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爆炸者冀中星
2018-04-26张从志
张从志
爆炸犯出狱
冀中星是在今年3月21日出狱的,家里人事先都不知道。服刑的监狱派车将他送到山东省鄄城县富春乡,通知家里来接,但家人一时找不到车辆。在乡政府短暂停留后,监狱方索性把他送回了老家冀庄村。村子离乡里不远,十来分钟车程就到了,车辆拐进胡同后,停在他家那栋老屋院门口。
4年零8个月过去了,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子,他有些茫然。冀中星躺在床上,任人搬动。上一次离家赴京,他还能自己用手划着轮椅。如今,他左手已成断臂,轮椅也坐不了了。
狱中几年,他的活动空间只有病房与厕所,长期缺乏活动让他的身体垮了,免疫力大不如前,很容易感冒发烧,吃了药也难见好,“在狱中一年360多天,180多天都挂着吊水”。尿道也经常感染,但他没有知觉,等他察觉到,尿液已经像果冻一样,臭得刺鼻。小便不畅时,他要用手使劲揉压小腹,常常憋得满脸通红,父亲冀太荣在一旁看着只能干着急。冀中星的消化道也因为长期卧床受到损害,大便总是干结,全靠冀太荣用手一点点抠。
冀中星的两条腿肌肉已经完全萎缩,瘦成了皮包骨,直挺挺的,用力掰都弯不了,两只脚也拱成一个弓形。瘫痪在家那几年,父亲经常给他按摩、活动腿脚,他的下半身虽然没有知觉,但看起来和正常人差不多,能坐着轮椅出去走走。但现在,他永远被禁锢在床上,胸以下的身体像一件外来物依附在他身上,身下的褥疮一个接一个,只是他感觉不到痛。
出狱后,家里条件反而不如监狱。在狱中,为了防止大小便弄脏床铺,冀中星还穿得上尿不湿,大小便也有专门的导尿袋,但是在家里他们买不起,尿袋只能用普通的塑料代替。父子俩现在靠每月200元不到的低保金和好心人的接济度日。
谈到儿子,冀太荣眼神总是耷拉着,透出一股难言的悲戚。他今年67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去年,冀太荣在家突发心梗,被发现及时送去县医院才捡回一命。诊治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严重,建议他去菏泽市医院做心脏支架手术。他没有去,在医院待了几天就回了家,手术费要十几万元,这对他家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出狱后第二天,冀中星去县医院检查身体,他给父亲买了治心梗的药。“15块钱一盒,还嫌贵,不让我买。”冀中星责怪父亲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连最便宜的药都舍不得吃。“乡里的医生说还有一个更好的药,比较贵。”他们买不起。
患病后,冀太荣身体每况愈下。以前,儿子要坐轮椅出去,冀太荣一个人就能从床上把他抱下来,现在他体重轻了几十斤,反而抱不动了。而且只要一劳累,冀太荣的头就昏胀难忍,每天靠吃药才能缓解。冀太荣现在最担心的是,哪天他不在了,谁来照顾床上的儿子。
出獄后,瘫痪在床的冀中星吃喝拉撒全靠父亲一人照顾
恶性循环的“暴力”
冀中星的噩梦从2005年就开始了,那时他才24岁,遭遇了人生中最为残酷的暴力事件。身为那起暴力的受害者,他在8年之后又亲手制造了另一起破坏性更大的暴力事件,他因此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农村青年一夜之间变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只不过,和8年前一样,最大的受害者还是他。
第一起暴力事件发生在东莞。2005年6月28日晚上9点半左右,冀中星像往常一样骑上摩托车出了门,这个点正是工人换夜班的时间,东莞市厚街镇大大小小的工厂里,工人们最喜欢的出行工具叫摩的。这些摩的大多是无证经营,在执法者眼中属于“黑摩的”,是要惩治的对象,但在公共交通难以满足的地带里,它们又是收入不高的工人们最实惠的选择。
