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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吹箫人的故事》解析:人的精神困境

2018-04-22张觜玥

文教资料 2018年36期

张觜玥

摘    要: 《吹箫人的故事》通过一个爱情悲剧展现了一对年轻人的精神依赖、精神追求的变化以及最终寻求不得的惆怅与迷茫。主人公一步步远离大自然去寻觅爱情,想要找到新的精神依赖,却最终失去自我,发现原来那只有精魂的箫才是自己最难割舍的东西。

关键词: 追求的转移    精神依赖    迷茫

鲁迅评价冯至是“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诗的抒情没有过于直露而造成的粗暴,也脱离了初期白话诗缺少诗味的不足。谢冕评价冯至:“他的诗没有初期白话诗那种语言空疏、结构散漫的毛病。意象的密集、诗句的锤炼、章法的谨严,都造出了当日中国诗界的新生面”。朱自清称冯至叙事诗是“堪称独步”,他的敘事诗情感浓烈却有节制,将情感与叙事融为一体。《吹箫人的故事》固然写的是关于爱情的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但是一首好诗绝对不会只有一层含义,那会显得十分苍白无力,它“必然拥有某种‘多义性,即它的审美价值必然是非常丰富和广泛的,以致能在自己的结构中包含一种或更多种的能给予每一个后来的时代以高度满足的东西”。①冯至的这首《吹箫人的故事》也有多层次含义,除了对爱情的探索,也表现了精神追求的不断变化与对人最终归属的迷茫。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不要悲伤,

因为这里只唱到

一个团圆的收场。

诗歌一开始便是一个不太美好的开头——“只唱到一个团圆的收场”,那么诗中人物最终结局如何?诗人采用开放式结尾:主人公或许获得幸福,或许凄凉结束。一切全由读者去续写。虽然诗人将它放置在“古代西方”,让我们与现实世界保持了一定距离,但是这仍然很像是在叙述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即只知道过去和当下,未来怎样,无从知晓。即便有着一样的现在,但不同性格的人做出的不同选择仍会导向不同的终点。也正因如此,诗人在诗篇开头告诫那些多愁善感的读者们“请大家不要悲伤”。

在古代西方的高山,

有一座洞宇森森;

一个健壮的青年

在洞中居隐。

四周好像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一些哀怨。

诗人将故事安排在人类生存的最原始环境——古代、一座洞宇森森、穴居。时间越往回追溯,人类与大自然就越是直接接触,与自然呈现一种依赖关系。新月弯弯、松间翕萃、小溪细语、鸟儿的梦境等等使他的“心境平和,情怀恬淡”,大自然满足了青年的依赖感,他的灵魂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诗篇后半段中,箫托梦给青年:“我的腔子里,蕴藏着你的精灵”。好的音乐都有它的灵魂,但赋予音乐以灵魂的人,首先自己要有灵魂。青年在远离世俗冗杂的森林里找到了他的精魂,理想追求得以满足。他热爱这大自然,热爱这原始的宁静带给他的心灵洗涤,想用心灵去贴近,“他望那深深的山谷,也不知望了多少天,更辨不清春夏秋冬,四季的果子常新鲜”。“他忘却山外的人间”在这里居隐,因为大自然让他找到了精魂,即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他能感到自我的存在不是虚幻。

一夜他已有几分睡意,

浓云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

谁把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与他合奏?

