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权利还是死亡陷阱？——漫谈《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的持枪权

程绍铭

2月14日是西方的情人节，在这一天，美国的高中生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向同学互赠情人节小礼品，小礼品通常是一束鲜花或者是一盒巧克力。然而，2018年情人节这一天，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道格拉斯高中的学生，收到的不是情人节的礼物，而是罪恶的子弹。一位名叫尼古拉斯·克鲁斯的19岁高中生向同学和老师开枪射击，造成17人死亡、多人受伤。这是自桑迪·克里克小学校园枪击案以来又一次严重的校园枪击暴力事件。据佛罗里达州警察的通报，尼古拉斯·克鲁斯的枪支是他合法购买的。这一暴力事件离2017年的拉斯维加斯枪击屠杀案不到5个月。

去年10月1日，一名叫斯蒂芬·帕多克的白人男子，从拉斯维加斯的曼德勒海湾度假村及赌场大楼的32层，向酒店下方2.2万余名参加乡村音乐会的观众进行扫射，当场造成59人死亡、500多人受伤。这是美国现代历史上死伤人数最多的枪击事件。拉斯维加斯警方在枪手帕多克行凶的酒店及其家中，一共找到33把枪及数千发子弹，这些枪械可以装备一个小的警察局，而且这些枪械都是帕多克合法购买的。与以往美国枪击事件不同的是，此次枪击案，凶手使用了一种名为撞火枪托(“Bump stocks”)的枪械附件，将半自动步枪改装成了近似全自动步枪，这种改装大大提高了射击的速度，直接造成了更大的人员伤亡。

美国为什么发生一起又一起的枪击事件？为什么在美国一个青少年还未到达买啤酒的合法年龄，却可以无限量地合法拥有枪支和弹药？个人购买枪械和弹药是否应该受到一定程度上的限制？此次枪击事件再次引发了美国民众对《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和枪支管制的热烈讨论。

>>图1 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发生枪击事件的阿拉珀霍高中，被疏散的学生等待乘坐校车与父母团聚。

美国的枪文化

在持枪这个问题上，美国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国家。美国的很多州关于枪支管理的法律很宽松，只要通过背景调查，基本上可以买到从手枪到半自动步枪等各种各类的枪支，而且数量不限。据统计，美国私人和执法部门所拥有的枪支约3.71亿支，多于美国的总人口数。美国枪支暴力事件的数量也是所有发达国家中最多的。

>>图2 一名女孩儿拿着“保证我们的安全”标语牌

>>图3 佛罗里达州玛乔里斯通曼道格拉斯高中的学生，周三早上返回学校复课，迎接学生的，是一些手持军用步枪的警员、心理辅导员及医生。

很大一部分美国公民接受并赞同个人拥有枪支的权利。持枪权已经成为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美国的枪文化根植于其历史文化传统。乘坐“五月花号”来到美国的第一批殖民者，在地广人稀的土地上，需要武器保护人畜不受野兽的袭击；他们为了填饱肚子，需要使用武器进行狩猎；为了拓展领土，他们需要利用枪支从印第安人那里掠夺土地；美国的庄园主用枪来镇压黑人奴隶的反抗。枪械在美国的早期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1791年12月15日，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被批准通过，成为《美国宪法权利法案》的一部分。《宪法第二修正案》规定：“一支受规范的民兵武装，乃确保自由国家之安全所必需。人民持有及携带武器之权利，不可侵犯。”既然把拥有枪支的权利写入国家的基本大法，可见持枪权在美国早期立法者心中的地位。持枪权的合法性，自然也是毋庸置疑。既然在美国拥有枪支是合法的，那么为了公共安全，政府是否有权对枪支进行管理？

2008年的哥伦比亚特区诉黑勒案（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应该是美国枪支管制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案例。1975年，美国首都所在地的哥伦比亚特区，颁布《哥伦比亚特区枪支管制法》，此枪支管理法案非常严格，尤其是在对手枪的管理上，规定除了执法人员外，其余人士在哥伦比亚特区一律禁止持有手枪。另外，所有放置在家中的步枪不能上子弹，而且必须有扳机锁。

黑勒住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犯罪高发地带，他以自卫为由申请持有手枪，但遭到拒绝。黑勒和其他五名有黑勒类似经历的哥伦比亚特区居民，以《哥伦比亚特区枪支管制法》违反美国宪法为由，将哥伦比亚特区政府告上法庭。此案从哥伦比亚特区法院一直打到美国最高法院，美国最高法院最终判决认为，第二修正案保障个人拥有枪支的权利，并且可以基于合法的目的使用这些武器，比如在家中对危险情形进行自我防卫。所以，哥伦比亚特区的枪支管理法律因违宪而无效。

