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龙川词的“春”意书写
2018-04-20丁艺婉
丁艺婉
摘 要: 龙川词中以“春”入词的创作具有独特价值。其“春”意书写有四种情境表达,即纯粹描摹景色、以春色为抒情背景、咏颂春之景物尤其咏梅、春秋对举以自况。从艺术风貌上看,“春”意书写天然形成了疏宕词风,深化了作品精神意旨的同时也丰富了作者的文化人格。
关键词: 陈亮 龙川词 春 情境表达 疏宕词风
辛派词人陈龙川向来以慷慨激昂的爱國词著称,国家复兴、王师北渡是其词作的主要内容。然而龙川词的风格非独“感愤淋漓,眷怀君国”[1]一种,疏宕清新风貌之作也占据着一定比例。在词作中加入“春”意的书写则增进了这种表达。据《龙川词校笺》所录的74首词中,有23首以或隐或显的方式涉及到了春。如此高频次地涉“春”绝非偶然,龙川词擅长以“春”阐释不同的精神意蕴,更以“春”之寓意来塑造疏宕词风。
一、以“春”入词的情境表达
陆机在《文赋》论及艺术创作与现实生活的关联,言“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2]刘勰也对春秋更替引起人心灵撼动发表过议论:“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3]钟嵘亦曾道:“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夏雨,冬月祁寒,斯四侯之感诸诗也。”[4]四季更替能熏陶情志引发情思,春秋因其生长与衰败的特性尤甚。陈亮词常以“春”之起兴来感怀人生,观照春景、表达春思成为这部分词的主要内容。
其一,纯粹描摹景色,传写出春日的闲情与柔情。陈亮善于借助意象来摹写春日丽景。这其中,摇曳多姿的“柳”是龙川词中最常采用的一种,如《柳梢青》“柳丝烟织”,《浪淘沙》“柳外风摇”、“杨柳杏花相对晚”,《思佳客·春感》“柳拂空”、“柳蓬松”等。杨柳在文学传统中有着暗喻别离、飘忽不定的涵义,但在龙川的春词中,更多作为用以描摹外形的物象而存在。因其纤细柔嫩的枝条与女性婀娜多姿的形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陈亮便把对春景的赏玩定格在柳树的柔美身姿上。此外,柳树的柔不仅仅体现在外形上,更有着象征女性生命柔弱的深刻表达。陈亮对此有着强烈的认同。这部分词在龙川词中属于即景抒情之作,不涉复杂的身世之感,更无沉痛的家国之悲,闲适之情一览无余。
除此之外,更能表现春之柔美的是“水”。陈亮善于利用“水”作为其他景物的衬托,若春景喧嚣,水则冲淡喧嚣;若春色招摇,水则缓和招摇。“鳞鳞碧波”、“烟水迢迢”、“水边佳丽地”等涉“水”场景是作者当下沉静平和内心的自然写照。正因春景柔美,在此春景下展开的场景则增添柔媚三分。龙川“春”词中描摹的春日活动颇具女性化色彩。游山玩水必在红香影里浅眠,饮酒作乐定是娉婷笑语作陪。既有像《柳梢青》里“斗草”、“弄梅”的小女儿玩耍之态,亦有《转调踏莎行》“罗袜生尘”、“高唐神女”般女神顾盼之姿。从文学传统来看,作为抒情对象“春”与“秋”有着截然不同的抒情主体。《毛诗正义》释《豳风·七月》:“春则女悲,秋则士悲”。[5]《淮南子·缪称训》也称:“春,女思;秋,士悲”。[6]春配女,秋配男。龙川词将女性化色彩引入春之描摹,正承袭了这一设定。
