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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种田

2018-04-24

杭州 2018年12期
关键词:水稻田种田稻田

今天,大家都在谈“乡村振兴”。乡村振兴不能靠六七十岁的老人来完成,只能是年轻人——只有更多的年轻人愿意回到自己的村庄,村庄才能充满生机,充满活力。希望更多的年轻人,回到田野之上,发现乡村的无限可能,构筑起更美好的生活图景。

故乡不只是用来怀念的

孩子们成群结队满村子乱跑的情景都不见了。哪怕是周六,村庄也是静悄悄的。没有摇着拨浪鼓卖小玩意儿的货担郎,没有走村串户的木匠,箍桶匠也没有了赶公猪的人,没有抬着嫁妆吹吹打打的长长的新人队伍,也没有人穿着蓑衣赶着牛从细雨中走来。

村庄寂静得可疑。

显而易见,我们的村庄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房子变得高大,道路变得平坦。新农村建设使得村庄变得新起来。但是这仍无法阻止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

这就是现在的村庄。每一次回到我的村庄里去,我都觉得眼前景象可疑。同样可疑的还有春节——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衣着光鲜、面容陌生的面孔。明明都是这个村庄的村民,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消失,像一滴水消失在城市的人海中。

我从小在浙江衢州那个叫作溪口的村子里成长,每天上学要从广阔田野间穿过,闻着稻花和油菜花的芳香,农忙时和父母一样挽起裤脚下田,一个暑假下来整个人晒得乌黑。

当我因为插秧、割稻而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之时,父母的告诫就在耳边响起:你看,如果不好好读书,就只有一辈子下田!

好啊,那就咬牙,努力读书。

① 新翻耕的土地

② 父亲走到田间,拔除夹杂其中的稗子

③ 几十个家长带着孩子,来到水稻田参与收割

16岁,我终于离开村庄,考上了省城的学校,从此不用当农民。

以各种方式离开村庄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所有壮年劳动力都进城打工了。

村民们离开祖祖辈辈熟悉的土地,转向陌生的城市和工厂谋生。土地似乎一夜之间被他们抛弃。

中国传统乡村延续数千年的生活方式,就要这样消逝了吗?

每一个离开故乡的人,谁的家乡不在沦陷?但除了感叹,还应该做点儿什么。哪怕力量微小,改变不了世界,或许可以改变身边一点点。

乡村也不只用来怀念的,而是需要大家一起去建设它。

2013年底,我在网上发起了一次叫“父亲的水稻田”的众筹。我的想法很简单——在家乡和父亲一起,用最传统的耕种方法种一小片稻田。从2014年春天开始,我回到乡下,回到常山县天马街道五联村的老家,与父亲一起种一片水稻田。

在城市生活了那么久,我知道城市人想吃到纯天然食物其实很难。另一方面,我也想借这件事,挽留、传播在我看来即将消逝的农耕文化。

第一年,“父亲的水稻田”的大米价格定在每斤30元。其实我心里完全没底,纯粹当成一种尝试。

没想到这个种田项目上线两个月,限量一千斤的大米就被订完。支持者来自全国各地,南到海口,北到东三省,西到遵义,绝大部分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每一滴汗水,理应配得上那份骄傲

种田就这样开始了。早春时我带上我的女儿,和父亲一起去田里用锄头翻地。这块“父亲的水稻田”项目实施地,面积只有不到两亩。我跟着父亲的步子,在后边拍他怎么犁、耙、耖,文字记录写了十几页。

父亲终于学会并用上了智能手机。我教他使用相机、微信,用家里WiFi传图片、上网看新闻和视频聊天。父亲的微信名是:“稻田大学校长”。

我们家插秧那一天,从各地来了四十多位朋友,大家卷起裤腿,兴高采烈地下田。但有的孩子一站到田里就哭了起来。慢慢的,第二年、第三年插秧,来到田里的大朋友和小朋友越来越多,大家来到田里,兴高采烈,就像过节一样欢乐。每一年秋天的收割,更是欢乐满满。

自从种水稻以后,我与父亲的联系频繁了很多。每隔一两天,父亲就会把水稻的生长情况拍成照片传给我。稻谷发芽了,秧田水淹了,水稻开花了,需要灌水了,他都会拍下照片告诉我。

很多记者来到“父亲的水稻田”,他们把镜头对准我的父亲。父亲上了报纸,上了电视,村民们都很羡慕他。他们说,“老周啊,你种田,怎么就能上电视呢?”父亲也和他们开玩笑说:“因为我是稻田大学校长啊!”

