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与革命
2018-04-20高圣寒
高圣寒
摘 要: 格非的《人面桃花》一反传统革命叙事常态,更专注于对革命者内心世界的探寻,从而也为精神分析研究敞开了入口。小说中的革命者走上革命的道路是受性冲动的升华作用影响;每个革命者都被冠以“疯子”的称呼;乌托邦式的革命目标是所有革命者心中的妄想。通过对革命者的个人心理状态等描写,格非对革命的定义进行了解构,革命不再是传统思维中的伟大奉献,而是个人精神在受到压抑后寻觅的另一出口。
关键词: 精神分析 革命 性本能 妄想 精神病
《人面桃花》是格非“乌托邦三部曲”的第一部,主要讲述了晚清末年少女陆秀米追求乌托邦式的世外桃源社会所经历的一系列故事。小说从陆秀米的疯子父亲出走,神秘表兄张季元出现作为开端,之后经历了陆秀米出嫁被劫到花家舍,革命、革命失败后出狱归乡,最终以悲剧结尾。
传统的革命叙事喜欢“革命+爱情”模式,而对于《人面桃花》来说,秀米对于张季元的感情与传统上的爱情观念不同,更多的是性本能的反应以及受厄勒克特拉的戀父情节的影响。也正是由于对于张季元的这种恋父情节导致秀米也走上与父亲陆侃、张季元同样的道路。另外,即使是“爱情+革命”的叙述模式,对于革命以及主人公个人情感的描写也都是为了革命本身而描述,爱情最终屈服于更加伟大、无私的革命。但是在格非这里不同。格非更加注重对人的精神方面的探求,与其说是革命,不如说是力比多的升华作用使对性的欲望升华为社会性的追求。在这里,革命不是无私伟大的为人民服务,而是受压抑的欲望寻找到了另一个出口释放。被视为有奉献精神的革命者也成了为了一己私欲而疯狂的“疯子”。格非解构了传统的革命叙事,并重新建构了新的革命叙事方式。
一、性与革命
弗洛伊德认为性冲动为人类文化、艺术和社会的成就作出了极大贡献。对性的压抑以及自我本能与性本能的矛盾却可能造成神经病,但是有一种可以防治疾病的历程——升华作用:“因为有了这个历程,所以性的冲动乃能放弃以前的部分冲动的满足或生殖的满足的目的,而采取一种新的目的——这个新目的虽在发生上和第一个目的相互关联,但不再被视为性的,在性质上需称之为社会的。”[1]
《人面桃花》的小说中,秀米的父亲陆侃以及张季元都幻想建立一个乌托邦社会。陆侃追求的是桃花源式的社会,而张季元作为革命党虽然更加激进,却也同样想象着一个更加浪漫的大同社会。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正是因为父亲的出走以及张季元的到来开始真正接触更广阔的世界。陆秀米的“恋父情节”是导致秀米走向革命的最主要因素。
小说的开始就以陆秀米经历初潮,羞耻地清洗自己的衬裤开始。这意味着秀米开始了第二次性发育。之后在秀米与翠莲去妓女孙姑娘家找宝琛,虽然没有明说,但聪明的秀米能感到其中的异样。父亲失踪后寻找父亲的工作并没有持续很久,神秘“表兄”张季元的出现,让寻找父亲的行动搁置了一段时间。而这个身份神秘的张季元则成了秀米心中“父亲”的替代物。
张季元能成为秀米心中的父亲形象的代替物有很多成因。首先,张季元的出现就带着神秘,而这种神秘又指向了秀米母亲与张季元之间的关系上。秀米母亲在介绍张季元的时候,说是远方亲戚,但在让秀米对张季元称呼上却改来改去,先是叫“表叔”、后又改口与自己关系更近的“表舅”。最后张季元让秀米称他为“表兄”。这三个称呼很有意思。秀米母亲将“表叔”又改口为“表舅”,首先表明其实张季元与秀米家其实并无实际关系,同时若改口为“表舅”则与自己更亲近,等于说张季元是秀米母亲自己的“表兄弟”了。在文学中兄妹之间(尤其是表兄妹)总有着一种暧昧关系,中国传说中女娲与伏羲就是兄妹关系之后结合繁衍后代;古希腊神话中宙斯、赫拉也是兄妹结合;圣经中也有亚伯拉罕与撒拉等等兄妹结合的例子……秀米母亲的这种改口,似乎也正是在无形中承认了她与张季元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而张季元则让秀米叫自己“表兄”,这之中的暧昧也可想而知。
其次,张季元住进了陆侃的阁楼。秀米的父亲陆侃在发过一次“疯病”后就被关在了阁楼里,久不出屋。秀米也仅仅是在逢年过节之时见一见父亲,给父亲磕头。这样的经历,让阁楼也无形中代表着父亲的形象。张季元替代父亲入住了阁楼,也鲜少下楼,“这使秀米多少产生了这样一个幻觉:父亲并未离开”[2]。
