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5）

朱伟

1993年，贾平凹的埙乐专辑《废都》在西安首发

《废都》写于1992年，1993年在《十月》杂志连载，同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是贾平凹最重要，亦是争议最多的一部长篇。他在这部长篇出版时的后记中说，他是在患乙肝，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经历了父亲病故、自己又被一场官司纠缠、为他人卷入单位的一场是非后，才开始写的这部长篇。他说，他在西安住了20年，这是第一次写这座城。西安，东汉就称“西京”，但我以为，西京同样只是小说中的一个背景，《废都》写的是，文化精神的颓废。可惜大多数人看到的，都是沉溺于明清旧小说的那种写法，《金瓶梅》般（此处作者有删节）的淫乱。1993年它刚出版时，我其实也被其中的性蒙蔽过。

这部40万字的小说是由很少分段、满篇密密麻麻的文字堆砌起来，叙述密度极高。其叙述方式，明显有糅合《金瓶梅》与《红楼梦》这两部中国古典小说最高境界的野心。小说主角庄之蝶，又是借用庄生梦蝶的意境——“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与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栩栩如生，似是;蘧蘧之觉，似非。蝶有花才能栩栩，唐宛儿、柳月、阿灿便都是这花。蝶衣呢？则是他身上脱不掉的名分了。庄之蝶在小说中给赵京五随意写的对联是：“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这是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提到，常州赵仁叔的句子。我以为，这是个很重要的意境。

精神文化的颓废，表面是通过四大名人展示的：画家汪希眠走上仿名家假画发财的捷径，最后公安局查到了他的头上。书法家龚靖元写字以尺寸标价，好女人好美食还好赌博，最后被抓赌罚款，儿子将其大半收藏贱卖，他恨钱来得容易，害自己也害了儿子，吞金自杀了。音乐家阮知非不仅靠服务于政府，还靠垄断歌厅发财，最后惹怒了黑社会，打瞎两只眼睛，换上狗眼看人低了。庄之蝶是作家，市长要他写政绩，企业家要他写产品广告，大众要消费他的情感，最终只能以丧失写作能力罢写，走出自己。

小说主体故事是文学青年周敏带唐宛儿进西京当“西漂”，以庄之蝶名，毁庄之蝶的一个过程。周敏是靠孟云房伪造了庄之蝶给景雪荫的推荐信，进《西京杂志》当的编辑。进了杂志社，没见庄之蝶前，周敏就已将庄之蝶的八卦写成文章，其中最重要内容就是庄之蝶与景雪荫的暧昧关系。这文章害及景雪荫的家庭，亦伤害了她的自尊，景雪荫就要求杂志社公开道歉。周敏裹挟庄之蝶通过上下关系压制，反而使冲突升级到景雪荫提出起诉，证据便是庄之蝶因此事写给她与她丈夫的一封道歉信。于是水涨船高，庄之蝶只能应对，将自己喜欢的保姆柳月嫁给患小儿麻痹症的市长儿子，换来胜诉。景雪荫就又向高院申诉，其小姑子走通关系，推翻了中院的结论。官司输了，庄之蝶手下开书店的洪江马上推出《庄之蝶官司风流记》，庄之蝶名誉扫地，周敏也离开了杂志社。结尾是，牛月清与庄之蝶离婚，庄之蝶与周敏在火车站相遇，都成了孑然一身，不约而同要去南方。周敏买了饮料回来，庄之蝶却已经死在了长椅上。

贾平凹写的是这过程中复杂的因果关系——庄之蝶当年与景雪荫擦肩错过，景雪荫本是他心中珍藏的记忆，却因周敏拿出制成商品，演变成一场彼此冤仇相报。最终，庄之蝶脱下其蝶衣，生命飘飘然回到與景雪荫结婚、离婚的梦境，也算是回归。现实中，庄之蝶错过景雪荫后，也错过暗恋他的汪希眠的漂亮老婆，娶牛月清为妻。牛月清贤惠，“在别人看来，有她这样的老婆该念佛了”，但她却使庄之蝶日益变成了性无能。周敏带了唐宛儿到西京，唐宛儿的魂却附到庄之蝶的身上，以其身心唤醒了庄之蝶翩翩，最终却还是被前夫劫回潼关，成了性奴。在贾平凹的小说里，性是比社会背景更重要的符号，因此，唐宛儿对庄之蝶的唤醒，其实才是故事内核。庄之蝶与唐宛儿初次云雨时，就认真地说：“除过牛月清，你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女人。”有了唐宛儿，才有了柳月，有了阿灿，有了如醉如痴的蘧蘧之觉。

小说从表面看，似乎是模仿《金瓶梅》，其实内里发人深省的，是《红楼梦》的骨架。外表看，写的都是借庄之蝶这条生物链的“食客”。庄之蝶自己悲凉地说：“这么大个西京城，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里的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只有庄之蝶这三个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得最多的却是别人。”那么，以《红楼梦》结构解，他庄之蝶之名的生物链，是否构成了一座大观园？庄之蝶醉卧花丛的怜香惜玉，见一个女人都想暖热的味道，像不像大观园中的贾宝玉？贾平凹用的也是《红楼梦》中甄士隐与贾雨村构筑的结构机关——按周汝昌的说法，甄士隐这个名字就出自《礼记·中庸》中的“君子之道废而隐”，所以，《废都》的“废”也应指“君子之道”，而所谓颓废堕落，只是表象。平凹转到庄生梦蝶上去了——因庄之蝶之名，才有这样一座“大观园”，有了蝶舞所需的唐宛儿、柳月、阿灿这些春花。蝶与花之间，何谓堕落？这些女人对庄之蝶，是全出于膜拜，全无世俗，这些女人构成的亮丽，远重于庄之蝶与孟云房、赵京五、其他三大名人的关系。平凹的意图，是要通过这些女人写庄之蝶的蝶衣所构成的虚伪绚丽，写损毁之欲罢不能。庄之蝶的一切都依附在其美丽的蝶衣上，有了蝶衣，便有了栩栩与蘧蘧。一旦他想脱掉这衣，不要了庄之蝶这名，从这生物链脱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小说中柳月对庄之蝶的说法是：“你在毁灭我们的过程中，你也毁灭了你，毁灭了你的形象和声誉，毁灭了大姐与这个家！”贾宝玉最终走出大观园，是走出污浊地，去找清净了。庄之蝶坚定了不再写作的念头，走出他虚名构成的“大观园”，便什么都没有了。结尾，市长在汽车里看到，被买肉排队的人看作疯子的他，叫嚷着要买苦胆。苦胆能让他清醒，而庄周之蝶，本只在梦中，所以，市长说：“可惜这个庄之蝶了。”

这部小说中，有一头刘嫂牵来城里卖牛奶的奶牛，庄之蝶与这头牛是产生感应的，他是每次都蹲在牛身下，就着牛乳头喝奶的。他称这牛不急不躁，像“哲学家”，这牛听懂了这称呼，从此就用哲学家的眼光来思考自己与这座城。牛的思考，就结成了牛黄，最后自己越来越消瘦，皮下只剩了一包骨头，此生只成全了牛黄的价值。从庄之蝶的栩栩到蘧蘧，牛的思考与它所结成的牛黄，寄托的是平凹在疾病与世事穿心中对自己真实而又犀利苦痛的追问。他靠蝶衣为舞吗？脱下蝶衣他是什么？我想起冯力有一次与我说起贾平凹，冯力感慨说，中国很多男作家都有足够的才气，却没有面对自己的真诚。因此我说，贾平凹是将锐利之刀刺向了他自己，这才是《废都》的真价值。（待续）

贾平凹的《废都》1993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