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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痕迹我都记得

2018-04-19刘中驰

骏马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墙稻草柿子

刘中驰

柿树

从记事起,院中的那棵柿树就安扎在了院内,树干清瘦,树叶葱茏。与红砖青瓦的房子,一起照应着家人的安生。柿树守时,春天,起死回生般从枯枝上发芽,青嫩,娇羞;夏天,枝叶茂盛,遮蔽整个院落;秋天,硕果累累,似灯盏,光艳迷人。家,被一片金红包裹着,温暖喜人。

听姐姐说,农忙时,只有她在家里陪我。姐姐一身粗布碎花衣,两束麻花辫,树叶筛落的阳光,扑在她有些土气的脸上,我扣着一个花兜兜,咿咿呀呀地不知所云,躺在摇床上,她一边无心地摇晃,一边数满树的柿子。虫鸣缠绕,鸡鸭欢叫。这样的场景像姐姐为我勾勒的一幅画,清冽,淡美。

枝头青涩的柿子,待秋风轻轻一点,叶落满院,柿子娇羞地展露了出来,像串串冰糖葫芦,又像是盏盏灯笼,红艳,亮目。熟透的柿子,光滑剔透,宛如穿了件素纱禅衣,一眼能看穿肉核,吹弹可破的一层薄皮,轻轻一含,那汁液便被吸入口中,在舌尖上打转,碰撞味蕾,厮磨出秋日暖阳般的香柔,绽放,盛开,轻匀绛蜡裹团酥,不比人间甘露。芳香,馥郁。

霜降摘柿子,这是乡村的规矩,遵时令。早早地准备好网兜,用铁丝穿口,撑开,绑在竹竿的一头,这样勾下来的柿子就不会落地,破裂。红红的柿子,软软的,哪经得起摔呀。爬上树,用手能够到的,直接用手摘,够不到的,就用得上网兜了。把柿子网进兜里,巧劲一勾,一颗完整的柿子就躺在了网兜里,连上几片绿叶,红绿相间煞是可人。那时,我和姐姐比赛网柿子,在母亲的指挥下,你追我赶,欢声笑语在树上回荡。

摘下的柿子,不能立马就吃,要在柿蒂上抹点白酒,放置几日,名曰“风柿”。院子里,窗台上,摆放的都是柿子,顿时,给寒秋肃杀的小院平添了丝丝暖意,一下子韵味鲜活起来。几日后,那色胜金衣美、甘逾玉液清的柿子可以品尝了,母亲总不会忘记亲戚、邻居,你家几个,他家几个,一院的柿子最后所剩无几。母亲总说,好东西吃不完的,年年有,我们不能吃独食。的确,年年的柿子,总是那么鲜美,甜到了心窝里。

神鼎十分火棘,龙盘三寸红珠。中国红,突然想起这三个字,再适合柿子不过了。柿子属于乡村,乡村又最有中国的文化神韵,中国红般的柿子,坚定,从容,在深秋,萧瑟的村庄,一抹柿子红,那就是故乡的色彩,是秋天留给村庄的最后鲜亮。这红,由内而外,洗心革面的红,透彻,不留余地,是晨曦中的朝日,倾尽所能的浸染。柿子红,中国红,谦和,不露声色,它不和春日百花争艳,不和初秋百果争熟,它淡定,无争,隐于乡村,山涧,凝结成别样的柿子红,中国红。

回家,一树的柿子,耀眼,沉淀。满树的喜鹊,麻雀叽叽喳喳,飞来赶去。这若在小时,母亲早赶走了这些鸟雀,今日怎么任凭他们啄食?她说:“鸟儿们,也辛苦了一年,留点给他们,他们的叫声,不会让家里太空落。庄子上也没几个人了,没人送了。就让柿子留在树上看树吧,树老了,太寂寞。”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久久地看着树,它老了,奉献了一辈子,不该让它那么寂寥。一树寂寞红,独守乡村,些许伤感,像母亲,但又无法割舍那片故土。

老墙

吴冠中的画作《老墙》,记忆深刻,过目不忘。沧桑,历经风霜,剥蚀脱落的墙皮慑人心魄,震撼。斑驳陆离,彷如时間的漩涡,卷开记忆的阀门……

记忆中的老墙,仿佛是爷爷的画布,多彩绚烂。春天,墙角始终有一块很大的灰团,那是爷爷保留的西瓜、南瓜、冬瓜的种子,开春要下地种的。秋天,火红的辣椒,橙黄的南瓜,金灿的玉米,都跑到了墙上,像画一样美,看得人踏实。冬天,爷爷最喜欢把咸鱼咸肉、咸鸡咸鸭挂得满墙都是。那堵上了年纪的墙,瞬间变得活色生香、风情万种起来了。

冬天的墙下是热闹的,忙了一年的人们闲了下来,挤在墙根,晒着太阳,谈些听来或经历过的有趣的事情与大家分享,或什么也不说,眼睛眯成一条缝对着太阳。老墙边,偷闲的猫和懒散的狗也喜欢卧在这里,一只高傲的大公鸡,在暖阳下,兴致高昂地刨着墙根,寻找着什么。墙皮轻轻一蹭,就窸窸窣窣往下落,落下的墙灰,是儿时伤口流血爷爷涂的最好的“止血药”。

从我记事起,老墙便在了,它的童年或许更早,斑驳、陈旧,边边角角都已破损、磨平,在烈日、暴雨的抚碰下,早已没了棱角。

小时顽劣,把老墙的墙皮揭了一层又一层,每次爷爷都说:“你这样揭墙皮,它会痛的。”我仰头打量着,层层叠叠的泥土,满目褶皱,老态龙钟,仿佛是一位老者,带着沉重的呼吸,又像一道不愿倒下而又坚强屹立的脊梁。在我心中,老墙就是故乡,更是一面旗帜。