在色彩选择上,陈亮的“春”词更偏爱于红绿等鲜艳色调。看似跳脱的两种色彩在辅之以物象后,反倒呈现出春日特有的柔和。如《浪淘沙》里“霞尾卷轻绡”配以“柳外风摇”,红霞残余之尾与绿柳尚存之梢共同在天际谱写出一道道弧线,霞红柳绿分外明媚。再如《采桑子》“桃花笑”搭之“蒲桃绿”,自然物象红桃与人为物象绿酒不仅相衬成色,一静一动更是娇娆。《南歌子》“池草新碧”对以“山桃小红”。碧草红桃原属春日常景,本无甚惊艳。若是将“绿”回归至池,“红”还原于山,那么春景则因此番色彩而无限延伸,更具想象空间。红绿搭配使得所摹之景绮丽有生机之外,两者相互衬托更使得画面既激烈又稳定。
其二,以春色为抒情背景,渲染幽深曲折的意绪。陈龙川的春词与艳情词有着很大的重合,主要集中在以春色为背景来抒情的作品里。情思是抽象无法感知的,须用感官意象来替代。龙川词常用“香”字代指春日之感,围绕春日特征表白抒情。例如《思佳客·春感》“莺啭浓香”,山花烂漫香味本浓郁得化不开,而莺歌燕舞恰恰冲散了这阵馥郁,使得馨香更远更悠扬。知晓此番动静,方能了然词里栩栩如生的春色。《虞美人·春愁》“一口香泥”化用从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谁家新燕啄春泥”句。此处龙川特意把“春泥”更改为“香泥”,将“香”意与“春”意对等。春日本处处皆香,龙川词故意点明“香”之主体,待到结合语境方知另有所指,读之令人更觉幽深玄虚。《水龙吟·春恨》“罗绶分香”意为解罗带散发出香气,罗带之香实为女子之香。隐去女子以其贴身之物代替,消解了词作的艳情色彩,增之以清丽朦胧。再如《虞美人·春愁》“铺香绣”,这里的“香”意指锦绣。姜书阁注曰:“海棠花落,和于径上泥土之中,缤纷斑斓,有如锦绣,且散发花香。”[7]可见,香气实为海棠和泥土而发,是春日生发的自然产物。隔一层的描写方式为词作增添了层次感,也使得“春日”这个抒情背景具有更丰富的意涵。
春色本应灿烂明媚,给人以爽朗舒畅的意趣。龙川词以春景抒发别样心绪,借春情烘托寂寥的气氛。《青玉案》为陈亮思念家中兄弟所作,下片所用典故句句传达思归之情,“黄犬传书”以寄家信,“夜灯风雨”遥传相忆。纵使自己过着“辋川轻舸”、“杜陵尊酒”般闲居的田园生活,但是不抵风雨对床之时那愁煞人的相思。作者无意书写春色,只是借“春”的背景发挥意境。春色将暮,落花冉冉平添了几分寂寥,衬得思绪更浓。同样借春景书写寂寥况味的还有《眼儿媚·春愁》,一个“愁”字将春景的气氛定格。该词作于淳熙十五年戊申(1188),陈亮因观察山川形势初到金陵,同年作《念奴娇·至金陵》、《念奴娇·登多景楼》等词。前两首词都在开篇提及“春”,奠定了抒情基调。《眼儿媚》“试灯天气又春来”写元宵节前春气欲来,乍暖还寒之时欲说还休的愁绪心怀。《念奴娇》“江南春色”以江南春之逸乐衬汴京故都之颓败,引人惆怅。每每可见的清寒意象既是初春自然景物的映像,也是陈亮混沌愁苦内心的写照。“寂寥”、“愁人”、“冷落”、“惆怅”、“悲壮”这些直接抒情达意的形容在词作里比比皆是。春景本无意,是作者的心绪赋予了其抒情的功能。
其三,咏春之景物尤其咏梅,歌咏高洁清空的品质。两宋之际文化复兴,咏梅词亦达到鼎盛。从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瑞鹧鸪》),到姜夔“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暗香》)及“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疏影》),可见宋人的梅花情节有着不同意涵。正如李重华《贞一斋诗说》曾指出的:“咏物有两法,一是将自身顿在里面,一是将自身站立在旁边。”[8]前者将个人感受投注到所咏之物中,后者则冷静客观地描摹物象。陈亮在咏梅词中加入“春”之描写的做法正属于前者。《最高楼·咏梅》写道:“春乍透,香早暗偷傳。”纵然春意尚未透,梅花却早已暗香沁人,但因其无意争春的品性,只能私下吐露芬芳。