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各地的电台生涯
2018-04-27萧贤法口述张正霞陈以中周孙煊记录整理
■萧贤法口述 张正霞、陈以中、周孙煊记录整理
◇萧贤法
萧贤法,曾用名萧贤发、萧群,1914年6月出生在江西省万安县窑下区乌塘村。1931年参加红军,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3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员。曾任红军第八军团独立团政治处青年干事,参加了中央苏区反“围剿”战斗。1934年参加长征,担任红一方面军师政治部宣传员。1935年到延安后,进入瓦窑堡红军通信学校学习报务,毕业后到中央军委三局、中共关中地委担任机要工作。1937年冬到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担任报务员。1939年6月到重庆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电台工作,任台长。1940年11月被派往香港建立地下电台,1942年6月回到重庆办事处。1943年回延安,到中央党校二部学习。1945年4-6月以大后方代表团成员身份参加中共七大,为候补代表。同年10月到重庆办事处,担任中共代表团重庆办事处电台台长。1946年5月随中共代表团到南京办事处,任电台台长,7月任中共中央南京局上海工作委员会秘书长,8月任南京局上海工作委员会候补委员,10月被派往香港。1947年5月至1949年5月,担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1949年5月至1961年到中央统战部工作,先后任办公室主任,干部处、宗教处处长,党总支(机关党委)书记等职。1961年7月至1981年8月任国务院宗教事务局局长、党组书记,全国政协第四届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法小组组员,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友好协会副会长。1981年8月因病逝世,享年68岁。
问:您何时参加红军?谈谈您了解的红军反“围剿”情况。
答:1928年春,红军到了我家乡。我参加了村里组织的儿童团,整天拿着梭枪查岗、放哨,有时跟着大人跑跑腿。后来,家乡成立了地方武装游击队,我和姐姐都参加了。江西南部是中央苏区所在地,红军在苏区扩大队伍,地方武装游击队被编入红军。1931年,我正式参加红军。
不久,我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担任团青年干事,做宣传工作。我要经常给青年们讲革命形势,这是一件伤脑筋的事。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但组织安排的任务,不能退缩,只得硬着头皮干。我们还要宣传讲卫生,甚至规定年轻人不许吃辣椒(吃多了辣椒会泻肚子,影响战斗力)。再就是学文化。当时没有纸也没有笔,讲课的人就用石灰、土块在墙上写,大家用树枝在地上划。我们在战斗的间隙加紧学习,劲头还挺大。
这时候,我已经有了一杆枪。我人小,背上枪,还没有枪高,走起路来,枪托直打脚后跟。第一次参加战斗,我还不会用枪,放枪时,枪的后座力几乎把我推倒。
随着红军力量的迅速壮大,革命根据地不断扩大,蒋介石惊恐万分,在1930年底调遣军队10万人对中央苏区大举进攻。3年多时间里,先后对中央苏区发动了4次“围剿”,妄图彻底消灭红军。然而,中央苏区在毛主席的正确作战方针指导下,取得了反“围剿”胜利。
1933年10月,蒋介石发动了规模更大的第五次“围剿”。敌人采取了新的战略方针,实行碉堡推进、步步为营的“堡垒政策”。所谓“堡垒政策”,就是每发动一次战役,都是在猛烈的炮火和飞机轰炸的掩护下发动进攻。占领一个山头后,就停下来修碉堡和两个山头之间所占领地段的路,修好之后,再发动下一次战役。两个战役之间的间隔一般是7到10天,每次都是在拂晓进攻。
第五次反“围剿”时,我还在独立团,我们的任务是防范白军进攻苏区,配合主力部队打击敌人、保卫苏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有一次,独立团开到前线,驻扎在兴国县高兴圩不远的一个山沟里。团指挥员每天早上要去山头观察敌人动静、看地形。我是团政治处干事,也跟着去。
这一天,天蒙蒙亮,我们刚到山头,敌机就来了,3架一队,共有好几队,老在我们头上盘旋。考虑到敌人可能要发动进攻,部队奉命进入战壕严阵以待。这时,团长、政委、团政治部主任、团总支书记仍在山头观察敌情,讨论战斗部署。加上我和司号员、通讯员,近10人站在山头,目标不算小。
敌人发动进攻前,照例要先轰炸一番。当敌机发现山头的目标时,轰炸就更凶狠了,炸弹像雨点般落下来,还轮番低飞扫射。霎时间,团指挥员被炸得无影无踪。等到战斗停止,山头上留下无数的弹坑,树木被炸得东倒西歪,有的被烧焦。侥幸的是,在这次战斗中,我没有被炸死,可团长、政委牺牲了,战士伤亡大半。
在第五次反“围剿”一年后,红军不得不放弃中央苏区大片土地,开始长征。红军主力部队撤出苏区后,大量的少先队、农民赤卫军和游击队,在留下来的红军指战员领导下,继续战斗,钳制敌人,掩护主力部队突围转移。我姐姐也留下了,后来在战斗中牺牲。
红军走后,国民党军队及地主武装对苏区人民、红军家属进行了疯狂屠杀。我家也没有幸免,房屋被烧。
问:长征给您留下哪些难忘的记忆?