24岁的冀中星也是其中一名摩的司机,才做了两三个月。之前,他在一个五金厂里干了七八个月,厂子效益不错,他还想着再干几年,在车间里提个班长。但后来厂里组织体检,查出他有乙肝,把他辞退了。再去找工作时,因身患乙肝,很多厂都不好进了。
他也曾找到过合适的工作,那是一家很豪华的饭店。冀中星去应聘,身材高大、相貌周正的他轻易通过了考核。“招工的人一听说我是菏泽的,很亲切,让我来回走了一下,看我腿脚有没有毛病,说‘行,你明天就过来吧!”但冀中星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去,他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别人,而且明白,“这是饭店,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这个农村小伙有着非常质朴的善良之心,没想到,这一选择却导致了一场改变他人生的灾难。
找工作失败后,他买了辆摩托车,做起摩的生意。“收入比厂子里还强,而且也自由,不跟人发生来往。”冀中星觉得自己找到了一门不错的营生,很知足。
那晚出车以后,他很快拉到了几位客人。将近凌晨时分,他在一家酒店门口接到一位乘客,骑了五六分钟,后边有警车拉着警笛追来,冀中星没有理会,继续往前开,到厚街镇新塘村治安队门口时,他和乘客都从摩托车上重重地摔下来。他向本刊回忆,治安队员直接从路边蹿出来,什么话没说,一钢管横打到他嘴唇上,他倒在地上后,七八个治安队员围上来又是一阵殴打。
人事不省的冀中星被送到医院,第二天中午才从剧痛中醒来,他看到了头缠绷带的那名乘客,才知道他叫龚涛,是云南人。冀中星的嘴唇肿得很大,掉了四颗门牙,上嘴唇塌了,是被缝上去的,头上身上有多处骨折,更严重的是,下半身已经没了知觉,医生诊断为腰椎体骨折导致下体瘫痪。
由于没钱交手术费,当地医院一直没给他做手术。等他联系上家里人,大哥冀中吉带着借来的两万多块赶到东莞,才把手术费交上。在医院,他们从来没见过当地村委会和政府部门的人。每天千八百的医药费很快把借来的钱耗光殆尽,待了16天后,他只能跟着大哥回了家。
这次暴力事件摧毁了他年轻的人生,也为8年之后,他的“以暴制暴”埋下了种子。2013年7月20日,他坐着轮椅从老家鄄城到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在3号航站楼引爆了手中的爆炸物。这一幕被机场的监控视频完整记录下来:坐在轮椅上的冀中星手持爆炸物,一名穿制服的安保人员正试图上前,他一边叫嚷着,一边把爆炸物从右手换到左手,爆炸在那一刻发生了,一声巨响,浓烟包围了他,时间定格在下午6时24分。
冀中星被炸成重伤,左耳耳膜穿孔,左臂前端被炸断,后在积水潭医院进行了截肢手术,那位上前制止的安保人员则受到轻微伤。法院以爆炸罪判处冀中星有期徒刑6年,并驳回了他的上诉。冀中星被收押至山东邹城监狱,后来家人监外执行的申请亦未被批准。
与他在法庭上陈述的一样,冀中星告诉本刊,他无意引爆手中的爆炸物。“就想拿个东西去,他们把我逮住了,就会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一说,他们再跟领导汇报一下,能给我解决这个问题。”而之所以选择首都机场,是因为这里人多,能引起重视。
然而,爆炸还是发生了。围观人群拍摄的现场视频在网上疯传,首都机场这一安保重地被炸的消息令公众惊骇不已,调查迅速展开,冀中星的名字随即登上各大媒体头条。人们好奇的是,从24岁到32岁,冀中星人生的这8年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迫使他带着炸药踏上了去机场的路?
