世间所有的苦痛。
昆虫全都蛰伏在泥土之下。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泥土,这个时候,如果谁能将整个大地用巨大的斧凿挖开,一定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虫,比如蚂蚁、苍蝇、蚊子、金蝉、蚕蛹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梦之中。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它们唤醒,它们犹如死亡般的身体里,依然积蓄着生存的浩荡的力量。除了春天,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一只虫子的冬眠。它们隐匿在这场弥漫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之中,不关心人类的一切。
被人类遗忘掉的,还有农田、庄稼、果园。如果没有炊烟从高高的屋顶上方的烟囱里徐徐地飘出,大雪中的村庄就是一个被世界封存的角落。人类蜷缩在棉被里,犹如昆虫蜷缩在泥土之中。最好这一觉睡去,一直到春天才会苏醒。可是,这只能是人类的理想。袅袅飘出的炊烟,将村庄的日常琐碎缓缓揭开了一角。一切都像瓦片上因为热气而融化的雪,沿着房檐滴答滴答地落下。而那些缓慢的没有来得及落下的,便成为透明的冰溜,整齐地挂在屋檐下,给仰头看它的孩子平添一份单纯的喜乐。
最初的时候,雪每天都安安静静地飘着。人们穿着棉袄,在雪里慢慢走着,并不觉得那雪落在脸上或者钻入领子里有多么的凉。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听起来倒像是傍晚寺庙里的钟声,一下一下的,将人的思绪拉得很远。小孩子在斜坡上嗖嗖地滑着玩,倒地时屁股摔得嘶嘶地疼,都不觉得有什么。揉一揉红肿的手心,继续吸着长长的鼻涕虫,乐此不疲地上上下下。女人们到人家去串门,走到门口,总是很有礼貌地跺一跺脚上的雪,这才漾着一脸笑,推开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厚重的门,向人寒暄问好。
但腊月一到,雪再飘起来,就带了一把把锋利的刀片,于是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手就成了冻萝卜,还是红心的。脸蛋自然也抹了胭脂一样,红通通的。一觉醒来,露在棉被外面的耳朵,常常也冻得胖大了一圈。这时女人们再让小孩子去庭院里跑跑腿,做点诸如喂鸡喂鸭的活计,他们没准就哼哼唧唧起来。当然,哼唧完了还是该干的就干,否则爹娘一个铁板烧过来,不比雪刀子差上多少。
这时的老人们,喘息声也缓慢下来。似乎那些气息都留在了秋天收割完毕的田地里,并跟着麦子和蚯蚓一起,被这一场场没完没了的雪埋在了冰封的地下。于是他们便借着仅剩一半的气力,苟延残喘着,一日日挨着不知何时会有终结的雪天。
在冬天,老人们常常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大部分時间,一家人都集聚在房间内剥玉米、编条货、打牌、说闲言碎语,或者烤着一块又一块的炭,听着评书打发漫长无边的时日。老人们碍手碍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什么也做不了,听着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声,自己也觉得心烦、不吉利,便知趣地回到阴冷的小黑屋里,躲在两层棉被底下,瑟瑟缩缩地回忆着那些陈年旧事。也只有谁家的媳妇来串门了,礼节性地给长辈问个好,他们才堆上一脸的笑,哎哎地应着来人的问话,又任其打量一下自己蜡黄的脸上死人一样的气色。
没有人说什么,女人们离开暗黑的偏房,继续跟这一家的主妇谈论家常。当然,出门前总会说一句吉祥的话:您老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嘛!裹在厚重棉袄和棉被里的老人听完一句话也没有,他们知道所有的吉祥话都是用来骗人的。
年已经不远了,于是人们说话便专挑吉利的字眼,谁也不会轻易吐出与死有关的词来。可是,老人自己却预感到死神正穿越风雪,一天一天逼近。
每年风雪大起来的腊月,村里总有一两个老人熬不住这寒冬;即便以一种给儿女装面子的好强硬撑着,也还是没有熬过去。于是杀猪宰羊过大年的欢庆声中,那一两个老人的儿女们,便一脸羞愧地找人商量置办丧事。于是天一阴下来,女人们烤着炉火,看着粉皮在铁篦子上滋滋拉拉地蓬松着,总要叹一口气,说,不知今年又赶上谁家办事!
