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鸣
2018-04-25田禾
田禾
白发
老了,头上生满了白发
真好,老也老得这么光亮
衰老从白发开始,皱纹随后长出
身高明显比年轻时矮了一截
眼睛只能眯缝着看人
口齿不清,记忆渐失
手脚变得越来越迟钝
性格比以前安静了许多
喜欢躺在藤椅上打盹
白发长得像秋天的衰草
为了不让人看出我的凄凉
我把它梳得顺向一边
稍稍打一点光油
但我还是选择少出门
我走路有点儿晃,脚步有点儿飘
满头的白发太轻了,压不住
托尔斯泰墓地
山的尽头不再是山
路的尽头不再是路
在山中站久了他便成了山
在路上走久了他便成了路
让后来的人
走不到他的尽头
这里树挨着树,山连着山
一座孤坟荒凉得
只是一小块长方形土堆
坟前常开的花朵
是他还以世界的微笑
白桦树仍然替他保持站立
和行走的姿势
托尔斯泰的坟墓很简单
简单得像没有坟墓
没有墓碑,没有碑文
小土堆像一本合上的书
绿茵茵的小草为它
包上了最美丽的封皮
托尔斯泰就埋在文学里
他的坟墓小于死大于活着
篱笆院
用泥土和石头筑起篱笆墙
用荆条和竹篾扎着篱笆的门
墙头挨着墙外的邻居
靠篱边的一棵枣树,有点歪
但每年按时结满枣子
风呼呼吹,像结枣子的声音
这家男人在院子里掘井,他
左膝跪地,弯着腰,使劲挖土、
提土。他和时光一起磨损
坐在门口哺乳的女人
身体是一个成年的漏斗
一次哺乳,她用了两只乳房
铜锣
把一个民族的精魂
植入青铜的体内
经过冶炼,铸造,抛光
铜就有了光芒、魂魄
就有了语言、韵律
做成铜锣,敲它,声音浑厚而洪亮
我的村庄经常使用这种铜锣
村里盖房,婚丧,过节
孩子考取大学,或谁家油坊开张
铜锣都要敲起来
那年我外婆死了,铜锣敲了三天
入殓,送灵,下葬
铜锣一直在敲。每敲一下
就是我对外婆一次感恩
每响一声,就是铜锣替我喊了一声外婆
草帽
用麦草编织的帽子叫草帽
农民一年四季戴着它
雨水和阳光在上面流淌
戴上它就是向命运妥协
足跡遍及山岭和无边的田野
戴着避风,挡土,遮阳
尼龙绳吊在脖子下面
起风时就把它系紧
太阳落山,轻轻往后一推
草帽背在了背上
朴实中还有点儿浪漫
有时取下来扇风
见了干部喜欢拉低帽檐
干农活时又把它往上抬一点
然后在草帽下把自己埋得很深
说书人
一根楝树的枯枝,横在院子里
说书人的故事里横着一把刀
英雄的前面横着一条河
鼓槌一落,接上回书,还是说隋唐
乱世之中,群雄并起
秦琼卖马,李密起事,罗成舞枪
半道杀出程咬金
说书人把一个朝代装在袖筒里
轻轻抖出,说,你们看,这就是隋
一个不起眼的朝代,一个短命的王朝
却出了那么多大英雄
接着惊堂木一响,英雄出场
一个死去千年的人奇迹般复活
但又会很快死去
英雄背着粮袋,寻找落脚的江湖
他们聚在一起,个个义薄云天
忽然,万马奔腾,旌旗猎猎
马蹄踩着密集的鼓点驰来
瞬时杀得人仰马翻,人头落地
虽然是故事,也吓得下面
猛一躲闪。听书人都木讷地坐着
但脸色变化忒快,不时欢笑
大声地叫好;不时掉泪,替古人担忧
审判官喊道:午时三刻已到
刽子手抡起了大刀
下面叫嚷着刀下留情。说书人于是说:
好,听大家的,抽袋烟再讲
