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
2018-04-25蒲素平
蒲素平
在西藏看云
在西藏。云有回声,不管多高多低,多厚多轻,都在回应自己的心声。
云有百变之心,不管寂寞还是左拥右抱,都以万马奔腾之势幻想升起或下坠,并期待一个人的到来。
云有不死之途,从刀刃、从大海、从冰川、从远望的目光、从囚徒的内心、从朝拜者的五体投地的寂静中。
从时间的流失,从婴儿到万世苍茫。
云一次次被逼回体内。
一次次又从体内飞升。
如我,爱上这无穷的变幻,这辽阔无望的白。欲说还休的人啊,只好低下头,在蓝天下诵经、祈祷,并长途跋涉,并试着做一个心无杂念的人。
怒江天梯上的人
云端之上,有人架设天路。
怒江之上,有人造下天梯。
天梯之上,是古老的米堆冰川,发出数亿年前的光,祥和、瑞丽,又携带着苍茫的锋利。
天梯之上,一个人正在向上爬。天梯太高,9865级台阶托着他,他不得不时时避让云朵,以免直接进入天空。
他遇见大风,就爬下来,抱住天梯,给风让出通道,让大风先行。可风不这么想,大风变成一把鞭子,从四面八方击打他。
他只好咬紧牙,状如一节钢铁,默默给风一反弹之力,让风无可奈何,只能死劲吹动他的衣服。
鼓鼓地,像一面逆风的旗帜。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天梯尚没有造完,一些钢管、卡扣,正被他固定在一起,一步一步向上,走得很慢,走得空气稀薄。
期间,草木枯荣,云朵翻新,乱石一次又一次滚向天边,梦游者退回故乡,白矾离开大海。
历经风雪的人,怀揣光芒。唯有他和他们,埋头在这无人之地,越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攀爬在天梯上,每一根钢管,都长出他的气息,苔藓般清新,脆绿。
他去点亮雪域高处的灯盏,一盏又一盏,犹如群星在天空闪烁。
一想到这些,他就暗暗加快了脚步。他爬到了山顶的铁塔之上,迅速与铁塔成为一个整体。
东达山上的一基铁塔
不说也罢,高山是地球的一副药。
亿万年来,东达山就这么荒芜着,也长青草,长大雪,长大风和乱石。
一只秃鹫收住翅膀。在东达山5295米的高度前,我信马由缰地想象低首垂立。
此地不宜久留。
除了高过天空的青草,以稀薄对抗稀薄。
除了八月大雪,是白,是冷的一部分。
此地更接近于神的居所。
辽阔中,我驻足,仰望一基刚刚组完的铁塔。塔尖处,天空与雪产生了一个事物的结果。
我试着向天空看,看到的却是未来。
未来有星星点点之灯亮起。无序的东达山连同这基铁塔,正以每年两厘米的速度向上,向着来世的方向增长。
在川藏公路行走
两山之间,夹着公路,公路之下是江水。
两山之上是理直气壮的风景。公路之上是汽车、骑行者、磕长头的人,他们互不言语,各自安好。
江中是流水,一万年前的水和当下的水,混合在一起,有的跳起,有的下坠,有的回旋。
恍惚中,大雨越过蓝天而降。
噼噼啪啪,西藏的雨果然与我老家华北平原的雨不同。不同在何处?一时竟说不出。只好看一下两旁的大山,山上有水沿沟壑而下,高处有积雪披挂。
目光抵达之处,必是无人所到之地,那山坡定是一块处女地,除了神仙,就是日月风尘了。
此时,一颗拳头大的碎石落下,又一颗西瓜大的石头落下,落在距我十米远的公路上,一动不动。
公路已习惯这些,竟然不言不语。
我摸摸头,又看了看两边的山,碎石堆积,乱石林立,如此亿万年了吧。
骑行的人,看不见了身影,唯有磕长头的人,心无杂念。
看来,我必须得习惯这些。包括习惯生活中尖锐的芒刺。
登业拉山,看电力工人作业
我一直走,一直走。
前面还是山,后面也是山。
那就登山吧。登山是我的目的。
手中的繩索垂直于他的目光。