这一年的腊月,母亲说了两三次,张家奶奶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张家奶奶是母亲从赤脚医生转行学习接生时的师傅。按照辈分,我要叫她老奶奶。因为有这层关系,逢年过节,母亲都要带上我去给张家奶奶磕头拜寿。她似乎永远都不会老,总是穿一身喜庆的红,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接受我和母亲的拜贺。因为辈分大,又接生了村里大部分孩子,所以他们家便总是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每年去磕头,地上的蒲团都好像薄了一层。又因天冷潮湿,蒲团跪下去,便总是潮乎乎的。我因此抗拒,不想去。虽然张家奶奶总有几颗大白兔奶糖给我留着,可我还是怕她仅存的那几颗牙,它们站在她笑嘻嘻的嘴巴边上,漏着嗖嗖的风,那风是外面的雪天里吹过来的,又冷又凉,还有阴森森的鬼气。
对,我就是怕张家奶奶身上弥漫着的鬼气,才抗拒母亲每年都为了礼节而生拉硬拽上我去给她拜寿。我从蒲團上抬起头来,仰望一脸威严的张家奶奶时,她脑袋上的挂钟还会冷不丁来上一响。那是半点的钟声,我却总会吓上一跳,似乎有什么人催促着我、揪扯着我,前往某个比风雪天还要让我惧怕的地方。
人们都在房间里说着贺寿的话,那些话都是假的。连过年的对联上也写着假话,什么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村里倒是有一棵槐树,比任何活在世上的人都要年老。人们路过的时候,总是怀着惧怕和敬畏,谁家出了不吉利的事,或者赶上倒霉年月,都要去祭拜一下,好像那棵槐树能够帮他们免灾,或者是槐树本身给他们带来了烦恼,需要求它发发善心。人们对带着几颗稀疏牙齿一年年活下去的张家奶奶,也是这样的敬畏和惧怕吧?怎么说,全村大部分孩子,甚至包括孩子的爹娘,都是经由她一双枯朽的手来到这个世间的。尽管来到之后,有一半人在困顿中艰难地熬着,熬到墙头坍塌了一半,还是没有熬上好日子。还有那么几个更倒霉的,张家奶奶也引以为耻,半辈子连老婆都没有娶上。可是,这又有什么呢?哪个村子里的人,不是一天天在风雪地里走着?也不知会不会走到一个有温暖火炉的房间里去,可是,终归还在走着,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这世上仅存的半口气。
雪来了一场又一场,张家奶奶家的窗户都快被堵严了。人从外面大道上路过,想瞥一眼张家堂屋里又有谁来拜寿了,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大雪以想要从村庄里带走什么的气势,漫天地飞舞。张家奶奶板着一张脸,接受着一个又一个晚辈的祝贺。间或,她枯瘦的身体会剧烈地咳嗽起来,于是她背转过身,用手捂着皱缩的嘴,压抑着全身的颤抖。那口浓稠的痰到底是吐出来了,可是,上面沾满了黑色的血迹。张家奶奶的儿女都吓坏了,赶着上来递水送茶。跪在蒲团上的人,尴尬地挺着一张脸,不知道该继续跪下去,还是起来送几句安慰。张家奶奶却撕下一张孙子的作业本,擦掉那口骇人的痰,淡淡一笑:一口命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这辈子,我在大雪天里送走了多少人的命?
一屋子的人都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风夹着雪花,从门缝里嗖嗖地钻进来。又在一股浓重的老年人的酸腥味中止住了脚步,融化在粗笨的木门旁边。
张家奶奶这一辈子帮我们村里的女人们堕掉了多少尚未出生的婴儿呢?大约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那些大雪纷飞的夜晚,她颠着小脚,一个人走在路上,想着刚刚堕掉的那个胎儿,它已经有了人的小巧的模样,却尚未睁开眼睛,就被她无情地从子宫里刮掉,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穿,便丢进了坑里,被冷硬的泥土覆盖,继而消失在大雪之中。张家奶奶在漆黑的夜晚走回家中的时候,一定有过惧怕吧?她杀掉了那么多的孩子,如果它们都活在这个世上,也已经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地前来给她拜寿了吧?可惜它们命薄,一个个都成了鬼魂,带着惨白的脸,在她的梦中飘来飘去。到如今,她在人间所有的气力也即将耗尽,跟那些婴儿一样,前往另外一个世界。
或许在我们的村庄里,也只有张家奶奶不惧怕前往另外一个世界。她掌管着全村人的生,也决定着尚未来到人间的婴儿的死。她的脸上永远是一副生死不惧的表情,似乎她早就明白躺在棺材里跟而今躺在床上一样,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睡去。所以她才气定神闲又略带不屑地对跪着的子孙们说:一口命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家奶奶的这口命,在这个冬天却不是那么硬了。每个前去拜寿的人都这样说。