于是让英雄又多活了一袋烟时间
老牧人和他的羊群
坡上的草也听他的使唤
老牧人的鞭子一挥,那些草
都长到了羊的身上
长成羊身上的毛和膘
他那么瘦,把羊养得那么肥
青草蔓延,羊群渐长
山坡为羊准备了许多草
草,一岁一枯荣
去年的草被羊吃光了
今年又长出来
去年的羊都杀光了
老牧人今年又养起来
老牧人每天赶着羊群上山
为了让羊吃到更好的草
他撵着羊满山里跑动
经常被嶙峋的山石绊倒
和阴暗的青苔踩滑
羊下崽了,小羊要吃奶
他抱着小羊,追赶母羊
这时羊鞭插在他左边的腰上
白事
奶奶走的那天
雪大得像我家的这场白事
奶奶的死,仿佛穷人
遭遇寒冷,又遭遇了一场雪崩
穷人家死人都死不起
父亲去亲戚家借钱还没回来
奶奶停尸三天了
连件像样的寿衣都没有
昨夜北风在冰雪上磨刀
白天渐渐露出了锋刃
亲人们
哪个的心口没被剜一刀
最后砍了菜地里的泡桐树
给奶奶打了一口薄棺材
父亲人穷气短,一声不吭
跟着出殡的灵柩不住地磕头
那年我九岁,小如灰尘
灰尘落在雪上会很显眼
我没有落在雪上
落在送葬的途中零落成泥
坐火车
今夜我不抱流水
抱一条钢铁
但我还是流水的命
深夜在一条铁轨上流淌
火车一路摇晃
仿佛一片波涛在荡漾
天空在半夜下雨了
车过郑州我好怀念马新朝
摘棉花
黑八爷和他老伴在一块地里摘棉花
黑八爷与棉花秆相同的身高
让我感觉他花白的头发
是一朵最大的棉花
这地方的水土适合种棉花
春天长苗,夏天现蕾、结桃
秋天棉花铺天盖地
农民抓紧季节抢收
黑八爷和他老伴在地里微弯着腰
左手扶着棉桃,右手扯落花球
当装棉花的竹篓满上了
几乎同时伸手摁一摁
又同时移动着脚步
最后,把所有采摘的棉花
拢在一起,装成一筐
一个大东北的村庄
这是一个大东北的村庄
与我那个江南的村子有些相似
门前筑满篱笆,菜园连着
后院。麦田和墓地挨在一起
铁锨和镐头挨在一起
阳光照着低矮的木栅
牛和毛驴缓慢地生活
我从江南来到这个遥远的北方村庄
不同的是我江南的村庄多雨
而大东北的村庄多雪
于是我特地来到北方或
更北的北方看雪
我似乎比一朵雪花还能飘
在万米高空没有作任何停留
一直飘到了北国
仿佛比一朵雪花飘落的速度还快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雪
村庄里,家家门前的草垛和劈柴
都落满了雪。村旁的一条
小河冻结了,不再流淌
停止了往日的迂回和拐弯
出门看雪的人在不断地咳嗽
給牛圈送草的人和外出凿冰的人
踩着雪。人走在冰雪上
那双鞋像两只打滑的雪橇
呼啸的北风,扛着灰暗的苍穹
似乎要运来一场更大的雪
当我老了的时候
当我老了的时候,就回到故乡
住进我当初的老房子。从此哪儿
也不去,找一块牧场,养几只小羊
把父辈当年的那把板锄磨亮,在路旁
种上向日葵和兰花。这时群山扑面而来
我尽量多呼吸山林中的新鲜空气
如果有雁阵从我头顶飞过,我会站立
路旁伫望许久。夏天很快过去,秋天就
来了,我用更多的时间与亲戚来往
在侄儿中做个温和慈祥的老人
不时有朋友远足探访,以一杯清茶
我们聊到天黑。到我越来越老了
身体会变成药罐子。那些中药
其实就是山上生长的草根、叶子
和树皮,在我小时候
奶奶生病时我跟着父亲去采过