“春”这一背景的设定给予了周围百花齐放的可能,而“暗香透传”恰是以百花衬托梅之清高。“紫檀枝似流苏带,黄金须胜辟寒钿”谓梅花一枝一节都是天工造物,因而梅之高洁胜金之华贵。下阙典故的使用更是肯定了梅花作为作者的精神象征。无论沉香亭中帝王观赏的牡丹,还是唐昌宫里神仙赏玩的玉蕊,都不能与作者笔下的梅花相比肩。梅更像是“铅华不御”的宓妃和“蛾眉淡扫”的虢国夫人,希望凭借自身独立高洁而被帝王眷顾,而非像其他名花一样只被偶然间把玩。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将报国心绪渗透在咏梅词中,而如今自己惨淡经营也只落得“更堪怜”的结局。
梅花本是冬日盛景,自带凄寒气场。陈亮在咏梅词中数次加入对春的描写,流露出在清冷气氛下对暖意的向往。“春入西园”(《浪淘沙·梅》)以春暖抵御凄风的清寒。“十分春色”(《品令·咏雪梅》)将春意引入落花深处,“压春倒”用春意兴盛来衬托腊梅繁茂。陈亮不仅在咏梅词中直接书写“春”字,还善用“清”这类具有春日特征的词来敷衍春意。如“彻骨清寒”、“清浅小堤湾”、“斗清妍”、“无限清幽”、“嗅清芬”。“清”字消解了梅花的傲俗之气,更加契合作者心绪。春景之下盛放的梅花形神兼备,色味俱全,突显着清刚幽冷的气质,也寄托了作者身世飘零之感。此外,陈亮咏梅犹偏爱以雪衬之,梅雪结合之下清幽与孤高更甚。从“断桥雪霁”(《滴滴金·梅》)到“雪满江头”(《汉宫春·见早梅呈吕一郎中郑四六监岳》),铺满雪的江水与断桥为腊梅周围增色几分。再从“琼枝玉树”(《品令·咏雪梅》)至“雪月相投”(《汉宫春·梅》),雪色与月色之间,枝丫上的腊梅是第三种绝色。时人咏梅常置之以寒冬,龙川则将梅花位列春景之中,凝结成幽约的审美意境。
其四,春秋对举以自况。这类词通常与作者的亲身经历相关,在秋天有感而发却和之以春,春秋比对之下抒发人生感怀。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桂枝香·观木樨有感寄吕郎中》,此词是陈亮探望病中的吕祖谦所作,托物言志慰藉友人。“不辞散落人间去”一方面指友人辞归金华,另一方面也自况生平。此前,陈亮多次上书言恢复之计而无果,更有甚者因醉中戏言诬之于刑部。脱身后,陈亮家退居故乡,隐退数年。“向他秋晚,唤回春意”,姜书阁作解:“不愿与百花争艳,以形众卉之凡俗,亦不甘于寂寞,自居幽独,遂于秋晚散放,又唤回春意于人间也。”[9]中秋时节开放的木樨本有着与众花争春的姿色,却偏偏逃离春之“战场”,转向无人问津的寂寥的秋,独自在萧索凄怆的环境中盛放,创造自己的一番春色,同时也为人间再次带来春意。《三部乐·七月廿六日寿王道甫》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春花无数,毕竟何如秋实”一句直接可见作者对默默无闻硕果累累的秋的喜爱。虽言秋,实则喻人。从词作“盘根错节”、“更饶仓卒”、“媻姗勃窣”、“峥嵘突兀”可见所寿之人王道甫命途多舛,生平多劫。生命虽然不如春花之绚烂,却有着秋实之质朴。不求在百花之中夺艳争雄,但愿能不虚度这三分之一人生。
在春秋对比之外,龙川还有一类借春贺寿的词。上述《三部乐·七月廿六日寿王道甫》也属于此类,其他词作还有《点绛唇·圣诞》。从“香染丹霞”可以看出词中所述场景发生在秋天,而“碧落蟠桃,春风种在琼瑶苑”却将春风连缀其间。秋给人以收获的喜悦,春则带来希望。将象征长寿的蟠桃种在春风里种在琼瑶间,无疑是对寿者最美满的祝愿。再如《蝶恋花·甲辰寿元晦》,上片“手捻黄花还自笑”,夏承焘注曰:“朱生九月,故以黄花为寿。”[10]下片“旖旎妖娆,春梦如今觉”,黄花秋光对应浮华春梦。是年,朱熹已罢官居武夷。同甫将其归田园的日子比之秋光,将宦海浮沉的前半生喻为春梦,感慨岁华已逝,须得珍重。这种寄托不仅是宽慰朱熹,也是同甫自喻。淳熙十一年甲辰(1184),陈亮“因药人之诬,就逮棘寺,更七八十日不得脱狱”。[11]幸得辛弃疾“援之甚至,亮遂得不死”。[12]归家后不久,又被凶徒菙击于路,以至卧床一月。经此一事,陈亮闲居教书,欲以终老。春光已经无限遥远,春梦也该觉醒,回归现实才发觉此生将至暮年,唯有秋光值得托付,因而以人生之感入寿词。
