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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身体与自然的体育

2018-04-22吴永金陆小聪

体育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爱弥儿卢梭德性

吴永金 陆小聪

摘 要:盧梭以其鞭辟入里的洞见和省察,为现代政治哲学的理智思考留下了丰厚的学术遗产,现代政治制度的发展历程也离不开其奠基性与开创性的思考。但作为哲人的卢梭,单一理路的思考并不能完全呈现其复杂思想的多重面向,因此把卢梭对于身体以及体育教育的思考带回体育哲学的思考之中,重新思索对于身体的关注在卢梭整个学术思想脉络中的恰切位置,显得必要而迫切。依据文本的分析,提出了对于卢梭体育思想的解释闭环:第一,科学与艺术的发展,个体在遵循着抽象意见的同时,不仅败坏了人们的审美趣味,也损毁了人的气力、削弱了人的勇气。第二,面对这种败坏,爱弥儿似的自然教育无疑为培植强健身体、抵御民情败坏提供了可能。第三,卢梭把自然教育放在教育历程的基础性位置,并不仅仅是在强调培育强健身体之于个体发展的重要性,而是意欲强调个体灵魂与意志力的孱弱,无法承受现代社会所带来的偶然与变动,自然教育的深层目的在于培养人的克制与坚韧,从而能够抵御舆论风尚和习俗的败坏,重归社会,从而使一种德性的生活成为可能。

关 键 词:体育哲学;身体;体育教育;卢梭

中图分类号:G80-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7116(2018)02-0001-08

The twisted body and natural sports

——The overall orientation of Rousseaus physical education view

WU Yong-jin,LU Xiao-cong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Political Science,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Abstract: Based on his penetrating insight and observation, Rousseau left a great academic legacy for the rational thinking of modern 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the course of development of modern political systems cannot be carried out without his foundation-laying and ground-breaking thinking. However, as a philosopher, Rousseaus undiversified rational thinking cannot completely present the multiple orientations of his complex thoughts, therefore, it seems to be necessary and urgent to bring Rousseaus thinking about the body and physical education back to the thinking of sports philosophy, and to rethink the appropriate position of attention paid to the body in Rousseaus entire academic thoughts. Based on their analysis, the authors put forward the following closed loops for explaining Rousseaus physical education thoughts: firstly, in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 and art, individuals not only corrupted peoples aesthetic taste, but also undermined peoples strength and weakened peoples courage; secondly, facing such a sort of corruption, undoubtedly Emil like natural education provides a possibility for cultivating a strong body and resisting mores corruption; thirdly, Rousseau placed natural education at a foundational position in the course of education, which is not just to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of cultivating a strong body to individual development, but intended to emphasize the frailty of individual soul and willpower, and their inability to bear uncertainties and changes brought by modern society; the deep purpose of natural education is to cultivate peoples restraint and toughness, so that they can resist the corruption of public opinion atmosphere and customs, return to society, thus make a virtuous life become possible.

Key words: sports philosophy;body;physical education;Rousseau

在政治哲学的思想领域,卢梭(Jrousseau)的著作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作为现代政治哲学的主要拓荒者,在政治哲学的传统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但是,其思想的深邃与远见,也预示着其思想的复杂性与矛盾纠葛的并存,其作品和他的经历一样复杂[1]。卢梭在其著作中所呈现的复杂面向,为政治哲学的学说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卡西勒[2]27则把对这些复杂面向的研究以“卢梭问题”的著作形式给以呈现,他详细阐释了卢梭的“一大原则”:人类是善的,是社会让他变坏,但也只有使他遭此浩劫的社会才能拯救他。围绕着这一核心的原则,他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思想上连贯而又契合的卢梭。

相较于政治哲学中“卢梭研究”的丰硕成果,在体育社会科学或者体育哲学中对卢梭的研究则相对寂静的多,这一方面与体育教育思想本身在现代性的反思传统中的缺位有关。体育化作为文明化的一种表述形式,对于现代化的反思并没有给体育场域的存在留有足够的位置[3];另一方面在于体育教育思想在卢梭的整个思想体系中,特别是与其政治社会领域的考察相比,并不是处在提纲挈领的首要位置。《爱弥儿》作为其首要的教育论著,也只是在第一、二卷中论述了体育教育的基本思想,作为自然教育的一部分,对于这一思想的阐释更多的是为第四、五卷中的道德教育作一个自然的铺垫。作为“通灵者”对教育的梦幻[4]34,《爱弥儿》的教育思想在其整个思想体系中处于什么位置,“导师”(governor)如何在败坏的政治社会中通过人为的设置来安排激情的发展,这些极具张力的思想体系,都是探寻卢梭体育教育思想无法回避的“卢梭問题”。正因为如此,把卢梭的体育教育思想带回体育哲学和社会科学的思考之中,探寻体育教育思想在整个卢梭思想中的恰切位置,是本研究的基本考量和出发点。