此地不宜说话,他要守住口中不多的氧气,一旦说话,平实的话语,就是他的内心,呈现出金子的品质。
我不过是个跟随者。
抓着专业登山队固定下来的挂钩、绳索,跟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踩着碎阳光,竟也迈出了比青藏高原更高的高度。
他登上山,不过是为了一天平常的劳动,四个小时的攀爬不过是上班之前要走的路。七十度角的上仰,不过是一次对电力施工这个职业的守望。
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羞涩如处子。
我登上山,不过是看看他怎样劳动,不过是一次职业性的采访,一次对米堆冰川的虚假致敬。
我不过是一个游戏者。
我的致敬和叹息,在悬崖面前,平庸到死。在大风面前,轻轻一吹,连一个字也没留下。
我不过是一个生活的惊叫者。
浮躁,无趣。却常常自以为生动。
行走在七十二道拐上
这曲奇的路,是折返的命运。
我来了,错过了昨天,错过了你十八次下落的转换,错过了一棵草在你身边发芽和枯黄。
此刻,一望无际的大雾,以液体转为固体,又以固体转为气体,最终成为高原上的一把盐,晶莹,剔透,让世间感觉生活之咸。
我转过一个弯,重新见到你,层层叠叠的美,洒落在民间。
生死已成定数,飞尘如时光,在此缓缓下落。我无法停下来和你对话,身边是三千尺的危崖,我看到一个坠崖者的荒芜。
磕长头的人和我擦肩而过。
我看见一个人的辽阔,那是十万年前的辽阔。
转过一道弯。又转过一道弯。
太阳出来了,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坠。这些起起落落的光,我统称为时光或者光芒。
犹如背后那一基高大的铁塔,你得完全越过七十二道拐之后,才能看见。
有时,看不见是一种美,如此刻。
我独自穿过七十二道拐和无尽的时光。
去納木错的路上看见雪山
这么大的雪山,却没有名字,或者说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其实,是我忘记了你的名字,于是,你的名字就在我的笔下消失了。
一段时光一样,我选择了忘却。
静寂的雪山,那些出现在地图上的名字,一定不知道他的名字去哪里了?
只有这静寂的雪,在白云的拥簇下,遥远而清晰。
几辆汽车,在无人的草原上奔跑。草原像一片平地,一切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唯有雪山,布满疑问。
我禁不住轻轻叹一声,这么大的雪山,图画一样。
一闪之后,默默远去。
独自消失。
雅鲁藏布江
从哪里转折?那涛涛之水和我并肩行进了五百里,突然背离我,让我无法说出内心想好的词。
来自雪山,又远离雪山。多像爱情,来自吸引,终止于吸引。来自纠缠,去于远方。
去了,一路自己拥挤着自己,并渐渐筋疲力尽。
至于那些可有可无的岸,都来自自身,来自背后山脉的走动。一个人走的道路荒芜已久,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丛,可藏下一只猛虎,在里面孤独地奔跑跳跃。
犹如那些热闹的词,都出于荒芜之地。
白云远去,那说说水吧。那些水有着无用的力量,不断耗尽,又不断生长,不断向前,向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目的流去。一排一排的水,甚至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自己的群体。水顺从着自己的身体,用一生的时间,甚至水都不知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
水会减少,但水会死去吗?
