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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观后

2018-04-28友竹

上海戏剧 2018年2期
关键词:剧种剧目昆曲

友竹

古典美

上昆的四十年,经过了执著守望与攻坚克难,遇到了机遇挑战与重视呵护,得来了艺术成果与事业兴盛。无论传统的挖掘整固、原创的尝试探索,还是人才的培养使用、市场的引导开发和国际的展示交流,上昆都有深厚的积累与良好的业绩,从中可清晰地看到中国综合国力提升、民族文化自信上扬、政府扶持力度增加、大众鉴赏水平提高的美好轨迹。

外因是重要的,内因是更重要的。这内因不仅来自上昆四十年的热爱与奉献、耕耘与收获,更源于昆曲艺术本体的生命力。正是昆曲的生命力赋予了上昆以生命力而不是相反。换言之,上昆以四十年的高质量剧目及演出,将昆曲的生命力加以维护并发扬光大,从而赢得了剧团的成就和荣誉。

昆曲的生命力,简言之,古典美。昆曲在高雅深奥、令人感到敬畏的同时,能令人产生一见如故的情感。追根溯源,即古典美。观众既可以拥有深奥学问来鉴赏它,也可以毫无知识储备去欣赏它,只消凭藉与昆曲古典美相通的气质和气息,外面则披着观赏性这件美丽无比的外衣。古典美虽有强弱之分和隐显之别,但普遍存在于人心。

然而,对于昆曲基于古典美的生命力,也不可作过高的估量。昆曲向被喻为“戏苑之兰”,其剀切处不仅在其审美特征之典雅娇柔,而且在其生存条件之高贵苛刻。昆曲诞生以来,不止一次遭遇绝灭之灾,表明其极易受到外部环境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尤其是思想观念、审美趣味、社会风尚的负面影响,犹如兰花,环境条件稍有不适,便不能开花甚至无法存活。似乎只有在经济丰足、社会安定、人民富裕、文化昌荣的条件下,这枝“戏苑之兰”才有生长和花繁叶茂的可能。学者王安奎认为:“只有盛世人们才需要昆曲,它那深厚的文化价值才会被当成真正的宝贝。”(王安奎《十年树昆》,《艺术评论》2011年第6期)从历史深度和宏观角度看,这是一个很准确的判断。若进一步加以分析,作为文化柔软性与脆弱性的典型品种,昆曲与地方剧种相比有三点细节值得注意——

一是昆曲比地方剧种更易发生灭绝。包含独特的方言、音乐、服装、民俗的地域文化对地方剧种既有限制作用,又具保护稳定功能,而昆曲没有后者优势。学者刘祯认为:“对于不同的戏曲剧种应予以分级保护,侧重保护那些具有重要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的剧种和剧团。”(刘祯《传统非遗如何活在当下》,《解放日报》2012年10月7日第4版)意将戏曲剧种以全国通行性与局部地域性、历史悠久与相对年轻、底蕴深厚与相对薄弱的标准,进行分类和定位,进而加以有侧重、分级别地保护。从保护对象和保护资源看,这是一个很必要的建议。昆曲作为对中国文学、戏剧、音乐、形体之美加以高端和系统呈现的、历史悠久的全国性剧种,当是这种分级保护的首要和顶级对象。

二是昆曲比地方剧种更易保持本体。一旦得到有效保护,昆曲从剧目到演艺的悠久、丰赡、典雅甚至深奥,能使其更易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原生态的保存,比地方剧种更容易免受以“改革”“创新”“现代化”为名的刀斧,从而避免发生质地上的变异。同时,因为历史悠久,昆曲在当代获得生存的可能性反而增加了。一位年轻“昆虫”(昆曲爱好者)表示:“昆曲那低眉舞帕、躬身拾叶的精致,能让我的心简单明净。”“昆曲的唱腔、配乐、动作反映了古代人的雅致的生活方式,让我感觉与他们的距离并不遥远。”(王剑虹《昆曲观众青春化态势日益显著》,《新民晚报》2011年5月26日)正因昆曲与现实间的距离很大,反成了当代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喜爱的理由。

三是昆曲比地方剧种的变化更缓慢。传统的艺文在稳定性中蕴含发展性,这点早已被古人所认知,所谓“世之腔调凡三十年一变”自不待说,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意为主流体裁随时代变化而演化,旧体裁的创作尽管已无法企及鼎盛期的高度,但也在因时而变,根据时代、社会和受众的需求适当地调整和变化。学者刘祯认为,戏曲具有“不变中的变化”(刘祯《传统非遗如何活在当下》,《解放日报》2012年10月7日第4版)的性质,尽管戏曲的巅峰期早已过去,但依然具备变化的内在要求和外在能力。与地方剧种比,昆曲变化的緩慢度与细微度更甚,尤以音乐唱腔、程式动作最甚。