1 体育研究场域中的“卢梭问题”

在中国,卢梭的体育思想研究处于开拓阶段,研究的成果庞杂,且研究理路较为单一。李力研[5]开拓了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角度来解读卢梭体育思想的研究进路,但这一研究理论并没有得到学者的深入拓展。其他的研究则集中于探讨卢梭的体育思想之于现实体育教育的指导意义。邵伟德[6]详细论述了卢梭教育理论对于我国学校体育发展和改革的启示,着眼于学校体育的改进和发展;夏江涛等[7]则从卢梭的自爱观出发,讨论了人类的自爱观与体育的关系,学校的体育教育应该以“顺应天性”和“回归自然”的原则,实现身体养护的自然化。李刚[8]则从身心二元互构的关系探讨了卢梭自然主义体育思想的特质,强调学习的体育教育必须注重儿童的天性发展,注重身心和谐的体育教育目标。

从卢梭体育思想的某一特质入手,探寻其对于现实体育教育思想的指导性意义,面临的主要困境在于:其一,在《忏悔录》中,卢梭一再强调,从整体上看,其作品展现出了一种连贯与一致的哲学,在所有作品中,“一大原则”都显而易见[9]。卢梭一向以其思想的互相矛盾而被不同的学者互相争论,但从其思想的整体面向探讨不同的学术问题,逐渐被今天的卢梭研究学者所接受,其著作之间的复杂性实则构成了一个融贯的体系,彼此冲突的面向不过是同一幅肖像的不同部分[10]。这样一种统一性原则的存在,给以上的研究带来了一个非常大的困境在于仅仅关照一本著作的同时,如何可能阐释清楚其体育思想的整体面向?其二,任何以指导现实的理论研究,都必须面对卢梭[4]3在其文本中提出的明确主张:“提出可行性的方案……或者最低限度要使好的办法同现有的坏办法结合起来。在有些事情上,这样一些想法比我的想法还荒唐的多。”也就是说,卢梭在其文本中明确地提出了他的目的不在于提出可以替代的教育方案,而是“一个空想家对于教育的幻想”。更重要的是,作为爱弥儿亲密的导师,让-雅克承担的并不是社会分工体系中的职业,而是担负着在“母不母,子不子”的社会中“造人”的神的使命,虽不是孩子的父亲,但是比其生父还要像父亲,作为自然的使徒,他实施的是与所有社会教育意见相悖的方案,爱弥儿整个受教育的过程,是一个“通灵者对教育的梦幻”。正是在此意义上,“让-雅克既不是爱弥儿的保姆或人们常说的教师(preceptor),而是governor”[11]180。刘小枫[12]在此意义上认为《爱弥儿》是一本关于人灵魂的立法书,指导的是培养“立法者”的教育。这种研究的悖谬恰恰在于以一种非世俗的教育方案来指导现世的教育行动,这种指导在哪一种意义上是文本作者本人的实指,还是研究者在文本之外的自我延伸和拓展,都是需要进一步反思的。

文本研究是探视思想家卓越思想的最根本的方法,如何在众多文本中发现作者最根本的关切是推动研究不断深入的根本动力。作为启蒙运动的巨匠,卢梭一生发表了众多的著作,如何在其发表的文本中发现其体育教育思想的根本指向,仅仅依靠《爱弥儿》一书的教育思想,显然不足以探寻体育教育在其思想中的恰切位置,本研究主要依循《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又称《论文一》)、《论社会不平等的起源》(又称《论文二》)以及《爱弥儿》等著作,试图在卢梭极具张力的整体视野中,探讨其在哪种意义上来探讨的体育教育问题,其对于身体的关切又在其整个学术脉络中处于什么位置?