还有些中药,是对珍稀动物剖腹、断骨
挖心、剥皮、砍头、抽筋
这太残忍了,想到这杀一命救一命
的中药,我拒绝饮下
羊鞭
一杆羊鞭从不闲着。不光只把羊群
赶到山坡上,它还要看路、引道
当旗帜举着,大羊小羊跟在后面
牧人躺下,做牧人的枕头
羊鞭不叫喊。不像羊羔,饿了咩咩
地叫。羊吃草去了,牧人把羊鞭
抱在胸前,像抱着邻居寡妇。然后
他砍来树枝,为她儿子削起了陀螺
丢一只羊,牧人用羊鞭抽打自己
抽打路旁的大石头和刺柏树
从来舍不得打在羊的身上
最多扬起来,吓唬吓唬羊
在回村的路上,邻居寡妇的纱巾
飘上了树梢,牧人用羊鞭挑了下来
黄昏,去送陀螺,他想着带上
那杆羊鞭,然后把它忘记在那里
晨鸟
鸟从黑暗中飞出来
它的脖子已伸进黎明
后爪还抓着黑夜
鸟的叫声腾地而跃
以致扩散到整个天空
它轻轻扇动着翅膀
瞬间飞过熟悉的田野
在飞过村口的池塘时
影子斜斜地倒映在水中
最后落在村庄的一处屋檐
鸟用嘴啄羽毛的那一刻
暴露了它模糊的性器
候鸟
夕阳像只鸟窝
挂在比树更高的天空
少年的我,用瘦长的竹竿
也没有捅下来
我多数时候
坐在黄昏里发呆
心,追逐着一只季节的候鸟
在飞
鸟,飞越山水
寻找最适合生存的地方
它在飞行的空中
仿佛一片飘荡的树叶
更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偶尔在天空流浪
偶尔在原野觅食
石匠
光祥石匠刻碑有三十多年了
在一块石头上雕琢别人的死亡
由于年老,去年戴起了老花镜
眼镜后面是他消瘦的命运和人生
为了表示对死者的敬重
在每刻一块碑前他都要净手净身
在石头的前边烧香下跪,磕头
再抡锤,先敲三锤,让死者听见
近似于盖棺时敲钉子的三声定位槌
镌刻在石碑上的字是魏碑体
横竖撇捺有力道有筋骨
刻上死者的名字及生卒年月
好让后来的子孙认祖归宗
刻上“考”、“妣”是区别男性和女性
挖煤窑的兄弟遇难了
碑上刻一个好大的“煤”字
雕琢的时候,石头不疼,人疼
让从山坳里吹来的风也有点悲戚
他雕刻的墓碑,易于辨认
每一块碑上都留有他的指纹
构成他与死者的另一种血缘与基因
鸡打鸣
在乡下,有鸡打鸣
那才叫日子
老祖宗留下的一块
穷乡僻壤。有鸡打鸣的
地方,才是村庄
一群鸡在院子里扑腾
在稻场上追逐
一只母鸡蹲在鸡窝里下蛋
另一只引着一群鸡娃
在草堆下觅食
啄食井沿上的青苔
公雞在豆荚架上跳上跳下
有时跳到棺材盖上
抖着身上漂亮的羽毛
伸长脖子高声地打鸣
最初,乡村的歌谣
就启蒙于这古老的鸡鸣
一只公鸡,粗喉咙,大嗓门
叫醒了我憨实的父亲
每天,鸡打鸣他就起床
天亮了,他便走出
这鸡窝一样的家
去麻雁口工地挖渠
或藏进农事深处
白色的马铃薯花沾满衣襟
谭木匠
谭木匠早年从父亲手里
接过鲁班的这门手艺
向每一张桌子或凳子俯身
在一根粗糙的木头上
用墨斗“嘣”地弹出一条直线
然后顺着墨线把木头锯开
锯成厚薄不一的木板或
一根根木柜的立柱
他锯木头
木头滚来滚去
钉几颗铆钉就固定了
他刨木板
相同的动作不断重复
眯起左眼,用右眼
斜看木板的平整程度
和木头的曲直
接着凿孔开槽,连接榫头
用鲁班尺校正角度,打磨光滑
最后一道工序交给油漆匠
天黑了,他背着一把斧头回家