自从黑勒案以后，美国的拥枪派明显处于优势，美国各州对枪支的管理也是越来越松懈。美国得克萨斯州2016年通过了《校园持枪法》，允许有持枪许可证的学生带枪去上课，并可以带枪出入该州公立大学的图书馆、教学楼和宿舍等区域。随后，佐治亚州等州也通过了类似的法律。目前美国已有九个州允许学生带枪进入校园。推动美国持枪权立法的，是各种各样的枪支组织，其中最具代理性的组织，应该是美国枪支协会。

势力强大的美国枪支协会

美国枪支协会（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成立于1871年，总部位于弗吉尼亚州的费尔法克斯镇，它是美国最大的枪械组织，也是美国最有势力的政治游说团体。它拥有超过500万的会员，这个团体的宗旨，就是大力宣传公民拥有枪支的权利，并积极游说各种政府机构，反对任何限制枪支的法律，并扶持赞同其宗旨的政客，许多美国总统都曾和这个协会保持密切的关系。

2018年2月，发生在美国佛罗里达州道格拉斯高中校园并造成17名中学生遇害的枪击案震惊全美，再度引发了有关管控枪支的讨论。在枪击案发生一个月后，支持控枪的美国年轻人纷纷走上街头，呼吁加强枪支管控。

“枪不杀人，人杀人，禁枪只能禁了好人手里的枪，坏人无论如何都能搞到枪，正因为有危险存在，更要允许民众拿枪保护自己。”基于以上理念，美国枪支协会积极参与政治活动，每年投入雄厚的资金进行政治游说。这家协会的影响力渗透到了美国各级政府的选举，甚至可以左右总统大选。

在2016年的总统竞选中，特朗普就收到了来自美国步枪协会数百万美元的捐款，并得到了大部分美国枪支协会会员的选票支持。胜选以后，特朗普总统亲自出席在亚特兰大举行的美国步枪协会年会，对该协会对他选举的支持表示感谢。特朗普总统明确表示，他将不会签署任何限制枪支的法律，从而阻止了这些法案进一步成为法律。根据美国宪法，一个法案必须有3/4多数的投票，才可以不被总统否决(veto)，而3/4多数是一个非常难达到的标准。

美国枪支协会对美国国会的选举也非常有影响力。任何得不到美国枪支协会支持的国会议员候选人，其胜选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据美国有限电视网颁布的数据，有超过74%的国会议员收到了来自美国枪支协会的政治捐款，仅2016年一年，美国枪支协会的政治捐款就超过了5800万美元。正是因为美国枪支协会对美国竞选的大量政治捐赠，使美国枪支协会成为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政治组织，也使美国枪支控制的立法几乎无法实现。很多美国人希望国会能恢复曾在美国实施了十年而后又被废止的1994年《禁止进攻性武器法案》，但是由于美国枪支协会极力反对，这个法案的立法一次又一次受阻，最终还是未获得国会通过成为法律。

被废弃的1994年《禁止进攻性武器法案》

美国曾于1994年通过了《禁止进攻性武器法案》，这部法律禁止私自制造、销售和进口包括AK47在内的19种进攻性较强的枪支和10发以上的子弹夹。这部法案的有效期为10年。禁止进攻性武器法案能够得到通过，是因为1989年加利福尼亚州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校园枪击案件，造成5名儿童死亡，34名儿童和教师受伤。在这起事件中，罪犯使用的是AK47半自动步枪。

半自动步枪的特点是能在短时间内发射大量子弹，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在这起事件发生以后，77%的美国人认为对进攻性武器进行限制是非常必要的。美国的三任总统福特、卡特和里根都写信到国会，督促美国国会尽快通过对进攻性枪支进行限制的法案，于是该法案1994年在国会得到通过，并由当时的美国总统克林顿签署正式成为法律。

《禁止进攻性武器法案》生效期间，美国的校园相对平静，然而，学者们对于《禁止进攻性武器法案》的有效性众说纷纭。有的学者认为在禁止进攻性武器生效期间，美国总体的枪支暴力案件并没有下降，所以该法案未到达预期的立法效果。然而有的学者发现，在法案生效期间，跟进攻性武器相关的暴力案件至少降低了45%。

在2003至2008年间，多个美国国会议员试图提案恢复禁止进攻性武器的法案，当时的美国总统奥巴马，也把推动恢复禁止进攻性武器的立法作为其执政的主要纲领之一。然而，因为美国枪支协会和其他拥枪组织的极力反对，新的《禁止进攻性武器的法案》在2013年美国的参议院投票中只获得40票，未能到达立法需要的50票法定票数，最终未获得通过成为法律。在禁止进攻性武器法案失效后，美国近年来的枪支暴力事件变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