二、以“春”寓意的疏宕词风
陈亮的涉“春”词多属自然清丽之作,艺术成就上虽不及硬语盘空的豪放词,但仍有其独到的审美价值。周密曾言:“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节气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此“疏宕”一词恰好符合这部分词作的艺术风貌。龙川以“春”寓意的词作,情结上虽寄托遥深,字里行间往往透露出恬淡隽永。
一方面,陈亮作词常用短句,节奏顿挫。代表作品有《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上片写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由十二字三个短句砌合,造语精简而不失神韵,将春日莎草萌生、垂杨才发的景象描绘得盎然多娇。下片抒情“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同样用三个短句构造出一幅凭栏远眺的无尽画面。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价道:“此词‘念远二字是主,故目中一片春光,触我愁绪,都成泪眼。”短句的使用便于准确快速的表情达意,符合陈亮雄辩自然的人格与文风。结合龙川词贯有的寄托手法来看,将短句移接到“春”词上,只觉语简言奇而含义深切。徐轨在《词苑丛谈》中指出:“《水龙吟》词,乃复幽秀。”[13]短句的抑扬顿挫给人以隐秀雅隽的感受,再加上隐藏在其中的江山沦落的痛楚,正形成了曲折幽深的表达。
另一方面,龙川词作意象连贯,文气流畅。龙川在写“春”的同时,会重复使用同一意象。就“柳”而言,《浪淘沙》有“柳外风摇”和“杨柳杏花相对晚,各自无聊”两句,《思佳客·春感》有“花拂阑干柳拂空,花枝綽约柳蓬松”。“水”意象在这部分“春”词中出现九次之多,且多次在同一词作里有照应。提及“水边佳丽地”,下文就写道“流觞美满”(《转调踏莎行》)。龙川词的意象使用并不密集,却比较注重连贯和呼应。较其他长于设词取象的词人而言,可以理解为陈亮才情不足,不晓变通。与此同时,这也成就了龙川词的文气流畅,使其免于晦涩浮华之弊。
总体来看,所谓“春”词并非表现龙川本色之作,只是作为一个侧面得以窥探其文化人格。况且这部分以“春”寓意之作在意境设置上也并不尽善尽美,更多地停留在以物观物和以我观物的表层上,不具有物我统一般自如的审美形态。但龙川借此展示了自身的多样词风,极大丰富了文学性。更值得注意的是,“春”词中所蕴含的生命意识、生活意趣正是对其人格形态的最佳补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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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徐釚,撰.唐圭璋,校注.词苑丛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