任何卢梭研究都不能忽视其思想的内在融贯性,不能从某一切面进入探讨作为卢梭问题的某一方面,否则最有可能迷失卢梭的根本意图。卢梭曾在致马勒泽布的信件中详细描述了整个思想体系产生的灵光时刻。那是1749年卢梭从巴黎去万赛纳堡看望被囚禁的狄德罗,在路上看见《法兰西信使报》的有奖征文,征文的题目是“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如果曾有过什么类似灵光一闪的话,那就是我在读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翻涌的激情。忽然间我觉得有万千道光芒使我眩晕……我走路都喘不过气来,就让自己在一棵树下躺下,在我起身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泪水已经把我的上衣打湿了……在那棵树下,在那一刻钟的时间里,那些蜂拥而至的伟大真理照耀着我,所有我还能记得的,都苍白无力的散布在我的三本著作之中,即第一篇《论文》、论《不平等》和《论教育》”[2]41。如何探寻体育教育思想在这些“伟大真理”中的位置,显然这3本著作是我们研究所无法回避的。面对科学艺术的败坏以及人类的不平等状况,唯有通过《爱弥儿》似的教育,才有可能达致新人新风尚。

2 科学艺术与社会——败坏身体的双重性

“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4]5。《论文一》作为一篇檄文,卢梭在其中痛斥了启蒙学说的种种“怪论”,科学的发展和艺术的兴盛,既无助于良风美俗,又败坏了公民德性[13]。仔细考察卢梭整个文本,并没有很多的笔墨来阐释科学艺术带来的新风尚是如何败坏了人们的身体,但这并不能导致认为卢梭对于身体败坏的阐释在其文本中不重要,任何只要认真研读《爱弥儿》第二卷中关于童年时期的教育思想的考察者,都不能否认身体思想在卢梭整个思想体系中的基础性位置。在《论文一》的起始部分,卢梭[14]25即阐明了关于身体研究的重要性的原因:“人的精神有它的种种需要,身体也同样有它的種种需要。身体的需要是构成社会的基础,而精神的需要则是点缀社会的饰物。”从身心二元论的角度,卢梭积极肯定了身体在构建人类社会中的基础性作用,当人们开始关注他们的精神被社会意见所左右的同时,他们的身体却早已被社会的习气所浸染,精神气质的颓败首先在于身体气质的败坏,在花花公子华丽的衣服下面,是看不到身体的活力和力气的,只有在一个劳动者的粗布衣服下才能显现。相较于礼仪之邦的雅典,以“幸福的无知和贤明的法律”而闻名的斯巴达,因为其强调身体的活力和对于身体的关照,整个社会充盈着英雄的习气。

作为婴儿,在没有被社会崇尚文雅的风气所浸染之前,是最接近自然状态的“新人”,但是当其呱呱坠地以后,就难以作为真实的“单一体”(the real one)存在,首先在于难以实现其本身自由意志的可能,而这种不能实现的根本原因在于其身体难以承接其自由意志的指导,实现其心灵的愿望;其次在于他只能在自然的基础上实现好,而不能在社会中体现好,“自然的好”最终只能在“社会的好”中实现,只有在自然的“好”的先验基础上,依靠教育实现内在德性的养成,最终筑成充实的根基,所以“只有在造物主的手里,人才是好的”[15],而且这种败坏,从婴儿就开始了。“儿童刚从娘胎里出来,刚一享受活动和伸展肢体的自由时,人们又重新把他束缚起来。人们用襁褓把他包着,把他放在床上这样睡着:头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两腿伸直,两臂放在身子旁边;还用各式各样的衣服和带子把他捆扎起来,连位置都不能移动”[4]15。

一旦人们用各种方法把孩子的手足捆住,以致不能自由的活动,最终必然会妨碍血液和体液的流通,妨害孩子体力的增长,损伤他的体质。这种败坏身体的形式只是最初级的形式,只是肉体上的损伤,更加严重的损伤在于“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妹不妹”的社会习气造成的中伤。婴儿从一出生开始,他们的母亲就不愿意亲自哺育自己的孩子,便把它交给雇佣的保姆,这已经是败坏的开始了。把自己的奶给别的孩子吃,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可能是一个好母亲,这样的人又怎能成为一个好保姆呢?“一个孩子的真正保姆是自己的母亲,而真正的教师则是自己的父亲”[4]26。但是,现实中的父亲又是怎样的呢?他们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很多的责任要承担,但是做父亲的职责无疑是最后才考虑的。正是孩子父母丢弃亲自教养自己孩子的责任,把孩子儿时的抚养丢给保姆,最终导致孩子难以感受父母之爱、兄弟姐妹之爱,破坏了家庭作为教育的重要手段,毕竟“家庭生活的乐趣是抵抗坏风气的毒害的最好良剂”[4]21。当父母不是不给孩子父母似的关爱而是过于关爱时,则走向了另一条相反的道路。“她希望他不遭受自然法则的危害,于是使他远离种种痛苦,可是没有想到,由于她一时使他少受一些折磨,却在遥远的将来把这么多的灾难和危险积累在他的身上……它将使幼小时期的娇弱继续延长”4[22]。