最后,张季元与秀米的父亲同样被视为“疯子”,有着在别人看来不切合实际的乌托邦构想。小说中对秀米的父亲的疯病的来源众说纷纭。可以确认的是,秀米的父亲对于《桃花源记》所描写的桃花源有着执念。陆侃认为普济曾经是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所在地,并想要在普济重新建立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让全村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种桃树,“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3],这样村民就不用在饱受日晒雨淋。而张季元历来也是各种“疯言疯语”。张季元是革命党蜩蛄会成员,一直私下进行革命活动,他曾经说过,以后男女皆不需婚嫁,只要喜欢直接住在一起,并且表达了平等自由的观念。这样的一种在外人看来是痴人说梦的设想与陆侃相同。
秀米对父亲的印象不多,毕竟陆侃在秀米小的时候就发了疯被关进了阁楼。父亲的形象在秀米这里是模糊的、陌生的。因此,在陆侃离家出走前想要对秀米表示亲热时,秀米的第一反应是尖叫闪躲。这也为秀米最初对张季元无来由的厌恶、躲闪的心态作出了解释。
让秀米认识到她对张季元有着特殊情感的契机是一场春梦。弗洛伊德认为:“梦因愿望而起,梦的内容即在于表示这个愿望,这就是梦的主要特性之一。此外还有一个不变的特性,就是梦不仅使一个思想有表示的机会,而且借幻觉经验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满足。”[4]
陆秀米做春梦的起因是村里的妓女孙姑娘被人奸杀,之后秀米就梦见参加孙姑娘的葬礼,最后被引到庙里见到了张季元。梦中张季元将秀米关在庙里并意图对她不轨。
梦反映了人的潜意识,而梦又有显意与隐意。“说出来的梦可称为梦的显意,其背后隐含的意义,由联想而得的可称为梦的隐意。”[5]这个梦的显意是张季元对秀米有性的欲望。而第一层隐意是,陆秀米对张季元也有性的幻想;更深一层的隐意是——陆秀米有恋父情节。不仅仅因为这个梦,其实从陆秀米与母亲不够亲密的关系也能印证陆秀米潜意识中有着“亲父反母”的厄勒克特拉情节。等到张季元到来之后,母女俩作为情敌,关系更是有了隔阂。
也正是对于父亲以及张季元的这种情感,让陆秀米主动向他们靠近。父亲出走、张季元死亡种种事情之后,陆秀米的这种性冲动则经过了升华作用并最终走向革命。
二、妄想中的革命
小说中一直出现梦的元素,秀米常常感觉自己似在梦中。梦是她的避难所,也让她明白自己的欲望。秀米走上革命的道路除了和自己的父亲以及张季元的追求有关,还与她自己在花家舍的经历有关。当年王观澄改造花家舍,算是实现了陆侃当年的梦想:在花家舍建造了一条风雨长廊,所有人共同劳动、实行共产,是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大同社会、世外桃源。之后王观澄被杀,秀米在梦中见到了王观澄。梦中王观澄告诉秀米:“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或者说同一个人,命中注定会继续我的事业。”[6]
秀米在被劫到花家舍之后,就從韩六口中一点一点得知花家舍的由来,也大致了解了王观澄以及其他几位当家的事情。做梦之前,秀米恍惚在梦中听到韩六说王观澄死了。因此梦到王观澄给她托梦并说了一番话,符合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原理。而王观澄对秀米说的话,其实正是秀米内心潜意识所想。当她看到花家舍的样子,当她从韩六口中了解花家舍的同时,她就意识到,其实陆侃、张季元、王观澄是一类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韩六也曾一语道破秀米心中所想:“你在想,这个王观澄这般的无能,这花家舍要是落到我的手里,保管叫它诸事停当,成了真正的人间天国……”[7]也正是韩六能一针见血的点明秀米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潜意识,让秀米听完后才会脊背发凉。并且韩六也看出,王澄观所追求的不过是梦幻泡影。
弗洛伊德指出:“一种妄想乃是另一精神历程所引起的必然的反应,至于这另一精神历程则可由他种表示推测而知;而且妄想之为妄想,它那抗拒真实和逻辑客观性的特征,都由于它和这另一精神历程有这种特殊的关系。妄想起源于欲望,是用以自慰的。”[8]《人面桃花》中的“革命”从根本上说就是这些革命者的妄想。陆侃追求建立世外桃源,是因为知道了妻子与张季元偷情忧愤难当,将自己封闭在阁楼之上,桃花源这样的妄想更加强烈。张季元曾在日记里呼喊:“没有你,革命有何用?”[9]王观澄建造花家舍,自己省吃俭用看似无私淡泊名利,但其实追求的是众人的尊崇、死后的流芳千古。这些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愿望,用以自慰。陆秀米也是如此,当有人问她什么是革命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对于她来说,革命就是让她有个事做,可以暂时忘记痛苦。革命让秀米可以成为和陆侃、张季元、王观澄一样的人,让秀米找到了心灵的寄托。
