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2018-04-26刘国星
刘国星
京郊十渡风光
曾在航机上见航空杂志介绍京郊十渡风光,与京中各处红墙、黄瓦、翠柏之景色大不相同。心向往之。但每询及京中医务同仁,则俱云不知。某次公干完毕,得暇半日,打听到是在燕山石化方向。及至燕山石化,已无公交车辆,遂换乘出租车而入。车至六渡见有河水在山脚下潺潺而流,河谷平缓而山势陡峭。两岸山石嶙峋,如刀削斧劈之状。车行约一公里便是一渡。当然如今已有小桥可以通行,毋需摆渡。至黄昏夕阳西下之时,农家炊烟缭绕,山色远淡近浓,宛如水墨画一般。有老农指点远处山头名仙桃山,俗称奶头山云云,果然,绘图以记之。尽兴而归。得图四幅,此为其中之一。诸君赴京不可不觅此佳境。
光头送马化腾夫妇回草原的那个清晨,我爷爷做了一个很深的梦,梦里大片大片的绿草铺展开来,微风摇曳,草棵子里幻化出牛马羊驼的影子,幻化出野狼雄鹰兔子和土拨鼠的影子,最后竟然幻化出人的影子……我爷爷悠然地走在牛马羊驼中间,天上有雄鹰,地上是狼兔和土拨鼠,还有影影绰绰的牧人们。风吹影晃,所有的影子突然消失不见,好似散落地里的花籽草籽,春天又以花草的俊样站起身姿。绿草无边际,作飞作舞。倒是马化腾那辆红摩托车还刺目地立在绿草间,突突轰鸣。
从光头的话语里,我爷爷知道是一场车祸带走了马化腾夫妇,他爬了大烟囱,只剩下面前的这个小匣子了。
这块种啊!净整这些焦心的事!我爷爷皱纹的沟壑里泪水纵横,拉过我说,快给你爹巴图磕个头,送送他。
马化腾是我爹闯荡大板城改的名字,是他行走江湖的槳橹。我爹马化腾的命运就似那场车祸,充满突然性,也像拧螺丝,一个扣一个扣的,让我爷爷猝不及防,焦头烂额。高中那年马化腾突然失学,和光头几个组建乐队,在大板城的酒吧里辗转着,声嘶力竭,俨然领导了大板城里的时尚潮流,好像跟更遥远的城市接轨沾边了。我爷爷拎着炒米袋子坐长途汽车找到他时,他正在灯光迷离的台上唱摇滚。摇滚得理直气壮。他的满头长发凭空带起一股风,丝丝都在激情战栗,“我的爱情,就像一把火……”他的身体也在战栗,仿佛整个人都烧着啦!也许你也猜到了,我爷爷的话当然也成了耳边风,打骂也不当棵小辣葱啦!就在那年春天,我爹马化腾突然有了孩子,我是突然地降临到人间的。我爹马化腾和我妈妈根本没做这方面的准备,我的哭闹声和他们的音乐梦搅成线团,类似粥锅的效果,让他们一分钟也受不了。终于在一天早晨,马化腾骑着摩托车,把我递给我爷爷!说还要赶个场子,就加大油门奔向了大板城。我就是混在牛马羊驼的羔子问长起来的。我爷爷说大板城像是块磁铁,吸得我爹马化腾找不到方向了。
我爷爷本想把我爹马化腾的骨灰撒在罕山顶上,让草原的风把他散在草根花根下吧!让他回来吧!
可谁知光头又骑车返了回来,光头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歌,真是我爹马化腾的声音呀!“假如有一天,我真的离去,请把我葬在,葬在这城市里……”我爷爷的脸变色了,人也木了,背后像是隐藏了巨大的悲痛和忧伤。他听了一遍,又听了一遍,就默默地向光头挥了挥手。光头要把手机留下,说是个念想。我爷爷却背转过身,又挥了挥手。这块种可真决断啊!
我爷爷瞅着光头怀抱小黑匣子远去的背影,突然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我吓得抱紧他喊他,我爷爷开口却说:“唉,草原还能要他这个东西吗?”我爷爷那时想起了他的梦,梦里那辆红色的摩托车,就是长生天不收的玩艺啊!我爹马化腾和那摩托车显然是一路货色。
我爹马化腾第一次骑回摩托车时,我爷爷听听马达的轰鸣,说:“嗡嗡嗡嗡转得脑仁疼,你听听骑马的心跳和蹄声,那是连着大地的呀!与骑手是合拍的啊!”我爹马化腾撇撇嘴,呛他说:“那我还骑马上大板街啊!嘿嘿!”我爷爷并没有住嘴:“我接你额吉就是骑马去的,你他妈也是你额吉骑马圈羊生的,这块生铁蛋子算啥?”
我爷爷的身子摇摇晃晃,他的眼前仿佛晃动着草棵子和牛马羊驼雄鹰野狼的影子,地里生草,草生万物和人,而人必须要再回到泥土里的呀!大板城里生的是高楼?是马路?仿佛时问的来路伸延过一条铁链,每个人都是那铁链上的一环。我爷爷叹了一口气,紧紧抱着我说:“那环要断啦!”我看着我爷爷,他的脸灰灰的,拉得很长。
多年以后的一场大雾里,我送走了我的爷爷。他生前叮嘱我,先用锨铲走草皮,把他埋进后,再原样覆盖草皮,万马踏平,严丝合缝。春时雨水泽润,草花疯长,他就成了地里的肥料了,牛马羊驼会如往常一样在上面吃草。
那场雾真大啊,马蹄声如阵阵雷声滚过大地……朦胧中,我想起了那个黑黑的小匣子,它躺在大板城的公墓里,墓碑上写着:大板著名歌手马化腾夫妇之墓。而我的爷爷呢!我今后要祭奠他,就是祭奠脚下的这片草原。
草原,城里,似蟒蛇般油路的首尾……我的眼里满是雾,潮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