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择底本 新补要籍 重收散佚
——评马振君整理本《王若虚集》
2018-04-24王永
王 永
(中国传媒大学 文法学部,北京 100024)
王若虚(1174—1243)是金代著名学者、文学家和批评家。他的《滹南遗老集》也是金人仅存的几部珍贵文集之一,地位与同时代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和元好问《遗山集》相颉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滹南集提要》云:“统观全集,偏驳之处诚有,然金元之间,学有根柢者实无人出若虚右。吴澄称其‘博学卓识,见之所到,不苟同于众’,亦可谓不虚美矣。”[1]2200此书初刻于元初,历代皆有流传,当代有胡传志、李定乾《〈滹南遗老集〉校注》,为学界所重[2]。中华书局于2017年10月出版了由马振君先生点校的《王若虚集》,此次整理又大有版本推进之力、补辑要籍和遗文搜检之功,将大有裨益于学界。相较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以前各种版本,正如薛瑞兆先生在该书序言中所言:“在辑入《尚书义粹》这部散佚已久的王氏著述后,称之为《王若虚集》就比较合理了。”[3]2《王若虚集》是目前王若虚作品最为全面精良的一部别集整理本,下面分叙该书优长之处。
一、底本以《畿辅丛书》本取代《四部丛刊》本
王若虚《慵夫集》已佚,现存《滹南遗老集》46卷中37卷是“辨惑”之体,另有“诗话”3卷,其余6卷为诗文作品,可见这部书的学术分量。金代文史研究学者一般认为《滹南遗老集》诸版本以《四部丛刊》本为最精,笔者在撰写《〈滹南遗老集〉版本源流考》时虽已注意到《畿辅丛书》本“收条最全”的状况[4],但对于何本更为优良也未遑详考。马振君最初也是以《四部丛刊》本为底本进行比勘整理,但在进行一段时间后,发现了《畿辅丛书》本的诸多长处,遂决心从头再来,重新整理,这一点颇得薛瑞兆先生的首肯和赞赏。
根据马振君的翔实考辨,《畿辅丛书》本《滹南遗老集》系清代光绪年间王灏据康熙年间吴焯所藏抄本刊刻,而吴本又源自明代祁氏淡生堂抄本,由于是书元刻已无传,淡生堂抄本最古,后世诸本则多出于吴本。对于这部文集,吴焯曾亲自校出错误数百处,光绪十二年吴重熹据此刻收入《石莲盦汇刻九金人集》时又纠正吴焯校本数百字,之后光绪二十四年又有李子丹以《九金人集》为底本的单行校勘记《滹南集校录》稿本存世。
底本选定后,用丛刊本、吴本、校录本(吴重熹校本、李子丹校本)、荟要本等版本对校,并参校了文渊本、文津本及相关文史著作,校勘记比以丛刊本为底本减少了三分之一以上,从而证明底本选择的正确性。这项工作是继清人和胡传志、李定乾之后又一次对《滹南遗老集》的全面整理。
当然,版本优劣是相对的,只能说从总体上看《畿辅丛书》本更好,但也并不是说此本无有不足,他本无有优长。现以《王若虚集》四卷《文辨》为例,对比底本及丛刊本,见表1。
表1 《王若虚集》第四卷《文辨》中底本及丛刊本校勘记比较
第一例用“编集”和“编辑”皆通,丛刊本作“编辑”稍长。第二例则用“推称”,从王若虚反驳杜甫对庾信的大力赞扬这一语境来看,较“雅称”稍好。第三例中两个校记,前一例以丛刊本作“文”为优长,后一例作“仿”或“效”皆可。第四例引邵氏语并加以评论,用判断词“是”肯定其说之“妄”,而用“自”则像是邵氏听从了别人之说而发之,与语境不符,以底本为优。第五例中“未云何龙”句之“云”,吴本、丛刊本作“雩”。按,若作“雩”,当读作“yù”,训为“虹”,与下句“不霁何虹”之“虹”义重,不若作“云”为佳。