只是千万别死在大年夜里,到时候谁愿意去挖坟埋了她,多不吉利?豆苗娘这样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
豆苗娘接连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儿,最后被村里强行拉去结扎,她才善罢甘休。但她却将这口生不了儿子的气算在了张家奶奶的头上,好像那些经由张家奶奶的手生下的女儿们,全是她半路使了坏,将她们传宗接代的“把儿”给砍了去。她每次都是在春天里种下一棵芽,又在深冬收获一株草。张家奶奶也厌烦了她,若不是她阵痛的声音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得见,她宁可充耳不闻,也不想前往接生。她似乎算准了豆苗娘这辈子没有生儿子的命,所以每次去都是冷着脸、蹙着眉。也只有下一场大雪会让她心情好一些,并在接生完后,回到家中,一个人对窗喝一小杯白酒,才对着窗外的大雪长舒一口气。
那时,全村人都笼罩在一股热烈的过年的气氛之中。杀猪宰羊,裁剪新衣,置办年货。大道上的雪,便因此凌乱起来,满是歪七扭八的脚印。男人女人们像忙一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一样,在认真地忙着年。就连我们小孩子,也在街巷中奔跑着瞎忙,似乎奔跑也是年的一个部分。
唯有老人们缩在房间里或者被窝里,哆哆嗦嗦地于大雪天中,熬着这个不知道是否能够熬过去的年。他们害怕雪天,似乎雪是漫天铺开的孝布,有着不祥的征兆。雪埋葬了整个大地,也将他们对于春天的希望给埋葬掉。子孙们在雪天里是欣喜的,眼看着明年又是一场丰收。他们却怕,怕死在这一场素白之中。死也就死了,不外乎是一条命,但死在年关却着实让人懊恼,一辈子的明事理,都毁在这口气上。不管这个老人昔日怎么得人尊重,不懂得挑个好时节咽气,不仅老人自己觉得愧疚,做儿女的也连带着觉得心烦,想着要麻烦村里老少爷们置办这场丧事,就觉得丧气。初二回娘家的女人们,也因此觉得沾染了一些晦气似的,这一年都没个好日子。
而掌管着全村人生的张家奶奶,却无法掌控自己的死。每个前去走访的人,回来都要在自己家里絮叨一阵,怕是张家奶奶熬不过这个年了。说着说着,自然就扯到这大雪天里如何置办丧事、如何参加丧礼、如何避开这股丧气。与张家奶奶近亲的,自然唉声叹气,说这个年是过不好了,怕是这一年都冲不走这股子晦气。不是近亲的,就替近亲们着急,不知道这个年如何才能过得去,好像年很长很长,要在大雪天里无休无止地走很久一样。大人们的愁事总是漫长无边,我们小孩子倒是不愁,况且死是什么,我们也不太明白,觉得人死了,跟猫死狗死鸡鸭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人死了会很热闹,全村人都会去看,都会参与其中,好像我们每个人都跟这个死去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样。但谁也没有我们小孩子喜欢丧事,因为可以抢着将花圈送到坟地里去,从主家挣上五毛零花钱。这可比喜事吃一块糖开心多了,况且五毛钱能买多少糖块啊!那简直是我们自己开的一个小金库,不,是小金矿!可是,如果赶上大雪天,又是可以讨得到压岁钱的过年时节,这花圈我们就老不情愿去抢着抬了。想想吧,为了那五毛钱,可能要丢掉五块十块压岁钱,这代价着实有点大。于是心里就跟大人们一样,有些埋怨那个死在年节的人,真不会挑时候,真没有眼色!怎么就不能再耐心等等,到了开春再闭眼?
张家奶奶就是这样在儿女亲戚村人的冷飕飕的抱怨声中,眼睁睁看着死亡一点点在大雪天里逼近她的床边的。张家奶奶一定知道自己的这口命是要在大年夜里離开的。她也一定硬挺着,想要熬过除夕那一天。她不能死在大年夜里,死在喜庆的鞭炮声中,那样全村人都会怨恨她。于是她在人来拜访时,一定要挣扎着坐起,而且穿得干干净净的,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似乎她依然是那个掌管着我们出生的威严的使者,谁若是不敬,她就将这个人重新送进娘胎里回炉改造。我们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她有发言权。可不,那些光溜溜来到世间的村人们,谁敢在张家奶奶面前炫耀自己?谁炫耀都会招来她的鄙夷一笑。当然,张家奶奶的笑从来都不鄙夷,她的笑永远都是淡淡的、平静的、慈悲的,那笑跟庙里菩萨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除了乖乖地跪在蒲团上磕个响头,道一声您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谁敢在这样的表情面前造次放肆呢?而拥有着这样高位的张家奶奶,又怎么能用死亡给自己这高洁的一生染上一点污渍?