答:长征路途的艰险和红军战士的英勇,没有亲身体验、亲眼目睹,是很难想象的。
长征走过的地方,要么是不见人烟的不毛之地,要么是山高水急的悬崖峭壁,要么是峡谷山口的崎岖小路,要么是林深树密的荒野地带。在行军途中,几乎每天都有一场遭遇战发生。红军离开苏区后,在突破江西、广东、广西、湖南敌人封锁线的战斗中,损失惨重,战斗减员很大。到达贵州边境时,部队人员已减少三分之一。
长征,完全是靠红军两条腿走出来的。为了和敌人抢时间、抢地势,在进入四川境内之前,我们经常急行军,每天要走200多里路,日夜兼程。渡赤水时,我们刚到一地,还未休息,一声令下,又往回走。为了避免被敌机轰炸,不使敌人发现目标,我们总是夜间行动。夜间行军,不能打火把照明。山间小路很险,稍有疏忽,就会掉下山崖。长时间的行军,频繁的战斗,部队又困又累,我们常常边行军边打瞌睡。
长征开始后,我被编入红一方面军一军团。部队离开苏区不久,我就患上疟疾,俗称“打摆子”。但紧张行军哪里顾得上病痛,我一路行军,一路“打摆子”,两三天就发作一次,搞得疲惫不堪。但我死死地紧跟部队,心想无论如何不能掉队。
1935年1月,我们打下遵义。进了县城,路过一家商店,柜台上摆着好几个大玻璃罐,里面装着很多颗粒状的东西,一些同志用茶缸在罐里舀一缸就走。我问舀的是什么,他们说是好东西,每天吃点有好处。我也照样舀了一缸,每天吃几次,没过多久,疟疾发作的次数少了,渐渐地病也好了。后来到了延安,我说起这件怪事,大家猜测,舀的可能是奎宁丸。
3月遵义会议召开后,红军巧渡金沙江,强渡大渡河。6月,部队来到大渡河以北的雪山脚下。天气骤冷,人的身体很难适应。加上连续行军,战斗后得不到休息,又长时间处于半饥饿状态,红军战士体质普遍下降,过雪山时牺牲了很多战友。
爬雪山时,我的疟疾刚好,身体很虚弱,快到山顶时,我已经爬不动了。这时,一军团的李涛骑着毛驴正好从我身边经过,见我步履艰难,便大喊一声:“快抓住毛驴子的尾巴!”我闻声立即伸手抓住毛驴尾巴,这才勉强走上山顶。在山顶时,李涛见一位战士想停下来喘口气,果断地一巴掌把他推下山,又命令大家快速下山。于是大家连跑带滚地滑到山下。
红军在川西北前进路上,要经过一大片终年不见人迹的沼泽草地。没有路,我们只有踩着前面的脚印走。沼泽地有许多陷阱,看上去很平坦,一脚踩下去,却是个泥潭,陷下去,就再也爬不出来。进入草地后,下着大雨,几乎天天如此。这里不仅见不到人烟,沿途连干柴都很少,我们只好生吃青稞、野菜。在草地行军十几天里,带的干粮早吃光了,能吃的野菜也挖光了,只好含泪把和我们一起战斗的驴、马杀来吃。
红军没有帐篷,到了夜里,几个人找块略干点的地方蜷缩在一起,抱着枪,互相靠着睡觉。由于衣服是湿的,天冷,肚子又饿,冻死了很多人。一天夜里,我们几个人挤在一堆睡觉,第二天醒来,睡在两边的同志已经冻死了。
◇长征途中的红军队伍
过了草地,在军委直属政治处宣传科长黄镇的领导下,我和江学彬、熊杰担任宣传员。一路上,我们每人提一个石灰桶,有时跑在队伍前边,有时在行军经过的路边,有时站在稍高的地方,喊两句鼓舞士气的口号,写上两条标语,或在高坡上拉一把走累了的同志。就这样,部队一直走到陕北。
问:您是怎样走上机要电台岗位的?
