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记的“红旗渠遗产”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徐佳鸣

2018年4月10日，“红旗渠总设计师”杨贵在北京去世，终年89岁。他是一位成长于特殊年代、因特殊项目而走红的“典型干部”。

当地正努力挖掘红旗渠的遗产价值，2016年，安阳市（代管县级林州市）成立了红旗渠申遗工作委员会。

“红色培训”越来越热，红旗渠干部学院一课难求， 教学班次已经排到半年后，有的单位甚至已在预约2019年的课程。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徐佳鸣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吴欣纯

发自河南、北京

2018年4月13日，河南林州下起了中雨，红旗渠纪念馆旁，千人聚集。

“老书记杨贵追思会”的展板上，白字为顶，巨幅遗像置中，背景是1965年红旗渠总干渠通水典礼过万群众聚集的照片。林州市委书记王军宣读悼词时，不少人在台下抹泪。

3天前的4月10日，林州的“老书记”“红旗渠总设计师”杨贵在北京去世，终年89岁。他是一位成长于特殊年代、因特殊项目而走红的“典型干部”。

从1960年开始，到1969年结束，杨贵以河南林县（1994年改林州市）县委第一书记的身份，带领林县民众耗时近10年，削平山头1250座，凿通隧道211个，架设渡槽152个，修建了长达1500公里的“人工天河”——红旗渠，从邻省山西引来了“救命水”，彻底改变了林县“十年九旱”的历史。

被周恩来誉为新中国两大奇迹之一的红旗渠，改变了林州人的生活，改写了林州的历史，也改写了杨贵的后半生。

红旗渠成了典型，杨贵也成为了政治明星，此后的职务不断提升， 成为公安部副部长之后，仍兼任河南省委常委、林县县委书记。但不久，红旗渠在特殊年代成了批斗的靶子，杨贵被卷入政治的漩涡。

但他还是走出了漩涡。中共中央最终正式明确了杨贵为副部职级，并享受正部级医疗待遇。“红旗渠精神”，也从1990年代开始重新走高，走进各级干部的学习教材，并被誉为“永不过时”。中共十八大之后，红色旅游和红色培训兴起，这座小城又一次握紧了“红旗”。

杨贵的人生谢幕后，红旗渠成了他留下的最大一笔“遗产”。

多位领导人遗孀献花篮

复出后，杨贵长期生活在北京，从1990年开始经常回乡，共计21次，活动包括慰问、表彰、开幕、奠基、故地重游、考察、陪同考察、讲话、祭拜、揭牌等等。

他在北京方庄的家里也接待了许多林州老乡，不少人熟知他家的电话和住址，那里俨然成了一个小“驻京办”。

近几届林州主要领导到京后，一般都会与杨贵碰面。现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王献青4月9日赴京办事，原计划10日上午去医院看望杨贵。“老书记5月28日过生日，那时不一定能来。”

但10日早上六点，他看到市委书记王军的一条信息后，在京的行程完全被打乱，“老书记在0点48分去世了。”

电话也立刻响起，王军告诉王献青：“你在北京，代表市委第一时间到家里吊唁，我立刻动身赴京”。

当天下午，王军由安阳乘高铁抵京，其后几天，林州常委班子9人中，除常务副市长孙建铎在外学习未能前往，其他成员都曾到京吊唁。

王军回到林州后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会，决定以民间组织、退休老干部为主体的“红旗渠精神研究会”名义举办“追思会”，由林州市承担筹备工作。

除了13日那天回林州参加“追思会”，宣传部长王献青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北京，协助杨贵家人处理后事，计划到4月26日遗体告别之后再离京。

他回林州时，林州市副市长李蕾在杨贵家中轮替。

李蕾是当地传奇人物，曾任市接待办讲解员、团市委副书记、接待办副主任、景区管委会副主任，曾向多位国家领导人讲解红旗渠。

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李蕾说她是“红旗渠精神最直接、最大的受益者”。她也是红旗渠精神的明星传播者，2007年在央视《百家讲坛》讲了4期“红旗渠的故事”。