冀庄村地少人多,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和小孩
贫困、维权与绝望
从东莞回村后,冀中星掉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亲朋好友来看他时,一提到“瘫痪”“残疾”的字眼,他就不由自主地烦躁,但强忍着不敢表露,等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默默掉泪。但在家的这8年里,冀中星一直没有放弃,诉讼、上访、求助媒体和网络,他试过了所有的方法,全都挫败而归。
在东莞时,冀中吉也曾去找当地有关部门理论,但被推来推去,没要到个说法。他们在当地找了代理律师,要求厚街警方以故意伤害罪进行刑事立案,遭到拒绝。厚街警方认为,冀中星是在拒绝被查车的情况下,骑车不慎摔倒受伤,且没有证据能证明治安队员殴打了冀中星,只能以交通肇事立案。
2007年1月31日,冀中星委托律师向东莞市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厚街镇新塘村委会赔偿其人身损害赔偿金33万余元。同年7月,法院认为证据不足,驳回冀中星的诉讼请求。冀中星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上诉。2008年,东莞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终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冀中星的代理律师后来回忆称:“这场诉讼,证据明显对冀中星有利,事件的唯一证人龚涛还特地出庭作证。厚街医院医疗记录显示冀中星被送至医院时遍体鳞伤,这明显不可能是简单摔一下就能摔出来的。”但法院没有采信龚涛的证言,理由是其证言在是否认识冀中星这一事实上,存在前后矛盾。
通过司法诉讼逆转基本无望,冀中星又开始通过上访维权。他曾两次孤身一人到北京上访,因为“北京是首都,政府部门多,去别的地方不管用”。第一次是在2008年奥运会期间,他用双手划着轮椅,坐出租車到县城,再坐八九个小时的汽车到了北京。在路上,两只手划累了,还有好心人上来帮他推。但在轮椅上坐的时间长了,不仅腰酸背疼,大脑还会缺氧。为了躺下来歇一会,冀中星去了救济站。在那里,他遇到了不少上访的人,有人听了他的遭遇,看他的材料写得不清楚还帮他重写了一份。救济站不允许长待,过了两天,他又划着轮椅去了救助站,但工作人员不许他再出来了。
后来乡里派人去接回了他。回来后,乡里派人在家蹲守了一个多月,怕他再去北京,还把轮椅给收走了。“(轮椅)推到胡同里面,交给大队的,他们也不要,忌讳这个,推个这东西放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后来就直接推到乡里面去了。”冀太荣对那一幕记忆犹新。没有轮椅,想出去散散心都没地方坐,冀太荣去乡里要了好几回,奥运会结束后,才拿了回来。在北京的那几天,冀中星记不清具体去了哪些部门,只是材料都没交上去。几年之后,冀中星又去了一次,同样是无功而返。
2009年,冀中星从村里一个家电维修处买到了一台旧电脑,学会了打字上网,开始借助网络维权。他把自己的遭遇写下来发到网上,但阅读量常常只有个位数。后来有媒体人关注到他的遭遇,帮他写了报道,但没有主流媒体愿意刊发,在论坛、微博里也都石沉大海。上网时,他总是习惯先去门户网站浏览新闻,他说,自己最喜欢的是凤凰电视台,觉得它“公正客观”,从里面还能学到不少法律知识。在新闻里,冀中星看到不少被重新翻案的陈年旧案,他幻想着这样的事情哪天也能落到自己头上。
2009年9月,他写给中央政法委的信访件被转至东莞警方要求解决。第二年,东莞警方派出工作组赶到冀庄村。在乡政府介入后,工作组以“救助金”的名义拿出10万元交给了冀家。对方的条件是,要求冀家在一份不再上访的保证书上签字。大哥冀中吉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自己不识字,稀里糊涂地签了。“保证书一签,东莞警方就开始板着脸,教训我们,说再上访就后果自负,严重的就法办你们。”保证书没有给冀家留下副本,具体内容也难以查证。