美国枪支泛滥问题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近年来，美国枪支暴力事件逐年递增，据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统计，美国的枪支暴力案件，2014年共发生51881起，2015年为53702起，2016年为58780起。由此造成的伤亡人数也在增加，2014年美国全国因枪支暴力事件死亡的人数为12571人，2015年为13501人，而2016年为15079人。

2012年12月，康涅狄格州的桑迪·克里克小学发生枪击案。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枪手冲进学校，射杀了20名儿童和6名教工。这一事件震惊了全美。枪击案发生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及部分美国政府官员，对美国枪支泛滥问题表示严重关切，并推动了一系列控枪措施的立法，包括禁止患有某些严重精神疾病的患者购枪，要求精神疾病患者的医疗保险商必须向联邦调查局提交该患者相关身份和病情信息，作为该患者获得购枪许可的审核资料等。然而，拥枪派以这些控枪措施违反《宪法第二修正案》为由，对国会施加压力，有效地阻止了这些措施成为法律。

“不要再发生”

道格拉斯高中枪击事件发生后，美国的高中生成为枪支控制的最强有力的支持者，他们发起了一个“不要再发生”的反对校园枪支暴力学生运动。这些学生认为他们成为美国校园枪支暴力牺牲品的一代。他们对美国立法者在美国枪支协会面前的软弱表示极大的不满，他们要求立法者制定相关的枪支控制的法律，并要求政客不再接受美国枪支协会的政治捐赠。他们到佛罗里达的州政府所在地举行集会，向佛罗里达的立法者提出了控制枪支的最强烈诉求。

在学生积极的呼应下，佛罗里达州终于颁布了立法，把购买枪支武器的年龄从18岁提高到21岁，并加强了购枪者的背景调查和购枪所需要的等待日期，同时禁止销售撞火枪托。佛罗里达州长斯科特顶着来自美国枪支协会的巨大压力，3月9日签署了这一法案，佛罗里达州控枪法案正式生效。美国的枪支管理终于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这控枪法案签署的当天，美国枪支协会在美国联邦法院提起诉讼，以《佛罗里达州控枪法律》违反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为由，要求废止佛罗里达州的控枪法律。美国枪支协会认为，防止校园枪支暴力事件发生的最好的方法，是让老师配备枪支，并对老师进行如何使用枪支的培训。这一建议甚至得到了特朗普总统的认可。但是，很多美国教师和学生认为，“武装老师”并不是防止美国校园枪支暴力事件的有效途径，校园里更多的枪支可能还会提高枪支意外事故的发生率。

最近，“不要再发生”反对校园枪支暴力学生运动的声势越来越大。那些曾经历了校园枪支暴力事件的学生，在电视上流着眼泪大声疾呼：“你们这些做大人的让我们到学校好好学习，但是我们随时有被子弹打死打伤的可能。我们看到我们的同学和老师在我们面前被子弹打死，你们让我们如何好好学习？你们这些做大人的没有尽到保护我们的责任！”

“不要再发生”反对校园枪支暴力学生运动，让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认识到进攻性武器的危害，很多的美国商家也意识到枪支控制的必要性，开始自觉自愿地疏远美国枪支协会，不再为美国枪支协会的会员提供医疗保险、人寿保险或者旅行等方面的优惠。但是，美国的控枪立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为美国公民拥有枪支提供了法律保障。然而，该修正案对“枪支”没有做明确的定义，《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提到的枪支是否包括杀伤力很强的半自动步枪？有的学者认为，《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立法者对枪支的理解，应该是受到当时人类造枪技术的限制。他们没有意识到有一天人类制造的枪械可以有如此大的杀伤力。如果他们意识到了，也会对持枪权作出一定的限制。有的学者却认为，既然《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没有提到政府需要对枪支进行管制，那么公民的持枪权就不应该有任何限制，除非《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被再次修订和更改。

笔者认为，在美国，只要持枪权不受到任何限制，只要大量的进攻性武器存在，那么，校园枪支暴力事件还会不断地发生，关于枪支控制的辩论也不会终止。希望这次由美国高中生发起的“不要再发生”反对校园枪支暴力运动，能够推动美国枪支控制的立法，唤起人们对枪支泛滥所造成的危害的了解，督促立法者制定相关的枪支控制法律，让桑迪·克里克小学、道格拉斯高中一类的校园枪击惨案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