4月19日，已回到北京接替李蕾的王献青，陪同杨贵子女去八宝山，察看了悼念厅，并祭拜了红旗渠“恩人”李先念的墓地，当年正是在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的推动下，红旗渠被列入国家基本建设项目。

八宝山之行被王献青写进了他在网上连载的守灵日记《杨贵，我不想让你走》，这组日记在林州干部圈颇有反响，记录了各种与林州有关人士的祭奠与回忆，包括林州籍航天员刘洋。

王献青的日记还描述了央视主持人张泽群前往家里吊唁的情形。1990年，张泽群入行做导演拍摄的第一部纪录片《山碑》即与红旗渠有关。

杨贵去世后，中组部原部长张全景前去吊唁过，据杨贵之子杨志勇介绍，河南省委原书记刘建勋之子刘立强吊唁时，代表李先念夫人林佳楣献了花篮,华国锋的夫人也携子女献了花篮。

“冒着极大风险，做成一件大事”

身后能受到这些待遇，在于杨贵当年“重新安排林县河山”。曾跟拍红旗渠建设多年、诸多经典照片出自他手的河南日报老记者魏德忠说，红旗渠是冒着极大风险，做成的一件大事。

1954年，26岁的杨贵被任命为林县县委第一书记，他幼年丧父，15岁入党，曾击毙过日军，17岁成为区长。

甫一上任，杨贵就筹划起草《中共林县县委1954年山区工作意见》，彼时，林县贫穷落后、靠天吃饭，水井被麻绳磨出深沟、争水打架等故事广为流传。当年底，在林县二届二次人大会上，《全党动手，全民动员，苦战五年，重新安排林县河山》发表，弓上、南谷洞、要街三座水库上马，前两座至今仍是供给市区饮水的生命水库。

由于林县水利建设突出，1957年，29岁的杨贵受邀到北京参加全国山区生产座谈会，并做发言，周恩来通过会议简报知道了杨贵。

次年年底，毛泽东赴豫考察，杨贵受到接见并做汇报。1959年3月，杨贵在郑州再次受毛泽东的接见，再度受肯定。

此后，林县再遇大旱时，从邻近的山西平顺县引漳河水的倡议重新得到响应，河南省委向山西方面致信，得到了时任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的同意，陶鲁笳战争年代曾在林县工作。

项目开工不久，杨贵提议，将“引漳入林工程”改名为“红旗渠”。

河南省专职作家、《红旗渠的基石》一书作者焦述认为，更名充分展示了杨贵的政治智慧，红旗代表革命、胜利，其政治、思想效果，之于后世的价值，“绝非‘引漳入林可比的”。

国家当时正处于困难时期，不可能给红旗渠项目以太多支持，只能自筹资金。红旗渠项目总预算6865.64万元，自筹资金比例85%。

这遭致一些人的反对，1961年，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在豫落实“百日休养生息”决策，有人状告杨贵“拙取蛮干”“不顾群众死活”等等。

红旗渠建设一直得到中央领导人的关注，时任副总理李先念负责财贸、水利等工作，他看到动用其他专款修渠的报告后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动用这个钱合情合理，修红旗渠是个好事嘛”。

在李先念的推动下，红旗渠项目开工近4年后，被列入国家基本建设项目。

1965年红旗渠总干渠完工，林县作为“大寨式先进县”进京展览。周恩来、朱德、陈毅、谭震林等参观了林县图片展。新中国成立20周年国庆时，红旗渠劳模代表被安排住进中南海，并从毛泽东住所旁移回几棵柏树苗，栽种在总闸附近。

但这种荣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着“文革”的开始，杨贵被打倒，一批领导干部、劳模也跟着被打倒。消息传到北京后，周恩来、李先念、陶铸、谭震林等纷纷批示。

据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杨贵与红旗渠》一书记载：当时针对杨贵的人曾有说法：“林县整风方向是对的，但林县是直接通天的，要注意”。

诗人郭小川及他的子女，以及一批文化人士曾在林县避风头、插队，得到过杨贵的庇护，而郭小川当过王震的秘书。

王震曾对杨贵说：“你杨贵对得起小川，对得起他的子女们”。当杨贵被打倒后，王震也出手相救。

在周恩来、李先念、王震等人关心下，杨贵1972年恢复工作，任安阳地委第一书记兼林县县委第一书记，并在1973年当选河南省委常委，中央候补委员。1974年，周恩来又提名他为公安部副部长，并继续兼任河南省、地、县的领导职务。