斧头砍去了他的一个白天
夜里又为他壮胆、驱邪
在黑暗中为他劈开一条路
杂货店
这是村里人每天光顾的地方
闲坐的地方
谈家长里短的地方
买针头线脑日杂百货
和孩子们买铅笔的地方
过路人歇脚的地方
乡邮递员放报纸信件的地方
摩的开来停靠的地方
打牌人换零钱的地方
坐在店门口的老人
孙子放学回家
把书包撂在他的腿上
从夕阳陡峭的暗影里跑开
老人守着杂货店
经常攥着一大把欠条
趴在算盘上吧啦着算账
有时站在门口
看路上缓缓经过的行人
用一口方言给外地人指路
时刻进屋数抽屉里的钱
五福爷开店
杂货店和家是一体的
后面住人
前头开店
五福爷,六十多岁了
他没想到还能摊上个买卖
货架上的货物
与村民的需求相关
与村民的消费观相关
货架一共四层
摆着杂货、布匹、罐头
和少量的高档烟酒
柜台左上角的一个破洞
他用黑胶布粘上了
柜台上搁着电话机
常有人进来打电话
五福爷左手一把尺子
右手一杆秤
他说做人与做买卖一个样
经得起秤称
经得住尺量
诚信是最好的秤砣和布尺
葵花
今年不种芍药,种葵花
父亲把葵花种下去,拄着锄
他的等待比花期漫长
善于吸收阳光
葵花才开得如此金黄
一朵朵都闪耀着金子的光芒
我从父亲的葵花地走过
我的白色的确良衬衫
镀亮并嵌满了葵花
葵花是圆的,转盘一样
朝着太阳,慢慢旋转
转动着身体里隐形的齿轮
去东晋拜访陶渊明
因为写诗,我对这位江西浔阳柴桑人
多了一份景仰。于是我决定去东晋
拜访他。我知道他曾做过地方小吏
看不惯官场的腐败、堕落
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早已辞官归隐
去东晋,恰好相隔十六个世纪
中间要跨越唐诗、宋词的国度
为急于赶路,李白、杜甫就不见了
我先步行,逢山翻山,遇水涉水
穿过沼泽、森林、悬崖、险滩
走破了元明清三双鞋子,我没有停留
然后乘一叶叫浪淘沙或沁园春的扁舟
顺着隋的大运河,在一片浪花里穿行
数日后到达,闻见村庄的鸡鸣犬吠
村庄房屋错落有致,耕作的人们
黄昏时荷锄而归。一老叟
指给我桑竹围绕的人家,轻推
竹篱笆吱呀开了,陶渊明就在里面
他1600岁的样子,依然贫穷和孤寂
罐子口
从沿渡河溪口至罐子口的峡段
河道突然由宽变窄,像一只罐子
船经过罐子的颈口时,行驶缓慢
爱情走到这里瘦了一下身子
一只大自然的罐子,装满了风声
歌声、鸟声,和纤夫粗犷的号子声
从罐子口取水,替农民浇地
滋润苍生,为旅人洗尘
一条河流都装在一只罐子里
所有的水都从罐子口流出
纸钱
父亲,我今天是特地
给你送钱来的
现在大家都富裕了
我不能让你还在那边受穷
你的儿子谈不上发达
錢还是挣了点
今天我给你带来了
纸币、金元宝和亿元大钞
还有点美金
父亲你都收下吧
现在物价每天都在涨
想必你那罩也一样
你就不要再刻薄自己了
该花的地方一定要花
冬天的棉衣要添
家里的存粮要有
酒,你可以多买些
我知道你就好这一口
其实,再多的钱
也就是一堆火焰的重量
一堆灰烬的重量
你坟前的那些草木
不懂悲伤,但会帮你扛
(选自《中国诗歌》201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