这10万元解了冀家燃眉之急。当时冀太荣50多岁,身强力壮,但要照顾儿子,无法外出劳作,家里两亩多地租给了别人,一年几百块租金,农村低保也少得可怜,一个月20多块,买盒药都不够。有了这笔救助金后,冀中星父亲给他买了轮椅和三轮车,没事的时候,他就骑着三轮车出去散散心。但救助金没支撑多久,几年后,家里又陷入困境。
村里从小玩到大的同龄人陆陆续续盖起新房,娶妻生子,而父子俩的生活举步维艰,有时连最便宜的褥疮药都买不起。偏居村子西南角的老房子一下雨就漏水,成了危房。他们只好在院里搭了一间30多平方米的彩钢板简易房,冬天冷的时候,他们裹紧被子,或者生个火,尚能抵御北方的严寒,一到夏天,烈日直晒下的彩钢板变得灼热,室内像蒸笼一般,酷热难耐。
贫瘠交加的生活使他心中充满了激愤、羞耻、绝望,这一步步将他推入深渊。那段时间,冀中星经常跟父亲发脾气,吵着要父亲带他再去北京上访。但冀太荣觉得无济于事,再去闹也是瞎折腾。但是,冀中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要解决问题。
他开始冒出极端的想法,甚至扬言要去东莞炸治安队。他真的从网上买来材料,带着灯泡、电线就上了车站,乡里知道了赶紧把他截回来。在北京出事那年,他还通过国家信访局投诉网站反映了自己的问题。东莞官方后来通报称,冀中星的投诉被国家信访局经广东省信访局,转给了东莞市信访部门,后者在2013年7月17日将投诉交给厚街镇人民政府,要求其在25个工作日内将情况回复市信访部门。
但冀中星对此毫不知情,2013年7月20日,他带着土炸弹去了北京,用最原始、暴力的方式,把这8年的困苦与不堪炸裂开来,暴露在世人面前。
冀中星在首都机场的爆炸事件中失去了左手,狱中的几年他的腿部肌肉萎缩,后来已无法坐立
进城务工的“好小孩”
即使成了炸机场的爆炸犯,村中老人提起冀中星仍是无人不夸,说他从小就是个好小孩,勤快更干,脑瓜聪明,“比他爸强,个头高,模样不错,也不从跟人斗气,见长辈就爷爷奶奶地喊,嘴可甜”。出事之前,冀中星在村里人缘也很好,他从小跟比他大几岁或者小几岁的人都能玩到一块,在年轻人中以“好性格”著称。
冀庄村历来地少人多,“一年种两季小麦和玉米,本儿都捞不回来”。除了春节那几天,平时在村里很难见到年轻人,到了傍晚,胡同里走动的都是老人和小孩。但在贫穷的村子里,冀家仍是有名的贫困户。因为交不起学费,他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
1997年,16岁的他跟着父亲第一次外出打工。冀太荣还记得他们去的工地是当时天津在建的最高楼,他说是33层,不过儿子记得是40层。干了两个月零工,两个人挣了1600多块,工期结束后,工钱却一直没要到。村中领头的人有个在天津做官的姐夫,带着他们去找包工头,要回了几百块,剩下的后来不了了之。
从天津回来后,冀中星开始转辗南北,四处打工。他在北京给供电局挖过电缆沟,在内蒙古的厂里做过石膏线。直到2002年,母亲去世,冀中星赶回了家。这是父子俩至今都不愿触及的伤口,“一提起心里就难受”。几个子女在外打工几年后,家里条件本来正在转好,改建老屋的事也被提上日程,但母亲的治疗和葬礼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老屋也被拖成了危房。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2003年春节过完,他就去了东莞,“老乡说那边工厂多,好找活,工资高”。他一直干最廉价的工种,起初在五金厂当普工,后来有熟人介绍他去做保安,说不用太熬夜,工资也稍微好一点,一个月七八百块钱。那两年,为了省路费,他过年也没回家,就住在厂子宿舍里。