没过几年，杨贵的命运再一次出现跌宕。

粉碎“四人帮”之后，公安部开始出现结合红旗渠内容、反杨贵的大字报，杨贵开始接受调查。1979年，杨贵被调到五机部工作，任山东渤海农场副场长，最终从农业部三西办公室副主任岗位上退休。

1980年代，为杨贵鸣不平的声音持续出现，1988年，农业部部长林乎加等给中央主要负责人和时任国家主席李先念写信，要求恢复杨贵待遇，李先念批示：同意。

1991年8月，中央为杨贵恢复副部级待遇，并在2006年正式明确杨贵为副部职级，享受正部级医疗待遇。

精神符号带来“遗产价值”

在中央着手恢复杨贵待遇的1990年前后，“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团结协作、无私奉献”的红旗渠精神重放光芒。

1990年3月，林县县委发出《关于宣传、继承和发扬红旗渠精神的决定》，习仲勋、钱正英等领导人都在同期为红旗渠精神题词。同一年，关于红旗渠的电视专题片《山碑》开始制作，时任全国政协主席李先念题写片名。

关键时期，红旗渠的“恩人”李先念多次力挺杨贵，1991年，他在三个场合明确表态支持杨贵。当年1月，还应河南省请求，为林县题词“发扬红旗渠精神，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1991年开始，与“红旗渠”相关活动的规格开始提高，当年4月举行“红旗渠精神杯”表彰大会时，河南省委书记、省长都出席活动。林县在1994年撤县设林州市后，河南省相继在林州举办了省内县委书记、乡镇党委书记、村党支部书记系列学习班。1996年，红旗渠成为全国100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一，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林州开始挖掘红旗渠的红色旅游潜力。

随着红旗渠精神的内涵不断被持重加码，林州的红色旅游潜力也不断被挖掘。

开发景点时，当地将李先念题写的“山碑”二字镌刻在绝壁之上，也刻上了江泽民的题词“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红旗渠精神”，与郭沫若所题“青年洞”形成三个巨型的摩崖石刻，在深褐色的花岗岩上，成为所有合影不能回避的背景。

青年洞景区附近，今年清明节开始，每天都能看到总规模超过千人的中小学生团，这是2016年教育部等11部委发文推进中小学生研学旅行后，红旗渠景区开发的新项目。

“同志们准备好，嘿嘿，咱们就干起来咯，嘿嘿，咱们就一二三诶，嘿嘿，大家都要操心诶，嘿嘿”。

今年4月18日，由附近村民扮演的打夯表演开始，豫北方言的号子声中，一群小学生围着观看，不远处，杨贵1990年回林州时书写的《赠言十水》刻在碑上，带教老师也向学生介绍“带领大家修渠的老爷爷刚刚去世”。

“红色旅游”兴起后，有了“红旗渠”这一红色招牌，林州市每年的“红色游客”数量增加40%，2017年，林州接待游客过700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17.7亿元。

在红色景区免票的趋势下，当地开发许多二次消费的场景。包括去年投资超过400万元建成的VR体验馆，戴上眼镜，可以选择团队模式，开始修渠，学生体验票30元。

游客到了红旗渠，还可以吃一次“民工饭”忆苦思甜，成人价格25元，学生15元，这样的价格，在林州人过去吃饭只做一盆烩菜的餐饮习惯下，仍有利润空间。

随着内涵开发深入，红旗渠纪念馆开始改造，现在的建筑面积超过6000平米，扩大了九倍，青年洞的游览范围也从原来的600米，延长到前后两公里多，增加了4倍。

作为配套，2016-2017年，林州市投资1.5亿元，修建林石、任石两条连通景区的公路，林州市旅发委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我们市领导在开会时，强调过几次，修路不仅是修路，要当作景观来打造。”