寂寞期

上昆的四十年,一大半处于传统文化的寂寞期。上昆艰难地熬过了这段时期,还很好地利用了这段时期。

从本质看,对古典美的维护与发扬光大,基本等同于对古典美与时代性间距离的维护与发扬光大,这一工作注定了须以寂寞为代价。无论环境冷热与否,于己有利与否,昆曲都须与当代始终保持必要距离,即拥有“骨子里的寂寞”,唯有如此,才是真正的昆曲。现在看来,上昆最有效率的工作和最重要的收获,绝大多数也就是出现在这一段寂寞期里的。

首先是各类剧目的发掘、整理和创造。传统大戏方面,《邯郸记》《紫钗记》《南柯记》先后“复原”,与《牡丹亭》形成了“临川四梦”演出系列,成为目前海内外商演的“抢手货”。全本《长生殿》和“复原”《景阳钟》《琵琶记》同样从折子戏的基础上,结合剧本和创编而成,功德有口皆碑;原创大戏方面,《血手记》《贵人魔影》《司马相如》《班昭》《川上吟》在不同时期显示了上昆的原创力,获得了应有的艺术地位和影响,将在当代昆剧史上留下重要的笔画;折子戏方面,上昆与兄弟剧团同样抢救、整理、演出了一批濒临失传的文武折子戏剧目;小剧场戏曲方面,《伤逝》《夫的人》《椅子》等作品创意鲜明,态度严谨,并不是将昆曲作为现代理念的某种表达工具,而是以昆为主,为昆曲表达现代理念探索了某些可能性。

作为昆曲艺术性的基础与保障,文学性在接受审美中往往滞后于艺术性,但在创造审美中则常常领先于艺术性。学者薛若琳认为,“昆曲的兴与衰都和剧本有关”,“剧本对于昆曲的重要性怎么强调也不过分”(《昆曲的兴与衰都和剧本有关》,《文汇报》2015年4月30日第11版)。的确,当代昆曲的复苏与复兴之所以领先于许多地方戏曲剧种,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其高度的文学性为技艺的呈现提供了基础与保障,吸引了文化水平普遍提高、文化自信快速反弹的青年观众群体。

其二是各类人才得到稳定、延续和发展。经过时间的淘洗和多年的努力,上昆目前的人才结构合理,行当配置稳定,演艺风格延续,事业获得发展。具体而言,经俞振飞和传字辈调教的昆大班、昆二班有許多成了名家,至今活跃在创编、导演、演出及教育的一线;昆三班、昆四班正值盛年,人才济济,其中不少演员拥有了得大奖、成名家的代表作;昆五班初出茅庐,他们手握高学历,心藏好愿景,正跃跃欲试地在剧目和行当上全面接班,与师长和学长共同呈现“几生几代几双人”的良好人才格局。

其三是演出市场得到恢复、充实和拓展。上昆修复了剧团的专属剧场,拉回了大批老观众,巩固并开辟了市内外剧场,吸引了大量新观众。最重要的是剧目建设与舞台呈现,上昆忠实承继传统,却非一味复古,而是以本体为前提,以今人为标的,对传统剧目和表现形式做了审慎而又细微的变化,及时听取专家和观众的意见并加以改善,很好地处理了文化传承与艺术创造的辩证关系。为满足观众不同层次的审美需要,上昆为《牡丹亭》设计了全本、典藏、校园、反串等多个演出版,为全本《长生殿》配置了精华版,小剧场演出则介于传统性和实验性之间,吸引了大批青年观众走近昆曲,进而接触并喜爱传统昆曲。再老的戏也不是演给古人看的,而是演给今人看的。

总之,上昆在寂寞期中坚持了传统艺术应有的文化自觉,遵循了昆曲本体的发展规律,维护了昆曲的古典美,发扬光大了昆曲的生命力。“最难耐的是寂寞,最难抛的是荣华。从来学问欺富贵,真文章在孤灯下”(罗怀臻《班昭》),需要寂寞的,岂止是学问和文章。应该注意的是,物质皮相的寂寞与精神本质的寂寞固然互相联系、互为影响,但绝不是同样的东西。进入新世纪后,昆曲在物质层面的皮相寂寞逐渐消退、基本消除,但在精神层面的本质寂寞依然存在、永远存在。学者周明认为:“戏曲在本质上属于古代艺术,其总体审美特征和演出形式并未发生本质的变化,与当代环境格格不入。”(周明《戏曲+网络的狂欢与尴尬》,《福建艺术》2017年第2期)与地方剧种相比,昆曲在这一点上最为明显,这恰恰是其在当代生存和发展的原因。因此,昆曲在任何时空下都须维护和发扬光大“骨子里的寂寞”,这对现下演出档期排满,粉丝数十万人,全年票房超过千万元的上昆而言,倒成了一个呼之欲出的考验。

