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无声》:“里面有这个时代照顾不到的人”
2018-04-20郭千华
郭千华
3月下旬,导演忻钰坤带着新片《暴裂无声》开始了15个城市的路演。因为有处女作《心迷宫》珠玉在前,忻钰坤被贴上了“多线叙事”“黑色悬疑”的标签,影迷们解谜题般的探索之船已在内心起锚:《心迷宫》悬念迭起,这次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一场放映下来,大家几乎忘记了《心迷宫》的路数。相比之下,《暴裂无声》的表达更加隐晦,电影开头放羊娃用石子堆起歪歪斜斜的小山,结尾处,放羊娃父亲张保民追寻儿子下落无果,兀自站在山边,一声巨响划过,悲哀如眼前山崩。
《暴裂无声》的故事发生于2004年,包头附近一代人赖以生存致富的矿采生活方式行将坍塌,姜武饰演矿主昌万年,袁文康饰演他的律师徐文杰,而宋洋则是附近村里的农民矿工张保民。因为两个孩子的丢失,三个男人的命运裹挟进了同一个漩涡。
忻钰坤在《暴裂无声》里埋了不少包袱,没有了烧脑故事线,大量情节留白需要影迷自己去挖掘、去脑补,这些细小的隐喻大多和包头所处的年代与地貌有关。
“里面有这个时代照顾不到的人”
张保民听说孩子丢了,急匆匆从矿上赶回家。他在电影里是个执拗倔强的父亲,偏偏又打架伤了舌头,沉默的他用拳头替代语言,想以一己肉身冲破恶势力,救回儿子,可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寻出孩子消失的真相。悲伤和愤怒一齐涌上心头,张保民面前的矿山轰然崩塌了。
忻钰坤从小生活在包头,对矿区炸山的巨响再熟悉不过,“高中有次军训在附近的山里,早上正踢正步忽然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定睛一看,前面山的一半没有了。”他把这些记忆放到了《暴裂无声》里。采矿的人来了又走,留下污染过的水、沙化的山和伤疤一样的洞,而张保民的孩子正是死在洞里。在整个大环境真正崩塌之后,那座山已不再是实体的山了,它的崩塌是底层民众的呐喊,是一个父亲内心的暴力控诉。
在忻钰坤看来,这是盛产好故事的地方。算起来,《暴裂无声》的剧本成形早在《心迷宫》之前,只是因为拍摄难度大预算经费高,让他的搭档,后来做了《心迷宫》制片人的任江洲一票否决了,原因是找不来那么多钱。
于是投资预算较小的《心迷宫》先提上了日程。2014年上映的《心迷宫》在豆瓣上得到了8.6分,好于 96% 的悬疑片。虽然票房只有千万,但忻钰坤还是一战成名。出名后的他得到了不少业界大佬的垂青,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项目找上门来。
但忻钰坤始终惦记着包头矿区的故事。近年来关于东北和内蒙的电影作品频频涌现佳作,从《钢的琴》开始,《白日焰火》《老兽》《暴雪将至》,无不弥漫着独特的气质。
“大家同时间关注到时代裂变,也并不是因为格局大。”忻钰坤告诉记者,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眼见它一年一个样,里面有这个时代照顾不到的人,大家会有表达的自觉。
忻钰坤曾看过一个对当年身价上亿的煤矿老板的采访,那些经历比小说更传奇。快速对不可再生资源的掠夺,使很多人一下子跃入富豪阶层,一些人过上了夸张的生活。这中间夹杂着人性的变化,一些人妻离子散,多少年后监管越来越严,这些人又有着不同的结局……
宋洋在《暴裂无声》中饰演矿工张保民
穿布鞋和西装的矿主
“如果城市和农村离得很远,没有那么密切,就不会有那么戏剧化的链接。”忻钰坤说,很多人就在这样的跨度中走来走去。《暴裂无声》里的反派昌万年在办公室打着领带穿西装,脚上却穿了一双布鞋。这暗示着暴富阶层也出身贫困的矿区。当他不择手段实现跃层时,再进入城市中心的“指挥部”,他的决策可以直接传到山里。
类似的视听密码随处可见。忻钰坤想在电影里和观众完成一场对暗号式的交流,所有的象征符号都可以在二刷、三刷之后慢慢填补剧情的留白,稍微错过一個眼神,可能就无法串联起人物行为的前因后果,也理解不了人物心态的细微变化。
《暴裂无声》最早的名字叫《恶人》,三个不同阶层的男人因为两个孩子而卷入一个漩涡。恶人在这里并不是特指,和《心迷宫》类似,《暴裂无声》中没有道德制高点,忻钰坤试图还原生活的原貌,当把不同阶层的人放进同一个事件,追逐同一个真相的时候,人心的复杂得以充分展现。
姜武在《暴裂无声》中饰演暴发户
一个生活在城市、生于1984年的青年导演,长片处女作并未围绕他生活逻辑的北漂、奋斗、青春、情爱,居然是河南农村的犯罪题材。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在北京摸爬滚打,用170万编织了第一个长片,忻钰坤经历过的低谷并不比别人少,只是他没打算把这些东西反映到电影里。“人要只说自己就太渺小了”,忻钰坤说,“我经常把自己撤出来,我和电影之间有一道安全线。”
“提醒你随时面对黑暗”
忻钰坤不急于表达概念,也没兴趣说教。《暴裂无声》并不着眼于宏大叙事,即使一些年轻人对时代和暗含的符号并不了解,也不影响他们欣赏其中的情节。
放羊、吃羊、奥特曼、弓箭,忻钰坤细密编织了一套独属《暴裂无声》的隐喻体系。奥特曼面具代表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戴在一个孩子脸上却显出无力;零台词的张保民活在底层,如同待宰的羔羊,没有话语权也毫无反抗能力;如果足够细心,你会注意到村长在悄悄囤积矿泉水,他为什么不喝村里的水呢?张保民老婆为什么总病?丁海的孩子为什么失智?矿区污染的线索令人触目惊心,张保民和村长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却早已不在同一个利益层面。
《暴裂无声》里的每个人物都有拧巴的一面,所有人的伪善、自私、良知被放到同一个熔炉里淬炼。昌万年蛮横残暴,猎杀成性,却还要捐助贫困学生;律师因为自己在收受贿赂现场目睹犯罪,便倒向为恶者;作为弱者的张保民和同样弱势的丁海发生冲突,也只会拳脚相加的内斗。
在忻钰坤看来,“身在黑暗心向光明是很好,可我们不得不承认黑暗面的存在。电影恰恰可以用最安全的方式无限接近黑暗,还能让大家安全着陆,在现实中遇到就出不来了。在电影里有过经验之后,希望给大家带来一些晃动,提醒你随时会面对黑暗,稍微警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