她不敢。所以她一定要挺过那最后的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要听见钟声在12点敲响,全村的饺子都扑通扑通热烈地跳进沸腾的锅里,快乐地翻滚。
可是,老天爷偏偏不让张家奶奶如愿。除夕那天,村子里灯火通明,一家一家较劲似的炸响着鞭炮。但在12点的钟声尚未敲响之前,这样的鞭炮声不过是预热罢了。我们小孩子在巷子里跑来跑去,男孩子在大道上比赛谁的“窜天猴”窜得最高,女孩子则比赛谁的“烟花棒”在夜晚最亮。“摔炮”也有趣,摔到对面墙上,便清脆地炸响。张家奶奶家位于村子的中央,于是她家的砖墙上便满是摔炮的痕迹。就连沿墙根的雪地里,也插满了燃放完后的“窜天猴”,一根一根,像香台上的香,静默无声地瞪视着夜空。
同龄的根柱放得最欢实,他胆子大,敢把鞭炮拿在手里,点燃了捻子,还故意等那捻子快要燃完了,才得意洋洋地扔出去,并在炸响的那一刻享受来自同伴的欢呼声。他起初是专往雪地里扔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想要恶作剧,扔到人家院子里去。他第一个扔的是来福家,来福老实巴交,只在家闷头学习,大年夜也不例外。来福叔叔痴傻,奶奶年迈,来福爹又好脾气,所以一个响鞭扔进去,院子里除了来福爹吓得“哎呦”一声,就没了别的动静。根柱于是在我们的叫好声中愈发得意起来,小响鞭一个紧挨着一个扔进人家的院子里,或者猪圈里,再或屋顶上。扔到兴头上,他把两个鞭炮同时扔进了右手边的院子里,那里住着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根柱从娘肚子里拽出来的张家奶奶。
鞭炮炸响之后,院子里紧跟着响起的,既不是张家奶奶骂人的大嗓门,也不是张家子孙的惊吓声,而是一声响亮的哭声。那哭声在雪夜中格外地凌乱,好像一挂乱了阵法的鞭炮,忽高忽低地在半空里炸响,一会悠长,一会急促,忙乱不休。这完全在根柱的意料之外。我们起初也都以为鞭炮落到了张家人的脑袋上挂了花,心里为根柱一阵紧张。但随后那哭声大了起来,而且没有休止的意思,一群孩子便慌了神,纷纷收拾了炮仗,跑回了家。根柱当然也乱了阵法,将手里的鞭炮朝雪窝里一扔,便踏着我们的脚印朝家里狂奔。
母亲正围着炉子炖菜,看见我气喘吁吁回来,便张口训斥:大过年的,跑这么慌干吗?还少了你一口饺子?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好大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娘,根柱……把……张家奶奶全家……炸得……哭起来了……哭个不停……
啥?母亲瞪眼看着我,她的脸上起初是迷惑,继而是震惊。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些委屈:他们全家……真的……哭起来了……不信你去听听……
母亲果真打开房门,侧耳倾听。可是,她听到的是12点的闹钟,一下一下地响起来了。继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包围了整个的天地。
村庄在夜色中震颤了一下,而后便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还不去下饺子啊!从门外点燃鞭炮跑进来的父亲朝母亲大喊。
母亲呆立在将整个世界都包裹住的一片莹白之中,一句话也没有说。满天炸响的烟花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我看到一滴饱满的眼泪从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那一年的除夕,张家奶奶“蹬腿”的消息比“窜天猴”还要快地抵达了每一家的庭院。在张家奶奶的儿孙们忙着给她穿孝衣的时候,沾亲带故的人家也面露忧烦,不知该如何协调走亲访友和置办丧事的关系。若在平日,办个丧事,如果主家不来“打扰”,心里是要存一肚子气的,这气一整年也不能消散,疙疙瘩瘩的,或许一辈子都得记着这点仇。可现在是喜庆的大年,别说是亲戚,就是火化场里,给多少钱,怕也没人愿意靠近焚尸炉。况且奔完丧去谁家走亲戚都不高兴,好像这死人的晦气会瘟疫一样沾附在每个人身上。但凡出生或者生孩子时,接受过张家奶奶“洗礼”的,自然也要随份子,去吃这场“白事”。想到原本应该欢天喜地拖着自家孩子走亲访友挣压岁钱,却被张家奶奶的“魂”给揪扯着脱不了身,便老大不高兴。可是不高兴还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只能在守岁的除夕叹口气,抱怨一句:不早不晚,怎么偏偏赶在这时候?
