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述文写作中的“思维流”
——以韩愈《师说》为例
2018-04-24杨琦晖
杨琦晖
近年来,“论述文”一词取代“议论文”的概念,进入了学界。之前,议论文写作教学中奉为金科玉律的三要素“论点、论据、论证”,在新时期悄然被“思辨”“审辩”消融。时至今日,再来审视多年前经过熏陶产生的优秀“议论文”,的确存在着一定量靠素材、辞藻取胜的所谓说理文。稍加推敲,就会发现这些文章实则不讲道理,貌合神离。
目前关于“论述文”的理解有很多,到底与原先的议论文有多大的区别?论述文是新生事物还是旧瓶装新酒?根据诸位专家的论调,笔者以为论述文更加注重理性思辨,不再是只依托素材剪切粘贴,更多地是把自我对特定问题的看法阐述清楚,形成“思维流”。所谓“思维流”,即在文章创作中呈现出思维本身的流动状态。思维由何处出发,到何处结束,其间历经多少的迂回曲折。简言之,就是推理。
不可否认,要想写清楚首先就要想明白。而想的起点应该是概念。认识概念、阐释概念对于一篇论述文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这点在很长时间都没有引起师生的足够关注。由概念切入展开逻辑思维,是一篇合格议论文必须遵循的法则。而概念往往由论题引发,或者说好多论题本身就蕴涵着若干概念。
下面以优秀传统文化经典名篇韩愈的 《师说》为例子,对论述文写作中的“思维流”话题作一研讨。
聚焦题目 “师说”。这是由两个语素构成的词语。对于“说”,高中生不会很陌生。毕竟初中已经学过了《爱莲说》《马说》。“说”,是古代论说文的一种文体,申说事理的文章。那么,“师”呢?根据《说文解字》,师的本义是古代检验军权的兵符。本义消失后,出现了两个维度的引申趋向。一个是军事方面的:名词,军队,如师旅、雄师等;名词,军队的编制单位,如师长、骑兵师等;名词,有作战指挥权的人,参谋,如军师。一个是教育方面的:名词,某个领域的高人,如师傅、大师等;动词,学习,效仿,如师从、师法等。
“师”作为“说”的话题,那么,韩愈是如何界定概念的呢?“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老师,是靠他来传授道理、教授学业、解释疑难问题的。这一概念界定是运用了发生学的方式,换言之老师的身份是在学习过程中凸显出来的。稍加留意,这三项工作存在着三个梯度:道,是思想境界,传道就是明白思想境界,要求最高;业,是技术专业,如农业、工业、手工业等,受业就是掌握专业技术,要求其次;惑,是智慧阻挡,解惑就是疏通智慧阻挡,要求最低。韩愈为了论证从师的必要性,选择了由惑入手,从最低要求入手,从最具普遍意义的点突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既然每个人都有困惑,那么势必需要寻找到能帮助解惑的途径。“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有了明确的从师意识,那么下一步就是找老师了。老师何在?“生乎吾前”也好,“生乎吾后”也罢,只要“闻道”“先乎吾”,就是老师。不光年龄,社会地位也是如此。由此,也就有了本文的第一个推论: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这里有个问题,为什么韩愈起笔“古之学者必有师”呢?看了第二段开头就会豁然开朗了。“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原来,韩愈由古说起,还特意表述为“必有师”,是为了批判当下从师风气不振。古之学者众多,为了达成高度的说服力,他搬出了无可争议的“圣人”: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古今已然成比,圣人与众人又成一比。“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进而,有了本文的第二个推论:是故圣益圣,愚益愚。这样极端的对比之后,韩愈不忘增加一笔“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一个“其”字,“大概”也就使论证语言更加准确。讲到这里,有人可能就会跳出来说,谁说师道不传?咱家孩子不是有老师么?“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文章对当时成人耻师的行为用一个“惑”(糊涂)做了切中肯綮的点评。进而对童子之师,作了评定:“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对接开篇,言外之意就是这样的人配不上“老师”的头衔。为何?“句读之不知”固然需要有人帮助,但充其量是“小学”(小的方面学习);“惑之不解”才更需要从师而学,否则就是“大遗”(大的方面丢了)。倘若教师只重传授学业知识,却不强调答疑解难,对应的家长、学生也只关心学业知识,那么就是对于师道的曲解。