卢梭无疑在这里为我们指出了教养上败坏身体的另一条道路,与忽视亲自看护孩子相比,过于宠溺孩子,使孩子远离自然成长过程中的种种磨难,比如出牙时候的发烧、腹部疼痛时候的痉挛、咳嗽时候的喘息,都是磨砺他们身体、培养他们毅力的时刻,如果人为的使孩子避免如此的“遭难”,他们又如何面对自然的打击以及命运时时刻刻所遭受的痛苦呢?

如果我们的论述至此为止,仅仅从教养的败坏上来分析卢梭的思想意图,无疑忽视了卢梭思想背后的复杂性。从一个孩子呱呱坠地起,他就要面对新的民情风尚对于身体养成上的影响,新的社会意见使人们在看护孩子上产生了新的偏误,多重的束缚阻碍了孩子身体的自然发育,很难使孩子在自然的条件下自然的成长,人为的设置使孩子的身体脱离了其本应自然生成的道路。如果说卢梭是在孩子初始身体的养成上开始论述人们对它的败坏,那么这绝不是他论述的终点,教养上的偏执意见仅仅使人们的肉体偏离了自然养成的道路,身体败坏的更根本原因在于趣味的败坏。现在让我们回到《论文一》,看看其在文本中的详细阐释:“对文学、哲学和优雅文艺的趣味使人的身体和灵魂变的柔弱了。书房里的作品让人变得娇柔脆弱了,人的性情变得懦弱了,而当身体失去活力的时候人的灵魂也难以保持其活力。这种趣味主导下的学习和研究将会损耗身体这架机器,枯竭我们的精神,损毁人的气力,消弱人的勇气”[14]54。

这里再次显现了卢梭对于身体败坏的深刻洞见。相较于教养上的偏见对于肉体上的损伤,哲学、文艺的复兴带来的文雅趣味,使人们只关注辞藻的华丽和纯粹的抽象,而脱离了与人们自身生活的切己关系,失去了与自身生活的真正关联。科学文艺不仅目的是虚妄的,他还带来了更加严重的后果:其一,它带来了闲逸与虚荣,无所事事的人们相互攀比,鼓噪唇舌带来了奢侈之风;其二,当互相吹捧成为风尚的时候,人们只会讲究排场而忽视务实,人们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去追求正直伟大之风,人们的勇敢精神也就随之慢慢消磨,军中的士气也慢慢瓦解了。

施特劳斯[16]256曾在其《自然权利与历史》的文本中帮我们明确指出了《论文一》的主旨:“卢梭以德性的名义来攻击科学与艺术:科学与艺术是同德性不相容的,而德性乃是唯一要紧之物。”详细考察《论文一》,德性无疑是卢梭重点阐释的观点之一,科学与文艺无助于风尚的淳朴,而是带来了败坏的德性,现代人在“外表上看起来一身德性,而实际上没有一点德性”[14]11。古代斯巴达人和早期的罗马人不仅性情纯然,而且具有勇猛而又节制的德性,能够积极维护城邦的善与人们的高贵品性,在卢梭不吝笔墨的赞扬古代时期高贵德性的文本中,德性(virtue)并不是现代意义上在政治社会中体现出的个体与他人的关系,抑或是一种道德评判尺度,而是一种如何处理个人与自身的关系问题,它的最直接表现就是上文提及的“勇猛精神”,卢梭[14]33在一段阐释现代士兵与古代士兵勇敢精神对比的文本中,向我们直接呈现了这种精神的丧失后果:“尽管有一些训练有素的现代士兵也很勇猛,但这反驳不了我的诊断。我只听人向我高度夸赞这些士兵在某一天所表现出的勇敢,但没有人告诉我他们是否能够承受过度的劳累,他们如何忍受季节更替中的严寒和酷暑。只要稍稍有一点烈日和风雪,只要稍微缺乏一点非常微不足道的东西,用不了几天的功夫,我们最精锐的部队就会士气低沉,丧失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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