作为张家奶奶的“关门弟子”,母亲自然不能这样说。她的忧愁显然更为真诚。她甚至因为张家奶奶将接生这项伟大事业传承给了自己,若自己将来死的时候同样不懂礼数、遭人抱怨而忧心忡忡。于是她便将一碗饺子全端到香台上去,供奉给魂灵正在升天的张家奶奶。
很快,纷纷扬扬的大雪将饺子给覆盖住了。我几次用棉袄袖子擦拭房门上的玻璃,透过黑黢黢的夜色,看那碗饺子是否真的被成了鬼魂的张家奶奶给吃掉了。可是,那里始终是一碗冒尖的白雪,在越来越稀疏的鞭炮声中,孤独静默地站着。
大年初一,张家奶奶家门庭冷落。每个走在雪地里去拜年的人,途经门前,都下意识地歪头看一眼。院子里空空荡荡的,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好像它们也知道此时来这个庭院,一年的好运都将丢掉。在经过了一夜的悲痛之后,张家奶奶的儿女们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悲伤。于是被雪覆盖的庭院里便静悄悄的,有着一种寻常的朴质。似乎生活并未因此发生任何的改变,一切都在白色的背景上缓慢流淌,鸡在打鸣、鸭在踱步、狗在雪地上追逐着鸟雀、干枯的树枝将影子投射在低矮的泥墙上。这是新的一天,与过去无数个时日并未有多少区别的新的一天。
熬过了这一个年节的老人们心怀着侥幸,感谢老天让自己多活了一个年头。尽管有可能过了十五,也会跟张家奶奶一起去阎王那里报到;可是,终归是跨了年头,没有给儿女带来多少的拖累,也不曾让他们像张家奶奶的子孙们那样为难。所以留下来的老人便穿了簇新的衣服,打起精神,迎接着一拨又一拨晚辈们的磕头祝寿,并顺便与人感叹一下张家奶奶是死不逢时。
于是整个村子都在隐秘地颤动着,为张家奶奶带来的这一棘手的事件。如果不与张家奶奶的子孙们同住一个村子、一个巷子,或者紧挨着一堵墙,人们怕是要奔走相告起来。在一场雪都能够让村庄兴奋的枯燥的冬日,一个人的死亡,尤其是像张家奶奶这样掌管着全村人“生”的元老的死亡,更是为无聊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新鲜的鸡血。
三天后,张家奶奶的骨灰盒,穿过走亲访友的热闹人群,被子孙们悄无声息地抱了回来。而唢呐班子与葬礼队伍,也稀稀拉拉地组建起来。不知是因为下雪,还是人们都约好了,或者大家真的都在忙着走亲访友,张家奶奶出殡的这天,人烟稀少。每一个顶着雪花去吊唁的人都低着头、弓着腰、紧缩着身子,偷偷摸摸的,好像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然,如果不是红白喜事欠下人情,没有人会在喜庆的年节里去参加一场晦气的葬礼。所以去还人情的人,也便猫一样潜入张家奶奶的庭院,又溜着墙根侧身出来,走上一段,与那断断续续、不怎么起劲的唢呐声离得远了,这才长舒一口气,似乎卸掉了一个很重的包袱。
黄昏的时候,张家奶奶出殡。出门看的人,愈发的少。就连那些平日里争抢花圈抬的小孩子们,也好像消失掉了。整个的村庄,安静得如同在大雪中睡了过去。不,是死了过去,人的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雪中肃穆着,似乎它们更懂得一个人死去的悲伤。风在暮色中呼呼地吹过来,那些洒落的土黄色的纸钱便在村庄的上空飞舞。人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走在其中,会内心惊惧,好像张家奶奶的鬼魂从冰冷的坟墓里飘了出来,随着满天的雪花飞进每一个庭院,而后隔着紧闭的门窗,永无休止地敲击着、拍打着、叩问着那些隐匿在房间里的人。
没有人给她回答。
只有雪,漫天飞舞的雪,覆盖了整个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