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种师道的不传。更有甚者,士大夫之族面对“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而这些人言行的思想根源是“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士大夫们嘲笑从师是基于年纪相仿,学问差不多,更主要的是认知偏差——觉得以地位低的人为师,就足以感到耻辱;以官大的人为师,就被认为近于谄媚。由此,也就有了韩愈深沉的感叹“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这一段中,作者的情感借助虚词“乎”(揣测)“未”(否定)“其”(感叹、反诘)有机融合于文字之中,感情一层比一层强烈,建构起递进式的逻辑链。
第二段谈及“圣人犹且从师而问”,具体是怎么进行的呢?说理要充分,事例论据既要关乎典型性,也有考虑真实性。唯有“铁一般的事实”才能赢得他人的高度认可。也许也是基于类似的考虑,第三段韩愈举了“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的事实,并且着重点出“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这也就啪啪打脸士大夫之族的论调。紧接着,适时交代支撑圣人这样做的理念是“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据此,第三个推论自然得出“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有理有据,为读者呈现了师生角色能够互换,“能者为师”的有创造性的个性化观点,极大地挑战了发端于《国语》,形成于《荀子》,在西汉思想界和学术界颇为流行的“天地君亲师”思想。
末段,韩愈特别交代了写作《师说》的另一目的。那就是为了褒扬年方十七的后生李蟠能“行古道”。因为李蟠“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韩愈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列唐宋八大散文家之首。在文学史上,“古文”的概念是韩愈提出来的,这是一种与内容空洞、重视词藻、堆砌典故、讲究对偶的骈文相对立的散文。有志同道合的人当然开心,更难能可贵的是李蟠没有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不以从师学习为耻。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从师的风尚,但是唐朝时候,人们却以从师为耻。柳宗元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不顾流俗,收召后学,作《师说》。”明一褒,暗一贬,将本文的创作意图凸显。
鲁迅先生关于怎么写小说,曾经说过:“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这话对于如今论述文写作也不乏借鉴意义。好的论述文针对特定的论题,要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并通过多种论证法将自我的思维流很好地展现。韩愈的《师说》在这方面堪称典范。笔者试着以表格形式呈现该文的逻辑推演。
对人们所谈论的事情来说,论题是一个刺激因素。结论就是作者希望你接受的信息。具有说服力的文章的基本结构是因为A,所有B。B代表结论,A代表支持结论的证据。这个结构就是推理的过程。基于文本的分析,韩愈写作的目的有两个。直接目的是赞赏能从师的李蟠,根本目的是批判不从师的现实。但李蟠毕竟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类似隔壁老王,缺少典型性,因而也就有了圣人的铺垫;现在学者耻学于师,误学于师之所以不应该,要批判,正因为有古之学者必有师的优良传统,从古说起,娓娓道来,更能引起人们的反思。也就是说第二、四段是作者要明确表态的部分,而第一、三部分则能更好地为两个创作目的张本。这个顺序是不可调换的,否则整个思维流就会不顺畅。
俄国著名教育学家乌申斯基曾说:“比较是一切理解和思维的基础,我们正是通过比较来了解世界的一切。比较是两个以上同种现象间的同一性、相似性、异质性的关系概念,是一种观察、分析整理等活动交织在一起的智力劳动。”韩愈在《师说》具体论证过程中,就充分运用了比较这一技法,形成古今、圣人与众人、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与士大夫、对子教育与自身教育等多个维度的比较,让问题更加明显地暴露在公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