如果说小说中这些革命者是因为对性本能、性冲动的升华作用而转向实践社会性的革命妄想。那么,当他们连这一释放性压抑的出口都被堵住,革命无法再继续进行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就是——精神病。
三、精神病与革命
弗洛伊德认为,“每一个单独的历程都先属于潜意识的心灵系统;然后在某种条件之下,由这个系统更进而为意识的系统。”[10]而当潜意识被阻挡没有进入到意识的系统时,我们称它是被压抑的。当人的性欲没有被满足时,就可能会通过症候来满足性欲的目的,这样就会导致疾病。
在秀米知道张季元死亡,看到了张季元的日记时,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了解张季元,知道了张纪元对她的感情,以及更确认了自己对张季元的感情。她的心中一直有匹小马被束缚着,当她看到了日记的内容,看到了更广阔、未知的世界时,这种束缚感、压抑感更加明显。那时,她还找不到一个发泄口,于是她开始发痴,陷入了忧郁。她浑浑噩噩过了很久,之后找到了另一个发泄口——自残。秀米先是用门框反复地挤夹自己的小拇指,直到手指变形鲜血流出。在这次自残之后,秀米看似清醒了,但其实是换了一种自残的方式。她不在乎自己嫁给谁,觉得这副身子随别人糟蹋罢了,反正不是自己的。
弗洛伊德指出,性本能与自我本能的冲突是致病的原因。在革命失败后,秀米没了母亲也没了孩子,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在狱中,她看到了革命的虚幻,重新将自己封闭起来。“我们整个的心理活动似乎都是在下决心去求取快乐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动地受唯乐原则的调解。”[11]曾经秀米以为通过革命她就可以暂时忘记痛苦,然而现实告诉她,那几年她依旧很难过,并且最后不仅仅害了自己,还连累了他人。于是当她在狱中时,仍旧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痛苦,她才选择再次封闭自己——给自己下了禁语令。这是她对自己的一种惩罚,通过这种外在的惩罚来缓解自己内心的痛苦。
秀米通过这种变相的自残来为自己之前的行为赎罪,所以她找到其他方式赎罪时,当她可以赎罪时,禁语也就被打破了。秀米持续禁语很多年,以至于身边的人以为她在狱中成了哑巴。直到普济发生自然灾害,村中人都要饿死时,秀米把意外得来的粮食贡献出来与村人分享。她是情急之下张了口,也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赎罪的方式,可以找到了另一种释放压抑方式。虽然这一次不再是革命,但也依旧是一种升华作用。
四、结语
传统的革命叙事一直都是通过讲述个人与集体以及历史之间的关系入手,是个体通过经历磨难挫折,逐渐消磨棱角、消除个性融入到集体无意识之中的过程。“在陆秀米的命运中,格非坚持了‘从个体心灵介入历史的途径,他绕开了外部政治,试图揭示中国现代革命之所以发生的心理与文化动源,同时也触及到了革命历史中个体的悲剧处境与命运。”[12]《人面桃花》将传统的革命者形象拉下神坛,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更加有血有肉的革命者:她也会发痴发狂,她也有生死爱欲,她如同我们一样有着私欲与妄想……
参考文献:
[1][4][5][8][10][11]弗洛伊德,著.高觉敷,译.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78,96-97,89,200-201,235,287.
[2][3][6][7][9]格非.人面桃花[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17,12,100,133,136.
[12]张清华.春梦,革命,以及永恒的失败与虚无——从精神分析的方向论格非[J].当代作家评论,201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