今检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亦用“云”字[5]9。其校勘记云:“‘未云’原作‘未雩’,据《全唐文》卷七四八、文津阁本改。”*吴在庆校注本所用底本为《四部丛刊》影印明翻宋刊本《樊川文集》。此书校本有:景苏园影宋本《樊川文集》(简称“景苏园本”)、朝鲜刻本《樊川文集夹注》(简称“夹注本”)、《全唐诗》本、《全唐文》本、冯集梧《樊川诗集注》本(简称“冯注本”),以及《唐文粹》《文苑英华》《唐诗纪事》《又玄集》《才调集》所收杜牧诗文等。[5]10可见清人及当代学者都倾向于作“云”,“雲”与“雩”形近,明人刊书本粗疏,故在翻刻时出现手民之误也是可能的。第六例中“尔”与“耳”皆为句末陈述句中肯定语气词,明成化本《苏文忠公全集·东坡续集》卷三《飓风赋》即用“尔”字。
此外,《文辨一》中第二十九条至三十二条为丛刊本、四库诸本所未收。所以,尽管底本在脱讹之处也参酌了其他诸本及各类文献增补订正,但确定《畿辅丛书》本为底本,一定是《滹南遗老集》当代刊刻传播中的一个重要选择。
二、《尚书义粹》的首次整理面世
虽然金代文学盟主代不乏人,如蔡珪、党怀英、赵秉文、元好问等,但说到经史之学,也仅赵秉文、王若虚与李纯甫三人建树较高,其中又以王若虚为最优。王若虚是金章宗承安二年经义进士甲科出身,金哀宗正大二年官至翰林直学士,与当时通经之士交游广泛,后成为金末经义之学的领袖人物。然而王氏的重要经义著述《尚书义粹》一书早亡,只常熟图书馆现藏有此书辑本,这是清人张金吾从明人黄谏《书传集解》中辑出,共百余条,原本8卷,现存5卷。由于该抄本查阅不便,一直未被学界重视和利用,马振君利用受邀于中华书局整理《滹南遗老集》的契机,将现藏《尚书义粹》校订标点后面世。可以说,这部阐述《尚书》义理的学术著作是金人仅存的经学专著,对于经学史的研究无疑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更为重要的是,这次整理的重要成果之一,是发现了明人李濂的《尚书义粹序》,“那篇书序驱散了王氏《尚书义粹》传播过程中的迷雾,将其中一些失落的环节衔接起来,向学界揭示了金代产生的这部学术著述是怎样保存下来的”[3]序2。这对于金代经史成就的研究必将是一个极大的促进。李濂之序除了在书名、版本、卷数等问题上提供了诸多重要信息外,对于这部书的功能价值也有重要的论述。据李序,该书初本盖著成于金末元初,名《滹南书义》,62篇,元刊曾名《经义新式》,明刊二次所刊本名《尚书义粹》,“文辞醇雅,析理明鬯,务举业者尚之”,李濂家“世业是经”,年少时“诵是编甚习”,老来“漫一阅之,益觉新思叠出,发挥明尽,而深叹近时经义之弗尔也”[3]893-894。明代曲家李开先在《唐荆川批选名贤策论序》中也将它列入举子必读书目[3]20。可见这部书是元明时期举子课业的重要经学参考书。清人张金吾在《辑录尚书义粹缘起》中云:“王氏《五经辨惑》辨《尚书》者止一条,殆以已有专书,故不具论欤?”[3]588我们借此也可上推王若虚的著作缘起,应是为金末自己教授生徒所做的教案、提纲。从这部书在元明时期的流传情况看,当代经学研究史著述对王若虚的经学地位评价不足。
当然,此版《王若虚集》在《尚书义粹总目》下不设页码,内文中《尚书》原文仅加粗而未变字体等也给阅读带来了一定的不便,似应于再印或再版时加以修订。
三、再次收入了一些王若虚散佚诗文
《滹南遗老集》的手稿本曾经作者亲自整理,且自言这是一部议论杂著。在元代经过董彦明、王复翁刊印,对诗文进行过初次增补。当代胡传志、李定乾校注本补入《缑山庙》《行唐县重修学记》《万户张忠武王勋德碑》(残)。马振君《王若虚集》附录一“诗文补遗”在《校注》本基础上或对残文有所增补,如《万户张忠武王勋德碑》或增补了多篇(条)新佚文。可以说,《王若虚集》中的“诗文补遗”集当前学界王氏诗文辑佚成果之大成,具有全而新的特点。