东莞事出时,他有个已经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之前在一个工厂里认识的,女孩是河南人,两人感情很好,如果家里人不反对,冀中星想再挣点钱就能谈婚论嫁了。但出事后,这些想法戛然而止。女孩一直在医院守着他,直到他出院回家。回忆起在医院和女孩说过的话,他支吾了很长时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憋不住咧嘴笑了。“就说那些话嘛,她也不懂这个到底会怎么样。”冀中星还跟她说着玩,“你再找一个要找个啥样的,咱俩反正是走到这了,以后你能过得好点就行。”从东莞回家时,女孩哭着送他,从此两人再没见过。
到家后,女孩还打电话来问他情况,他家没有座机,电话打到了他婶子家,婶子听不懂她讲话,没说清楚就挂了。冀中星也记得,她还打给大哥的手机打过,但他都没给女孩回电话。“俺自己心里明白,出了这事情,再跟人说啥子,有啥意思。”一旁的冀太荣念叨着,当时应该再给人家打个电话回去的。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刚入狱的时候,冀中星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未来什么希望都没了。平静下来后,为了打发病床上漫长的时间,他开始阅读,看报纸杂志,自己下楼拿不了,他就托狱友去借,虽然都是过期很久的,但是这些出版物是他跟外面世界的唯一联系,他不想放过。后来,他喜欢上长篇小说,监狱图书馆书籍不多,有时还不准他们读书,他断断续续坚持看完了《金庸全集》。虽然总是“看了后头忘记前头”,但他对其中的大侠印象深刻,尤其是《天龙八部》里行侠仗义的乔峰。
在监狱医院,冀中星是病房中为数不多的长期病号,四年多时间里,周围人来人往,很难交到长期的朋友。今年出狱前,一直陪护冀中星的狱友突发胃出血,后来抢救过来。冀中星知道后,说自己快出狱了,就不让狱友再陪护自己。“他还有另一个房间的人要陪护和打扫,我的房间又不归他打扫,光为我跑来跑去不好。”
孤零零的彩钢房与希望
机场爆炸案发生后,2013年9月10日,东莞市公安局对冀中星控告的被殴打致残案作刑事案件立案。此后,冀太荣和代理律师刘晓原多次向东莞市公安局询问案件进展,都被以案件还在侦查之中为由不作答复。冀中星出狱后才知道当年东莞刑事立案的消息,他和代理律师正计划以自己本人的名义再向东莞方面申请信息公开。他说不管怎么样,“立案这么久了,得给个说法”。
除了这桩始终放不下的案子,冀中星也在盘算着今后的生活。入狱后,他的医保和低保全被取消了,现在正在找乡里重新办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家里固定收入目前只有父親一年1700多块的低保金。大哥两口子在外打零工,收入也不高,还有两个孩子在上学,实在无力接济。
4月6日,我到他家时,原来的老房子连同院子前几天刚刚被拆,彩钢房也只剩小半间,地上还堆着废弃的砖瓦,剩下的半间彩钢房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之上,渺小、突兀。屋内没有像样的家具,冀中星吃喝拉撒全在一张单人床上,冀太荣晚上在床边支一个铺,其实就是一把破旧的躺椅垫上一床被子,到了白天再把椅子搬到屋外——躺椅太占地方,放在房里,人就转不过身来。冀中星把床摆在窗户底下,一抬头,能看见天空和屋后头的杨树,还有旁边胡同道里嬉戏打闹的小孩、拉家常的老人。他没法出门,看到这些,心情会好一些。
那天乡里、县里去了很多人。他们看到媒体报道后,给冀家申请了危房改造,承诺帮他们把房子盖起来。县电视台那天过来拍摄,为了表现家里困难,冀中星遵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先连叹两声气,头再慢慢转向窗外。他十分配合,演了好几遍,电视台终于拍到满意的镜头。等他们走后,冀中星告诉我,其实刚开始自己并不愿意配合他们宣传,后来听说能帮助解决问题,他才同意拍摄。