箫声异乎平素,

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风雨雷电是大自然常有现象,“浓云将洞口封闭”,将他心爱的“如水月光”遮蔽,把给他心灵安全感的大自然隔离开来,他只好等待,等待浓云散去。罗兰·巴特在他的《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里这样写道“人总是在等待,处于一种移情状态……因此,可以这说,哪儿有等待,哪儿就有移情。我依赖并介入另一个存在,而这个存在的实现又需要时间——整个过程像是在克制自我欲望,销蚀我的需求。”青年在等待大自然从浓云后面再次来到他面前,再次回归依赖,但是在等待的过程中,原来被大自然给予的心灵满足感所压抑下去的人的社会属性、人渴望与同类接触与交流的欲望被再次唤醒,他开始渴望“谁把他的心扉轻叩,可有人与他合奏?”,寻觅知己或者伴侣。他有了新的欲望、新的追求,于是箫声“异乎平素”。大自然满足青年的依赖感所而孕育的“灵魂”和另一种欲望所孕育的“灵魂”自然不同,大自然给人们的是平静与质朴,而相对的,人类文明的产物所给的更多呈现是一种躁动与繁华。

他好像着了疯癫,

他吹着箫,

披着布衫,

奔向喧杂的人间。

箫离不开他的唇边,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

她好像是云中的仙女,

却含有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青年像着了疯癫地下山寻找“昨夜的幻象”,他为什么“疯癫”呢?因为他的“云中仙女”也吹箫。他最喜欢的大自然为他孕育出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友人,怎能不激动?他的仙女“含有人间的情绪”,于是便吹着箫去往人间,“箫离不开唇边”。就像伯牙会寻着琴声来到钟子期身边,他希望通过箫来袒露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志趣和心声,使他的知音闻声而来,一同合奏。

至此,青年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欲望销蚀点——寻找知音、寻觅他的梦中情人。他的精神依赖发生了移位,但是却还没有归位到新的依赖点(爱情)上,这也就为他后面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当他逐渐远离大自然(原来的精神来源),他的箫声(即他的精魂)也将随之逐渐衰弱,逐渐失去自我——“在他的箫声里/渐渐失去山里的清幽/和松间的风趣”。(人间的大自然会被人为地改造,青年与大自然被隔离,他只能间接接触,有时甚至可能接触不到,而大自然恰恰是他的精神来源)

在古庙里的松树下,

有一座印月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他的寻求,

又感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相似的环境可以引起相似的情绪。古刹老松,如镜池水映着月亮,这些意象列出来就给人一种清幽宁静之感。它与大自然给青年的那种依赖感很接近。至此,诗人给疲惫的青年安排了一个短暂的安慰与心灵回归,他的“心境恢复平淡,箫声也随着和缓”,青年又打算回到自己以前的那種理想追求,精神皈依。但是如果这就结束了整个诗篇,那么它所传达的思想感情就略显单薄了。“复杂行动要比简单行动好。所谓复杂行动指其中的变化有发现或突转、或此二者伴随的行动”。②爱情要真正降临了,他即将遇到那个他理想中的完美恋人——一个有“箫”,与他有着相似灵魂的女子将逐渐靠近这个执着追寻的青年。

楼上窗内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少女,

她对谁抒发幽思,

诉说她的衷曲?

他仿佛又看到

一年前云中的幻像,

他哪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少女的箫也能诉说故事,她的箫里也有精魂,她缠绵的幽思勾起青年的美好幻象——这是他的月中仙女。他听懂了少女的箫声,听懂了箫声里的心声——“他哪能自主,洞箫不往唇边轻放?”合奏,心灵的交流。他们的箫声交织在一起:青年的箫声抚慰了少女;少女的箫声(爱情)圆满了青年残缺的灵魂(此时的他,因为长期脱离了自己的精神来源,箫声已日渐衰颓,即便古庙使他的箫声一度有了原来的意境)他们的“魂灵儿合在一起”,心与心相互贴近,“深闺与深山的情意”找到了依靠,爱情的冲动在月夜中萌动。

父母才有些活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俱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治人间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蕴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作两半,

煮成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假设我们设身处地地想对方所想——叔本华称之为同情,而更准确的说法的有难同当(痛苦中的结合,因为痛苦而结合)……我为之动容,忧心如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受苦受难,真是桩可怕的事情”③恋人会将对方看作自己十分重要的人,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去爱,去奉献自我。诗歌在这里似乎达到了一个高潮——青年为了追求爱情,以自己的精魂去拯救少女的性命,他牺牲了自己的精神追求、牺牲了自我,去挽救自己的恋人。换个角度讲,青年为了追寻新的精神依托,彻底放弃了自己原来的追求。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却不胜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总是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