稻谷收割后,我们用了三天时间晒干,送到古老的碾坊碾磨。白白的大米捧在手中,每一粒都珍贵极了。我和父亲母亲一起,把大米包装好送到快递点,寄给各地认购的朋友。

我把收到的所有反馈都告诉父亲,看得出来,父亲开心极了。

父亲是自豪的。当了一辈子农民,他从没有因为种田这件事像这样感到过骄傲。

那一年夏天特别凉爽,城市里我身边的人都表示这天气真舒服。而8月中旬的一天,我打电话回家,却听到父亲叹一口气说,唉,久雨不停,水稻的收成可就不好了。

我突然就觉得心里不安了。

旱了,渴雨;雨了,盼晴。一介农民,千百年来哪一季节不是在焦虑与期盼中度过?我发现自己原先自以为是,心比天高,哪里会像父亲一样,像农民一样思考问题?从小到大,父亲在田间教会我许多事情。原先我觉得土地没有那么重要,父亲为了生活过得更好,完全可以和我们一样离开土地,进入城市。当我重新回到稻田,重新挥洒汗水劳作,重新耕耘与收获的时候,我与土地之间的那种断裂的联系终于又重新建立起来了。同时建立起来的,还有我对父亲的理解,以及人生观与价值观的改变。

我不再认为城市是更好的生活的地点。

我也不再认为其他任何职业比当农民更值得骄傲。

农民和村庄,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是被掩盖的,被遮蔽的。农民的劳作价值是被忽视的,被极大低估了的。只有直接接触土地,才会深刻感受劳作的辛苦、粮食的得之不易。

我们的孩子,还能认识粮食吗

种田在这个时代似乎是一件有些可笑的事。尤其是这样单家独户的小农种田,愈加显得背时。除非大规模化耕作,否则种田注定是要亏本的。

但,这恰恰是我来做“父亲的水稻田”这件事的初衷所在。这是一种笨拙的劳动。其实很多手工活计也都是如此,都是笨拙的劳动。一个绣娘可能要花两三年才能绣完一件作品。一个篾匠终其一生也做不了几千个竹篮。一个农民,一辈子又能插多少秧。这些笨拙的劳动者,最可惜的,不是他们做不了多大的事,而是即便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却仍然被时代所抛弃。时代像个火车跑得太快,笨拙的人跑丢了鞋,仍然赶不上它。

自从有了“父亲的水稻田”,我与土地有了更多的联结。从春到秋,我想记录下水稻耕种的过程,我想体会父辈在这样劳作中的艰辛与汗水。我想把这样的劳作与耕种,传达给我们的孩子,以及城市里的人们。

我写了一本书《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那本书,是我写给父亲和村庄的,更是写给城市,写给孩子的。城市里的孩子,他们双脚接触不到真正的土地,他们对于耕种的体验是建立在书本上的。传统的农耕文化正在快速地消逝,即使是农村的孩子,他们也不会种田了。写给孩子,就是写给我们的未来。

“父亲的水稻田”,不知不觉,已然种到第四季,更多的故事还在发生。2017年,我们五联村建成了一个“稻作文化馆”,这个稻作文化馆是请了中国美院的团队来设计完成的。村民看了这个馆,说做得好,上档次。水稻界鼎鼎大名的科学家袁隆平老人家,居然给我们村题了一块匾,四个大字,“耕读传家”,还有一行小字,“赠常山县五联村”,这可是镇馆之宝。

这一年,“父亲的水稻田”还让许许多多有着共同志趣的朋友汇集起来,来到这个村庄。我们的水稻田采用了新品种——水稻育种专家沈博士最新的研究成果,一种长粒型的粳稻。秋天的时候,稻友们得以收获品质极佳的大米。这长粒型粳稻的口感,超过了我的父亲曾经种过的任何一种水稻。当时,这个品种还没有命名。其中参与水稻田收割的一位稻友雅号“包公子”,擅长舞剑,行云流水,于是沈博士慷慨命名新品为“包公子”——乃传为一段佳话。

稻田收割时,我们在稻田里作了一项名为《TIME》(时间)的艺术活动。在广阔的稻田中间,只保留了600株水稻,所有人来到田间开始,一个相机镜头就默默地纪录这一切,大家走动,收割,脱粒,直到一个半小时后,收割完成,人群散去。水稻的生长,需要时间;人生的过程,也是时间。我们在这个收获的过程中,让大家静静体会时间的价值。最后,这个收割过程被制作成一个动画,所有参与收割的稻友,成为这个艺术作品的共同创作人。

“稻谷两头尖,天天在嘴边,粒粒吞下肚,抵过活神仙!”稻谷收割的时候,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常山喝彩歌谣”的传承人曾令兵,也来到我们的稻田,为开镰喝彩。一句歌谣,一声众喝“好哇”,回荡在田野上,响亮在天地间。三四十位稻友一起,站在沉甸甸的稻穗前留影。父亲,沈博士,我,还有那么多稻友,以及在稻田里跌跌撞撞、风一样奔跑嬉戏的孩子们,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那么开心。

我本是读书人。种田以后,我的心灵一下子开阔了很多。我突然发现原来一直纠结的很多问题,突然云开雾散,这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父亲的水稻田”向我打开了一片田野之上的天空。今天,当我们从城市回来,重新俯下身来耕作一小片稻田,早已跟传统意义上的农人有所区别,我们种田,从土地上收获的,又岂止是一捧稻谷。

① 水稻丰收了,父亲很开心

② 这是自己做的米袋子,装着我们自己种的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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