百戏至理

若能始终维护和发扬光大昆曲的“骨子里的寂寞”,我们势必发现当下“昆曲热”的脆弱与“昆曲学”的逼仄。昆山腔经魏良辅的再创造和梁辰鱼的新贡献后,在“曲”的艺术技巧上达到了高度成熟,在“剧”的文学质地上完成了由俗趋雅,最终成为文人艺术,对创造者和欣赏者均有了很高的文学性要求。观察当代昆曲观众,文化底蕴不够深,艺术修养不够高,特别是一些出于从众心态或冲动心理的年轻人群,对他们之于昆曲的理解力、热爱度及持续性,不可作过于乐观的考量与判断。今后,上昆一方面要更多地重视“剧目的文化释出”与“舞台的技艺呈现”相匹配,同时推行演出形式的“分众营销”,适度尝试运用现代媒介吸引观众,另一方面要有意地拉开形式创新与传统演出的距离,以避免万一形式创新失败所导致的对观众的误导和对本体的损害。

“昆曲学”的逼仄,一直存在,至今存在。从现当代始,昆曲有了“百戏之祖”之名实,但限于剧目和表演技艺层面,理论研究层面并不包括其中。这并不是昆曲的理论研究不深、学术成果不丰,而是过“深”过“独”,未从特殊性研究走向普遍性观照,达到“百戏至理”的高度与广度。回顾古代戏曲理论,雅部甚丰,花部几无,南戏之后基本都以昆曲为研究对象。当然,许多研究成果是从文人兴味出发的,具有自然的普遍意味,但可惜隐而不显,又无人挖掘。现当代的昆曲史学、剧学、曲学理论和评论,与昆曲艺术实践之间脱节较大,存在“宏观易见、微观难显”的关系,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予以打通。学者刘厚生认为,无论戏曲处于什么状态,“忽视理论研究都是最危险的事”(刘厚生《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戏曲怎么办》,《中国艺术报》2013年4月15日),对昆曲而言,理论研究若不能向创造和接受审美释出和转化,也是一件危险的事。

当代昆曲成为“百戏至理”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似有愈来愈强之势——不仅在剧艺理论和教育体系之中,更在当代戏曲整体演变的趋势之中。当所有戏曲剧种的“非遗”身份已经确立并快速走向了城市化,其创造和接受审美的雅化势成必然。于是,昆曲由俗向雅的历史经验及其进入当代的理论新成果,至少可以成为其他戏曲剧种的参考或对照。其间,上昆尤应将四十年来在剧目、人才、市场等方面的实践,自觉、主动地进入评论和理论研究的视野,与磨练技艺、整理老戏、创排新作予以同等的重视和投入。这也是上昆为当代昆曲拥有和发扬光大“骨子里的寂寞”的一个重要内容。

上昆可以营造评论氛围、培养学者兴趣、提供研究兴趣的相关意识,并力所能及地付诸行动。一方面,应像尊重老艺术家一样地尊重老学者,使他们的思想和观点能以深入浅出的方式传达给昆曲演员和观众;另一方面,应像关爱年轻演员那样关爱年轻学者,特别为年轻的文科学子提供审美机会和研究材料,吸引他们自觉地生发对当代昆曲的审美兴趣乃至研究兴趣。值得一提的是,在当代培养昆曲观众的工作固然很必要、很重要,但观众是有限的。古典美的生命力和“骨子里的寂寞”,注定了昆曲的文人化和小众化。无限制、无标的地培养缺乏古典美或不愿文人化的昆曲观众,其效果可能适得其反。而在具有较强的古典美气息、较深的文人化色彩的观众中吸引潜在的昆曲学者,是更必要、更重要的,有一个规律不可不知——具有深刻思想、独到见解和广泛影响的戏曲学者,往往出现在戏曲的绝对鼎盛期或相对繁荣期,而他们也是戏曲最好的观众。今后,上昆可先以丰富的剧目和精湛的演出,再以昆曲历史文化的展示和推送,导引年轻的文科学子自发从事当代昆曲的实践性研究,尤其对诸如古今昆曲人文属性的养成与演变、乾嘉传统与当代人文精神的关系、昆曲演艺流派产生的可能性及利弊得失、昆曲实验剧场的目的及方向等课题,可开些沙龙,做些讨论,写些文章,一边拉近昆曲理论研究与当代创造和接受审美的关系,一边用自身的艺术实践成果及经验,避免年轻学者有可能出现的误解和误判,一边使自己在当代昆曲盛世中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可谓一举数得。最重要的,是将昆曲的技术艺术传播,通过学者之手向文化精神传播实现转化。

断壁残垣已是历史。姹紫嫣红观后,径是上昆和当代昆曲的新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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