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体经济路在何方?(上)
——专访厦大EMBA名师戴亦一教授
2018-04-25撰文翟风彩林东富
撰文_翟风彩 林东富
戴亦一
厦门大学管理学院经济学与金融学教授(国家二级),博士生导师,国内十多所名校商学院EMBA授课教授,“2015年度中国十佳最受欢迎商学院教授”之一,历任厦门大学管理学院副院长、EMBA中心主任(2002-2016),是厦大EMBA和EDP两个项目的创始人之一。厦门大学EMBA《管理决策经济学》授课教授。
“中国经济和中国房地产专治各种不服!”围绕着中国经济、实体企业出路等问题,我们开始了这一次的专访。戴亦一教授一语掷地,从谢国忠在2013年曾预言“2014年中国房价跌50%”,到国世平2013年说道“赶紧卖掉房子,一套都不剩”,再到郎咸平、陶冬、鲁比尼等的中国经济和楼市“崩溃论”……戴亦一认为,这些经济学家确实看到了中国经济存在的种种深层次问题,但之所以仍然被现实硬生生地打了脸,是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中国经济和房地产背后的政治经济制度太特殊了。戴亦一认为,中国经济独特的制度背景和国情,正是其超强韧性表现的根源。
中国独特的土地财政架构
戴亦一认为,预测中国经济,关键要从房地产入手,不仅因为房地产对中国经济影响力巨大,而且因为只要楼市泡沫不破,中国经济整体上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而要理解中国房地产,则要从国际罕见的土地财政谈起。看不懂土地财政,你很难准确预测中国经济和楼市的运行轨迹。戴亦一认为,肇始于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是中国土地财政的滥觞。分税制以后,中央和地方的财权和事权彻底分开了。在这次以中央集权为初衷的财税改革结束后,地方政府事权和财权出现了严重不匹配的问题,一些地方财政甚至陷入了入不敷出的窘境。
穷则思变。在变革的过程中,地方政府几乎一夜之间就Copy了香港以土地财政为特征的房地产制度——尽管开始的时候被称为“经营城市”。
为什么说香港是世界上土地财政之父?她又是如何发明出土地财政这一神器来的呢?这有其历史偶然性。当年英国人从清朝租借下香港岛时,土地不能像宗主国英国一样私有——香港是租来的呀。可是,更难受的是,香港当时只是一片不毛之地,除了港口什么资源都没有——香港时至今日还不得不从深圳引水。为了发展香港经济,港英政府不得不大胆地实行自由港政策,以税收优惠来吸引外来投资和人口。由于商品可以免税自由进出,港岛自然很快就发展成亚太地区最大的商品集散中心,继而发展成为航运中心、金融中心、购物中心甚至旅游中心。可以说,正是得益于这个自由港政策,香港经济发展起来了。但是,香港政府跟任何政府一样也需要维持,要花钱,她要向社会提供基础设施公共设施、环境保护、防务治安、以及教育医疗等等社会福利。预算从哪里来呢?那就只有靠卖地了!因为港岛是从大清国租借来的,所以一开始,所有的香港土地就集中在政府手里。为了获得足够高的土地批租收入,港英政府采取了饥饿策略抬高地价,每年严控批租土地的数量。高地价再通过高房价从开发商手上转嫁到购房者身上,最后达到迂回征税的目的。这是一种精巧的税制设计,一般人很难察觉,这也是为什么香港老百姓哀叹自己一辈子为李嘉诚打工的原因。其实,李嘉诚也只是替政府的土地财政打工的,顺带自己也发了财而已。
天下没有免费午餐。土地财政最大的弊端,就是高房价高地价,就是实体经济尤其是制造业的生存空间因为高成本而受到越来越大的挤压。因此,香港根本就不适合发展制造业,而只能发展高附加值的金融、国际贸易等高端服务业。当然,一个至今才区区七百多万人口的香港,完全可以靠金融、贸易、旅游等高端服务业养活,没有制造业也无所谓。但对于有着将近十四亿人口的中国大陆来说,不可能人人都去搞金融等服务业而不做实业吧?
目前国内实体经济感受到的巨大压力,以及资金脱实向虚,无疑都跟我们的土地财政,香港模式有着直接的关系。土地财政一定会导致实体经济产业空心化,这也是香港模式的宿命。
房价为什么总也降不下来?