时至今日，林州人已不饮用红旗渠水。据红旗渠管理处工作人员介绍，现在渠内的水主要为农业灌溉、工业或生态调节所用。受气候变化和上游用水等影响，红旗渠水量从1970年代的每年3.7亿方，降到1980年代的2.4亿方，到目前，基本稳定在1.5亿方左右。

很显然，渠本身的功能性正在降低，当地正努力挖掘红旗渠的遗产价值，2016年，安阳市（代管县级林州市）成立了红旗渠申遗工作委员会，当年世界遗产保护专家组受邀到林州市实地考察论证后，一致认为红旗渠符合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条件。

红色培训一课难求

红旗渠景区的建设，一直得到“总设计师”杨贵的支持，2002年红旗渠纪念馆开馆时，杨贵应邀出席开馆仪式；2004年，杨贵为“国家水利风景区”揭牌；2011年，杨贵又参加红旗渠纪念馆扩建改造奠基仪式。

2016年10月15日，杨贵最后一次回到林州，次日为红旗渠精神研究院、红旗渠档案馆揭幕。

这一次，杨贵在红旗渠干部学院给河南省内的县委书记们上了一堂课。毕竟已经是87岁的老人，讲课时他带着尿管。

上课的红旗渠干部学院，办学宗旨是“传承红旗渠精神，增强党性修养”。选址红旗渠的“故乡”林州。学院是安阳市委直属处级单位，安阳市委书记兼任院长。▶下转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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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红旗渠干部学院正式落成后，越来越多的高级别官员开始走进林州，当年10月，中央党校厅局级干部进修班体验式教学在学院开幕。2014年5月，省部级体验教学在这里第一次开班。

学院也受到了一些中央领导人的关注，2015年王岐山考察林州期间，在学院礼堂主持座谈会；2016年3月，赵乐际到学院调研，此后在赵乐际指示下，受中央高度重视的“中央党校县委书记研修班”的学员们，也在2016年6月第一次到红旗渠干部学院进行体验教学。

随着前往学习的学员越来越多，红旗渠干部学院开始一课难求，教学班次已经排到半年后，有的单位甚至已在预约2019年的课程。

4月16日-20日，就有包括中央党校省部级、厅局级相关班次共1086人在学院培训。学院提供给南方周末的数字是，2017年，共开了九百多个班次，培训学员4.9万人。

单靠一所学院远不能满足需求。依托“红旗渠”这一品牌，林州市内，已有过百家民办教育机构、旅行社也在从事相关“红色培训”服务。

“红飘带培训”就是这样一家民营机构，据其创办人魏帅介绍，过去不到一年，仅他们十多人的小团队，已经接待超过5000名学员，营收超过300万元，利润率在30%左右。课程收费标准按照中组部相关要求执行：包括吃住，部级干部每天不超过760元，厅局级650元，处级及以下550元。

无论是公办还是民营培训机构，都无法接待激增的学员，他们只能租用宾馆的房间和会议室进行培训，这激发了林州的旅游服务市场。据统计，2018年初，林州全市上规模酒店40家，四星级就有三家，床位近两万张，仍有新的高规格酒店在筹备开业。

4月17日深夜，在没有预定的情况下，记者走过三家星级酒店，都已客满，到第四家才仅有一间空房，且需要明确是否续住，因为到了晚上，总会有大巴将各种团队接来。

4月18日，“红飘带培训”组织的一个培训班在林州一酒店里开班， 听了两个小时《弘扬红旗渠精神，加强党性修养》课之后，学员们到红旗渠景区吃民工饭、喝红旗渠瓶装水，旁边就是独轮车体验点。

下午，在“当年得多累啊”的慨叹中，学员们沿着坡陡阶长的青年洞栈道前行，抵达青年洞时，不少人已气喘吁吁，稍事休息后，列队，重温入党誓词。

杨贵去世的消息传到林州后，各类红色培训机构也迅速组织了不同形式的哀悼。4月10日上午，林州市副市长李蕾在红旗渠干部学院有两场演讲，这位“红旗渠精神的受益者”说，所有人都关心杨贵的去世，她临时在课件中插入了跟杨贵有关的视频，听课的学员起立默哀。

(文中部分内容参考了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的《杨贵与红旗渠》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