答:到陕北瓦窑堡不久,我进入红军通信学校学习报务,曾三是校长兼政委。学习期间,我不幸患上伤寒病。
红军刚到陕北,医疗条件很差,因缺医少药,病了也只能硬扛。同学们看我病得不轻,快不行了,便把我送到一个空窑洞。窑洞没人住,也没有火,炕也是冷的。我不吃不喝躺了两天,高烧烧得我满嘴起泡。想喝水,身边没人,自己走不动,又不愿等死,渴得难耐时,就从炕上滚下来,爬到院里的井边,找点水喝。
我在窑洞躺了几天,没死掉,病也好了一些,可头发全掉光了,人瘦得脱了形。我挣扎着回到学校,把同学们吓了一大跳。回到宿舍,我的床单、衣服都没了,都被同学拿去打了草鞋。因为没人相信我还能活着回来。
曾三见到我,很高兴。那时,没有条件补充营养,他就给我买了100个鸡蛋,让每天吃两个开水冲鸡蛋。鸡蛋吃完了,我也基本恢复了健康,又继续学习。
从通信学校毕业后,我带了一部电台,随张云逸去黄河边视察。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工作,技术也不过硬,不免有些紧张。到了黄河边,怎么也联络不上延安电台。我不懂机务,只好抱着电台回延安。一检查,原来是电台出了小故障。
电台修好后,我到关中地区继续工作,开始琢磨电台机器,报务、机务能力都有所提高。
问:谈谈您在武汉时期的工作情况。
答:当时抗日烽烟四起,但蒋介石实行不抵抗政策,大片国土相继被日军占领,从沦陷区逃出的民众,不断拥入武汉。武汉是大后方,国民党特务的破坏活动相当猖狂,整个武汉乱哄哄的。
外面乱,武汉办事处却充满了团结、紧张、战斗的气氛。周恩来等领导同志虽忙,但对大家的学习非常关心,经常给同志们分析形势,讲政策,作报告。
1938年10月,武汉形势危急,办事处要撤退到重庆,工作人员则分别转移。撤退前,周副主席找我和张元(办事处女报务员)谈话,布置我们留在武汉,隐蔽起来,搞地下电台,保持武汉同党中央的联系。我和张元带上电台,先行搬出了办事处,在预先租赁的房子住下并开始工作。工作不多,主要是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同党中央保持联系。
年底,组织上命令我们撤出武汉去重庆。这时,武汉已被日军占领。我们离开武汉,可收发报机怎么办?既不能随身携带,又不能丢弃。最后,我们撬开三楼住房的墙板,把收发报机埋藏在板壁墙的夹层里。
问:在红岩,组织上对电台人员有何特殊要求?
答:我和张元跟随大批向重庆撤退的人群,挤车搭船,还得躲避日机的扫射、轰炸,于1939年6月到了重庆红岩村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
我仍在电台工作,担任电台台长,负责与延安的通信联络。电台是办事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称之为“咽喉”),是联系党中央的重要途径。因此,我们电台与国民党的斗争一直很尖锐。
办事处的电台是向国民党注册登记的公开电台,机器是自己装的,大的100瓦,设备很不错。但是,由于国民党对我们的电台进行干扰,给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既不能按时收发报,也收听不清延安发来的信号,急得大家满头大汗。
周副主席很重视电台和机要工作,经常帮助我们提高报务水平。针对敌人的破坏,让我们经常变波长、呼号、密码,还预备了密台。为了应对敌人的突然袭击,电台人员都准备了防卫措施和应对口供。
我在红岩工作期间,正值国共摩擦不断,政治环境十分复杂。办事处周围,甚至通往办事处的路边,都布满了特务。为了保护同志们的安全和党的秘密,周副主席规定:晚上不准出门,电台人员不得暴露身份。周副主席经常跟我们在一起,对我们进行教育。他要求报务电台的人员,政治坚定,技术精明,体格健康。
虽然政治环境复杂,工作条件困难,任务繁重,可是大家团结战斗,很好地完成了党的通信任务。
◇1945年,周恩来在八路军重庆办事处设宴招待帮助我方架设无线电台的美军人员,萧贤法等人作陪
◇1938年,萧贤法(前排左三)与童小鹏(前排左一)等机要电台同志在延安
◇1937年,萧贤法(右一)等同志在八路军武汉办事处电台工作情景
问:您在香港困留了一段时间,是什么原因?