当然,戴亦一认为土地财政也要客观评价,不能一概否定。土地财政的积极因素是:第一,巨大的卖地收入和房地产税收,使得地方政府对公共设施和基础设施的高水平投资力度大,这极大地改善了地方的投资环境;第二,地方政府对开发区和高科技企业的财政补贴力度也较大;第三,充盈的卖地收入提高了政府对企业不规范税务行为的高容忍度。至于土地财政对实体经济负面影响,具体而言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第一,最严重的是对实体经济消费需求的压抑。高房价导致大量房奴,房奴的低消费率致使实体经济内需严重不足,一旦出口不畅,就会出现严重的实体经济产能过剩问题;第二,高房价背后必然是高劳动力成本,而高劳动力成本对传统制造业发展也是致命的打击;第三,房价暴涨暴跌不仅会导致社会贫富差距过大、投机风盛行、实业精神丧失,还会使得金融风险逐渐累积,形成堰塞湖,严重威胁国家宏观经济安全。
房地产对政府来说是一个充满着爱恨交加的行业。高房价导致实体经济产业空心化,还阻碍城市化的进程,也使得房奴们对政府的调控政策充满各种抱怨,而且潜在的金融风险越来越大……不调控终有一天会酿成大祸。这就是为什么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发自内心地想调控房地产,不让房价过快上涨的内在原因。因为政府官员们明白,一旦房地产崩盘,金融危机可能立马爆发。国际社会的教训是深刻的,无论是1991年日本经济危机、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还是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无一不是因楼市崩盘而引起的。
但是,房地产也是一个重要的民生行业,这个行业每年十万亿级的销售额,以及对上下游几十个行业的拉动,其对投资和GDP增长的贡献大到没有任何一个行业可以相提并论。与此同时,它更是地方政府目前还无法或缺的税收工具。明白这点,就容易理解为什么2015年眼看着房价就要跌下去的时候,政府却突然取消限购并积极倡导房地产去库存的原因了(此前2008年房价大跌之际,政府也基于美国金融危机等原因,停止了当时的限贷等调控政策)。对政府来说,理想的房价是稳中略有升。从这个角度来看,呵护房地产市场的幕后最大的力量,其实是地方政府。
此外,土地财政一旦上瘾,就很难在短时间内扭转。现在地方政府各种显性加隐性债务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但财政专家们估计至少几十万亿元,每年仅付利息就需要几万亿元。随着人口红利的消失,加上实体经济处于转型升级的磨合期,全国大多数城市尤其是三四五线城市,都面临着越来越严重的财政困难问题。因此,从土地财政的角度来说,中国内地大部分地区逐渐形成了对土地财政的依赖,大部分三四五线城市的财政50%甚至60%—70%依靠卖地。所以,想要理解中国的高房价问题为什么久治不愈,只要把房地产看成是地方政府的一个税收工具就很容易理解了。在地方土地财政依赖问题解决之前,高房价问题几乎无解。
高房价其实就是高税收,高房价下民生艰难,消费萎靡,实体经济产能过剩……这都是必然的结局。此外,在中国,房地产还异化成为政府宏观调控的一个新工具。当经济下行的时候,政府就会去刺激房地产,通过刺激房产来拉动投资,增加地方政府土地收入,进而拉动基建。尽管中央政府一直希望改变土地财政和因此而来的房地产泡沫问题,但显然并非易事。
中国老百姓为什么买房很疯狂?
中国人对房地产投资的酷爱,可以说举世无双。为什么国人如此热衷买房?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大问题,但更是了解中国实体经济缘何突然陷入产能过剩窘境的关键。戴亦一认为,要厘清中国人的房地产投资偏好情结,还得从中国的社会福利保障体系谈起。不得不承认,我国的社保医保等社会安全保障体系的建设跟欧美发达国家,甚至跟一些发展中国家比起来,还相对薄弱。对于大量体制外的年轻人来说,养老、看病、孩子上学、住房这几座大山的压力往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没有足够安全感的老百姓自然不得不拼命储蓄,所以中国有着世界第一高的居民储蓄率。可是在现有产业和金融制度环境下,老百姓如何将基于安全动机产生的巨额储蓄保值增值却是一个大难题:把钱存在银行害怕通货膨胀,自己投资实业渠道太少,投资股票A股市场不仅上市公司圈钱成风,而且投机气氛很强、风险太高……老百姓的保命钱选来选去,发现买房才是保护他们财富的最靠谱的工具。
收入与消费的平衡是经济学的基本法则,因为长期来说,只有消费才能拉动生产。中国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却因为忌惮于社会保障问题不敢消费。戴亦一认为,只要政府不去改变这个制度弊端,不去解决老百姓的养老问题、医保问题,不去解决老百姓投资渠道缺乏的问题,这种千军万马投资房地产的奇葩景象就会一直存在,实体经济内需不足的问题也会长期存在。其实,房地产不仅对政府很重要,对企业很重要,对老百姓也很重要——因为老百姓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面。
正因为如此,是居民的高储蓄和高房地产投资导致了中国的实体企业产能过剩。这个问题以前之所以没有这么严重,是因为从1978年到2008年期间,高速增长的出口和投资掩盖了我们的低消费问题。现在,出口和投资的高增长难以为继,消费不足和实体经济陷入经营困境的问题就再也兜不住了。
实体企业路在何在?
戴亦一认为目前实体经济的出路,可以从两个方面考虑:一是进行需求侧改革,尽快释放国民消费需求,促成经济结构从出口和投资依赖型向消费内需主导型的历史性大转型;二是释放企业技术创新的活力,促进实体企业从中低端制造业与中低端服务业向高端制造业和高端服务业跃进的突破,完成产业的历史性升级。舍此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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