冀中星自己也没停止努力。原来在家时,家里买了三轮车后,冀中星甚至还重新做起了摩的生意,从乡里拉客到县里,一位客人收几块钱,生意好的时候能挣个伙食费。但做了一个多月,身体还是吃不消,在车上坐久了,血液就聚到两腿上,浮肿得老大,天气一热也容易长褥疮。他也曾经想在村口开个店卖卖菜。“那是个十字路口,人流量比较大,但那时没钱,父亲要照顾我,让大哥腾出手来也不现实,加上心里惦记着东莞的案子,就没有去积极推动这个事情。”现在村里果然有人在那里开起了小超市,生意做得不错,冀中星显得有些懊悔,“自己现在坐都坐不起来,开店是不可能了”。
不过,他最近又在张罗着电商的生意。村里有人在外面做发制品生意,他联系过,对方答应让他在网上销售,供货发货不用他管,这样也不用着多少本钱。但是他一查发现,开个淘宝店不难,但发套、发辫这些发制品在上面销量不太高。他想能不能在天猫商城和亚马逊也开两家,“因为做得好的人都是销售到国外去”,但又遇到难题,因为没有工商登记,个体户很难注册,而买个执照得好几十万元。那几天,他还在四处跟人打听解决办法,听到说国家对残疾人和贫困户有贷款政策显得很兴奋。
冀中星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自己拖累了父亲一辈子,没好好孝顺过他,更不能再一直堕落下去。出狱后,冀中星和父亲的关系更加亲近了。闲聊时,冀太荣不经意讲起自己今年还种着五分地,冀中星听到后很惊讶,笑起父亲来,“化肥、浇地、买种、收割,你这挣的钱人工都付不出来吧!”冀太荣解释说,去年租地的人种山药折了本,今年没租了,自己不忍心地就这么荒着,又去种上了庄稼。不过儿子回家后,他没再去地里看过了。
冀中星对待家中来人依然客气、礼貌,言谈时尽管总是叹气,上了兴头,却总是忍不住笑。但在村中采访的几天里,上他家去的村里人并不多,问起来,大家都说去看过,不过给出的具体时间总是出狱那天。父子俩都解释说,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哪有时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其中的另一层因素。冀中星在出狱后看到许多媒体在报道中写了他患乙肝的事情,觉得很不舒服。事实上,他对乙肝病并非不了解。“(乙肝)有的是遗传,有的是传染,我父亲就没有,俺姥爷到现在还好着,生活那么长时间,现在有种药可以控制得很好。”但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村里人很在意这个,你们是感受不到这种歧视。”
提到他母亲的去世,村民的印象确实很深。有村民说,他母亲去世时很痛苦,“肝都烂完了,他娘的娘也是这个病,40多岁就走了”。尽管提起冀中星,没有人不说同情,但大多也止于此。
比冀中星小三四岁的文宇是他在村里最好的朋友,从小跟他玩到大。文宇一岁多时被点燃的蚊帐烧伤,手指严重畸形,脸部和头部也留下深深的疤痕。虽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但他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村里,靠着农忙时给人送送化肥农药,一年掙一两千块钱,因为只有“这个不要人长得好看”。
在狱中时,冀中星让父亲买了一把口琴寄过去,他自己学会了吹口琴。文宇听说后也马上去买了一把,那几天正想来跟他学。文宇说自己很佩服冀中星,他学东西快,还知道很多他不懂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们跟正常人不一样”。
村里的老人们坐在冀家拆剩的墙垛上晒太阳、拉家常,看见生人就知道是来找冀中星的,并不显得多么好奇。他们说,2013年爆炸案那会儿的阵势比这大多了,大大小小的警车停在村里,中央电视台的都来了,“(冀中星)是出大名了,还不是没解决”。
(龚涛、文宇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