答:1939年10月,申光通知我,组织上决定派我去海外建立秘密电台。临行前,周副主席找我谈话,布置任务,提要求。
因我先到香港再去海外,临行前,需办理一张赴港身份证。办事处的一位同志,大概是不了解我外出的任务,给我办证使用的假名考虑不周,只将“萧贤法”改成“萧贤明”。当组织上派陈家康用叶剑英的名义,利用国民党内部的特别关系,拿着赴港身份证去买飞机票时,遭到质疑。国民党方面为我办理机票的人,恰好是管办事处电台的。他看到“萧贤明”这个名字,马上联想到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电台台长萧贤法,当即就问:“萧贤明是不是萧贤法的兄弟?”我们的同志极力否认。幸好,只是一场虚惊。
我们一行3人,乘飞机到了香港,住进旅馆等候组织上来人联系。住了几天,廖梦醒来了,她告诉我们,要等一段时间。过了几天,廖梦醒又来说,正在安排去东南亚的事,考虑到我们在旅馆住的时间长了,又没事干,容易引起外界注意。为安全起见,已经给我们找好房子,搬出旅馆住。
又过了一段时间,组织上通知说,不去东南亚了。我们不是广东、福建人,不会说地方话,到东南亚做地下工作不太方便。先暂留香港,再作安排。
◇萧贤法在新华社香港分社办公地屋顶留影
这时,和我们经常保持联系的是申光。每过一段时间,他会来看我们,送点生活费。有一次,申光两三个月没露面,我们急坏了,又没处找他,不知道是他出了问题,还是其他原因(做地下工作都是单线联系,组织上指定来人联系。如果不来联系,即失掉组织关系——整理者注)。后来申光总算来了,给我们分析了当时的战争形势,告诉我们,他今后不能常来。申光给了一笔钱,让我们自己想办法生活。
于是我摆小摊,卖袜子,用这笔钱做点小生意。那时香港很乱,米价暴涨,抢劫经常发生,晚上不敢出门。有钱人都去内地了,生意也不好做,有时候袜子一天一双也卖不掉。我们只有省吃俭用,等待组织的联系。
问:您见证了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建立,其间发生了哪些事情?
答: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后,香港被日军占领。1942年初,我们离开香港,经韶关、桂林等地,回到了重庆办事处,继续在电台工作。
1946年5月,中共代表团由重庆迁到南京,在上海成立了办事处,对外称“周恩来公馆”。7月至9月,我在上海办事处任南京局上海工作委员会秘书长,后任上海工委候补委员。10月,蒋介石彻底撕毁《双十协定》,对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并召开伪国大。11月,周恩来把南京代表团和上海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作了安排后,离开南京回到了延安。当时有的同志也回了延安,有的留在国民党统治区隐蔽起来,继续工作。我则被派到香港建立秘密电台。
周恩来回延安前,已经考虑到代表团撤回延安后对海外的宣传问题,决定在香港成立新华社分社。1947年5月,组织上决定让我去新华社香港分社任副社长。社长是乔冠华,他主要负责外事活动,我主持内部事务。
新华社香港分社,于这年5月1日在港英政府注册,正式成立,公开对外发稿。分社当时的主要任务是通过电台接收延安新华社发出的解放区及各解放战场的新闻,将新闻进行编辑、翻印,分发给香港新闻单位及有关同志。到了下半年,适逢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各战场取得节节胜利的时刻,令人振奋的消息,不断通过电波传到分社,又传到海外。当时分社条件较艰苦,工具简单,发行的新闻稿都是手工刻蜡纸,滚筒油印,通信员手提书篮分送。虽然辛苦,但大家热情高涨。
新华社香港分社是公开的合法新闻单位,组织上提出,要我们利用这个公开机关的电台,为华南待解放区培训报务员。我们接受了这个任务。
分社的房子狭小,学员住宿有困难,我们在附近租了房子,作为学员宿舍兼教室。分社先后小规模地培训了三批报务员。在培训最后一批报务员时,引起了港英当局的注意,对分社及宿舍进行了一次搜查,但没捞到什么。为了不给分社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影响主要工作,经请示,停止了培训工作。
1949年4月,组织派我到广东农村华南待解放区工作,准备迎接华南地区的解放。不久,又接到通知,让我回党中央工作。5月中旬,我和其他同志搭乘一艘从挪威去南朝鲜仁川、再转天津的货轮,从香港启程。当时人民解放军已经渡过长江,解放了南京,但上海尚未解放。我们的船在台湾海峡行驶时,正值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隆隆炮声清晰可闻。同船北上的,还有原国民党资源委员会主任钱昌照、国民党海军“重庆”号起义部分官兵,教授李霁野和一些进步青年。
货轮经过南朝鲜仁川港,一两天就到了天津大沽口。船到天津靠岸后,天津交际处的同志来接待我们。我们在天津呆了一天,又出发了,于6月2日到了北京。从此,我开始了新的人生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