附录中所收“辨惑”13条分别辑自华寿《难经本义》卷下、陈天祥《四书辨疑》、李治《敬斋古今注》、赵德《四书笺义·论语》卷一附录、祝允明《祝子醉知录》卷一《刺孟》、周炳中《四书典故辨正》卷十三。以陈天祥《四书辨疑》所存8条王若虚“辨惑”文字最多,由此书可知陈氏深受王若虚影响,继承了王若虚的独立批判精神。关于王若虚“辨惑”体的诸多问题,笔者将在他文专门论及。
这些辑佚成果有利于更全面地认识王若虚。如“辨惑十三条”之第一条:“清者,体之上也,阳也,大也。《离》中之一阴降,故午后一阴生,即心之生血也,故曰‘清气为荣’。天之清不降,天之浊能降,为六阴驱而使之下也。云清气者,总《离》之体言也。浊者,体之下也,阴也,水也。《坎》中之一阳升,故子后一阳生,即肾之生气也。故曰‘浊气为卫’。地之浊不升,地之清能升,为六阳举而使之上也。云浊气者,总《坎》之体言也。”[3]580-581此条证明王若虚除长于经史之学外,对医学也有所涉猎,这在此前研究中是没有发现的。所以,这样的发现意义就不同寻常了。
再如《寄题南京高特夫景苏斋》诗(辑自《永乐大典》卷二五三六斋字韵)[2]575-576,其中推举欧、梅云“欧梅幸前辈,余子安足数”,推举苏轼云“才名塞天壤,忠义倾肺腑”,贬抑王安石云“缅惟熙宁间,当国王介甫。要功作新法,欺世惑人主”,甚至认为“微公(苏轼)捝横溃,溺者十六五”,非常同情苏轼的贬谪遭遇。在今天看来,其对王安石的评价从政治上说是含有偏见的,然而这并非王若虚的一家之言,在金代士人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对《校注》本已收的《行唐县重修学记》,则选择了孙德谦《金源七家文集补遗》而非《金文最》作为版本来源,又提供了《修学记》(辑自乾隆二十八年吴高增纂刻《行唐县志》卷十四《艺文志上》,是《行唐县重修学记》一文的简本)。《万户张忠武王勋德碑》则辑自苏天爵编《国朝名臣事略》卷六而非《校注》本所辑的《金源七家文集补遗》,因为《补遗》中此文的来源即苏书,这是文献溯源方面更胜。这个版本增加了两个段落,尤其是“公将南渡也,语于众曰:‘吾战争二十年,杀人多矣,宁无冤滥?自今非对垒不复杀。’卒如其言。遇他将俘囚将被戮者,亦曲为劝谕而活之。降人亲属散落他所,则百方购求,必得而后已。或求于我,未尝不与也”[3]580一节,对于我们全面深入认识张柔乃至王若虚、元好问等金末人物的人格理念都是重要的。
马振君博士读硕期间即选择《赵秉文诗校注》作为论文题目,读博期间,已有《赵秉文集》(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这样填补空白的整理之作,2017年5月,他与王昕合作的《闲闲老人滏水文集注》由中国商业出版社出版,现在又有《王若虚集》这一整理成果出版,其为学之笃实和勤奋令人敬佩。此书在底本选择、要籍补入、作品辑佚方面都有优长之处,值得研究金代学术史、文学史等领域的学者关注。
参考文献:
[1] 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 胡传志,李定乾.滹南遗老集校注[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5.
[3] 马振君.王若虚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7.
[4] 王永.滹南遗老集版本源流考[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0(1):32-35.
[5] 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