感到难言的悲戚。

……

她最后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灵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拯救了他的生命。

少女的箫声因为有青年的合奏而有了更多的活力,现在又变回了以前的孤独倾诉,没有人能用箫声回应她(即心灵上的交流与相知);青年的精魂因为已经奉献给了爱情,留下的只有空虚与悲戚。当青年义无反顾地为了另一种精神追求牺牲了自己原来的精神依赖时,就有可能会导致现在这种悲戚的境地。人在追求新的事物时,不可避免地会放弃已有的事物,但是谁也无法保证到底哪一种会更适合自己;当自己抛弃了已有的东西时,以后是否还能重新拥有。

我不能继续歌唱,

他们的生活后来怎样。

但愿他们得到一对新箫,

把箫声吹得更为嘹亮。

诗篇的最后,两人都为了爱情未来了自己的精魂,接下来的他们将何去何从呢?箫声所代表的原来构建起的“自我”,是不是就是他们最真实、最贴近自我本真的追求呢?亦或是爱情会孕育出一对新“箫”,让他们的灵魂重新得到依靠?诗人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这里摘录的是冯至修改后的结尾,原来的结尾是:“剩给他们的是空虚/还有那空虚的惆怅———/缕缕的箫的余音,/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冯至是在北大求学期间写下的这首诗,接触了大量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待他极好的继母的去世加重了他的悲伤。或许那时的他正如诗中的“青年”,在大自然(象征着冯至的继母)突然被浓云(象征着死亡)隔开之后,正追寻着新的心灵抚慰——友情知己,爱情,(吹箫少女或许想着这些)来填补自己因伤痛而空虚的心灵。

十一

人的欲望和需求,此消彼长,人也会在不断的更替选择中逐渐迷茫,失去对自我的把握。有人很幸运,在几次选择后停了下来,选择最适合他的(在他尝试过的几种中),并一直这样下去,避免了陷入迷惘的泥潭,虽然他未尝试过的或许更好,但是学会满足不失为一种使自己活的轻松一点的办法;那些心灵总是会时不时躁动的人,则可能会不断变换自己的精神依赖、精神寄托。虽然他们会比前者尝试到更多的新鲜感,但不断的变化也可能会带来顾此失彼的尴尬境地。原来的精神寄托丧失了,将要追求的精神依赖也没能得到,在脱离其中一个转到另一个的过程中的空档期,是人最脆弱,最易被打倒的时候,或许就此踏上新途,或许就此迷失在交错的岔路口,这是人的一种普遍精神困境。人们找寻各种东西来填补心灵的空缺,但在变换中会遇到各种无法预料的情况,像海上的大浪将船只打翻。欲望能促使我们不断创新再造,去满足不断变化着的欲望和需求;同时也可能会使人陷入迷失自我的痛苦,“终于积成难于医治的重病”。

注释:

①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第18章[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2.

②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7.第10章,第13章第15条注释.

③罗兰·巴特,著,汪耀进,武佩荣,译.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61.

参考文献:

[1]王荣.认同与自觉——二十年代的中国现代叙事诗[J].文学评论,1993(3):109-119.

[2]张辉.1920年代:冯至与中德浪漫传统的关联[J].国外文学,2010(3):22-36.

[3]郑飞中.不纯粹的叙事——论冯至20年代叙事诗的“家园”意识[J].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05(5).

[4]普丽华.诗化而奇幻凄艳的人性悲歌——论冯至早期的叙事诗[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2):116-120.

[5]方李珍.对存在的关怀愁从生命优愈到生命超越——论冯至20年代与40年代的诗歌创作[J].诗探索,1997(11).

[6]谢冕.冯至先生对中国新诗建设的贡献——冯至先生周年祭[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