雅鲁藏布江有着无穷的水,暂时不用考虑这些,暂时像历史的车轮,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方向,只是沿着自己身体,一茬茬向前去。
哎,这无知的人间。
夜宿芒康变电站
这是一座正在建设的变电站,夜晚会出现群星合唱,一些从外地赶来的建设者,凭借多年的施工经验,说出了未来生活的方向。
这些人和我一起喝酒,喝多了就指给我星星之间来往的秘道。而我不胜酒力,在他们话语里,抱着一颗星星沉沉睡去。
半夜,那颗星星挣脱我的怀抱,从海拔4300米的高处缓缓下落,落到人间,化为一个灯盏。
谁在风里轻唱:执烛者的手是光明的支点。
黎明,我从梦里醒来,稀薄的氧气令我头疼欲裂。我一转身抱住了高原,顺着一大片草地向下翻滚,遇到昨夜和我喝酒的人,他们已开始在工地上劳动。
他们的呼吸声,让群山发出了轰鸣。
死于悬崖的马
在唐古拉山。
明月和悬崖在一匹马的眼里相遇,静止的闪电在稀薄的氧气里站立,闪电失去风暴的依托,显得安静、不知所措。
一匹马,披着铁。
一匹马,驮着沙石。
看啊,一匹马,爬上了高山。
看啊,一匹马,爬下了高山。
不倦的明月,往复升起。一匹马的脚印,不断被风淹没。
明月和大风互为阴影。
悬崖和一批马互为阴影。
这些在唐古拉山上普遍的事物。
这些在唐古拉山上普遍的黑暗。
对于一座山来说,亿万年了,循环就是生活。对于明月来说,照着就是生活。对于大风来说,把氧气吹薄,就是生活。对于一个人来说,架一条高压线就是生活。对于一匹马来说,为什么把角铁,沙石运到山上就是生活?
对于一匹马来说,死亡可能也是生活。
一匹马,把头哐哐向石头上撞。
一匹马,不再嘶鸣,躺下不起。
一匹马,吸尽鼻中的氧气,在悬崖边,一跃而起。
如同,明月其实只是黑夜的补丁。
米堆冰川
我一把抱住了时光,迎面升起一座冰山。
下面是滔滔不绝的怒江。哪里是它的发源地?
哪里我是的来处?
它陡峭的骨骼里,装满风、装满雪,装满钟表的指针,装满平静的流动。
我骑着马走去,多少时光纷纷出现,转瞬即逝的秘密,在走进和推测中走向更深的未知。
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泥石流把道路冲得横七竖八。天亮之前,冰川停止了遥望,尽管它与天同寿,但此刻,冰川疲惫至极,它不再骄傲,不再分割白云,甚至不再必须闪闪发光。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那些大冰在时光里推动着时光,必将白发一样,覆盖万物,覆盖我。
覆盖它自己。
东达山上的一棵草
一棵草,能活一万年。
活一万年的草,令人怀疑它的精疲力竭。
在五千米的东达山,这些都是常事。面对乱石、虚弱、苍白甚至一无所有,面对氧气稀薄、呼吸困难、八月飞雪。
面对空,这些都是常事。
没有人关心这些,一棵草也不关心这些,大雪来了,覆盖就是,大风来了,吹就是,冬天来了,冷就是,氧气不足,胸闷就是了,阳光照,就照吧。
一棵草,有着自己的胸怀,这胸怀就是活下来,慢慢地活着。
其他的,有没有都行,要不要都行。
一棵草,哪怕仅仅一棵,也高过了山峰。
什么比喜马拉雅山更高
在青藏高原,山是低矮的。
在喜马拉雅山,在东达山,这些动不动就五千米以上的山,原来也这么低矮,我每天都踩在脚下。
比如,我从东达山海拔5295米开始,向铁塔上爬,两步就高出一米。
5295米,不过就是零米,一条地平线。
我向铁塔上爬,手和脚各自完成自己的任务,从春天开始,我见证过一棵草渐渐站起身,一朵野花孤独的荣败。
我在导线上走,我看过山谷的流水如何成为江河,看碎石翻滚,如何高出云朵。
我渺小卑微,轻若羽毛。
但我的双脚,每一步都高出喜马拉雅山半米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