在古城,老墙仿佛变得司空见惯,这里仿佛就是一座老墙博物馆,有建筑学、历史学、文学、考古学等各方面的价值。老墙拼合成了不同的小巷,什么钮家巷、萧家巷、大儒巷、南显子巷、悬桥巷、胡厢使巷、丁香巷,是多么的耐人寻味,也正是这些老墙组成的一个个包罗万象的小巷,而使得这座古城显得更有文化渊源与韵味。

当老墙与诗邂逅,那定是灵气十足的画面,韵味弥散而开。“诗墙”在古时尤为盛行,“寂寞空门支道林,满堂诗板旧知音”,张祜就是酷爱诗墙之人。据说,李白很多的好诗都是写在墙上被后人发现的,老墙变成了文化启承的载体。老墙上的诗也延伸出了一段凄美的爱情:唐婉那次赏园,无意中看到陆游在墙上写的一首诗,唐婉自此相思不能自拔,而后在墙上留下凄婉的《钗头凤》,孤寂而终,惋惜不已。

老墙是一段历史,是文化的积淀。记忆中的老墙布满沧桑,像一句箴言记挂在我心中。

草垛

法国画家莫奈的《干草垛》,意境幽远,暖人心肺。乍一看只是一堆干草,再看,那草散发出的是等候与温暖,与晚霞映衬,满目金黄,一堆草变得生命力极强。

村庄上每家都有一垛稻草,在屋后抑或场地上,草垛的大小显示出主人家地的多少,家境的情况。稻草垛里隐含着太多的农家秘密。

莫言的小说,稻草垛随处可见,仿佛乡村的图腾。在《白狗秋千架》中,井河和暖的故事多在稻草垛上发生,一起数星星、看月亮以及亲昵、疯狂,或者在稻草垛旁荡秋千。稻草垛守护着那时的爱情,冬日正暖,稻草垛也成了乡村青年的约会好去处。莫言说他喜欢在稻草垛下看书,安谧,有种“偷窥”的快感。

秋阳正爽,碧蓝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肆意游荡。儿时的我最爱躺在稻草垛上看天,看书,沾染满身稻谷成熟的清香。那时最爱看郁达夫、鲁迅,喜欢故都的秋景,喜欢鲁镇的热闹与凄寒……似懂非懂,但就是莫名地喜欢。麦苗已露青芽,满地满眼的嫩绿,即将霸占着整个冬季的生机。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寻找食物,扒拉着稻草垛,不慌不忙,似乎不饿,在找零食,脚踏秋的金黄,满身的黄。

每次我爬稻草垛,总要被父亲训斥,踩过的稻草垛稀松了容易漏水。父亲对稻草垛像命一样金贵。儿时,家里养牛,枯寒的冬季,稻草成了牛的口粮。把稻草辗成段,洒点水,拌上麦糠,牛们就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泛着白沫。严冬,猪圈、鸡舍都要铺一层稻草,给猪们、鸡们在皑皑白雪的寒季,勾出一方温暖,踏实,满足。

稻草在乡村一根都不会浪费,物尽所用。稻草垛是乡村的宝,是村民的希冀。温煦的、暖暖的稻草垛,在淡泊、闲逸的村庄里,散发出静谧、旷灵之美,敦厚朴实,默默守护农家的岁月,像时光的舞台,乡村的抒情诗。

古代,卖身人要在自己头上插一根稻草,表示该人家里地无一垄,房屋一间,粮无一粒,希望有人买他,不至于饿死,这根稻草也唤作“救命稻草”。古往今来,稻草在乡村都是农人家境殷实的象征,有稻草垛,就是有粮,有饭吃。稻草垛也是勤谨的写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碌出一座又一座的稻草垛,更迭不已。

冬雪,暖阳。太阳醉人的光芒抽打着农人一年的倦意,安抚,慵懒。三五个老人,背倚稻草垛,家长里短,农耕往事。也有老人干脆在草垛旁编竹筐、结草绳,来年春天都能派上农家用场。

乡间星罗棋布的稻草垛,独特,独立,如村庄的星辰,闪烁着村庄的轮回往昔,在炊烟袅袅的欢喜中,护卫村庄,烟火生息。金黄的草垛,在冬日的午后,依旧蹲在村庄的暖阳里,默不作声,看天,看云。

草屋

在村庄,草屋几近绝迹。

但还有,大都特意留下的。现今的草屋,被设计成了艺术工坊,被装点成了特色民宿,抑或成了旅游中的某一怀旧景点。为乡土的记憶,为沧桑的质感,为时间的留念。

草屋的墙是河里的淤泥加麦糠搅拌,用模子做的土坯砌成的。屋梁用木头、芦苇杆加固,盖实,上面用搅拌的泥浆封住,最后再有序地铺上麦秸,大功告成。麦秸裹掖着泥土的厚实,阳光下金灿温实。一座草房,麦秸屋檐,泥土芬芳的墙壁,那么自然温煦,有种生命般叠重的赏心。

儿时的老屋,门前有一小院,泥土地,但平整、光趟。院中有一磨盘,吃饭时,便是饭桌,闲暇时,也是孩童们游戏的乐土,乐此不疲地追逐、嬉戏。屋墙上挂着数不完的种子,也有红辣椒、玉米。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顺着墙角来回地啄,仿佛有吃不完的美味。

一开春,院中的那棵桃树,奢靡地绽放,艳到骨子里,不知那桃花为何如此嚣张地开着。老屋前,桃花下,坐一竹椅上,是前世抑或来生,美成一幅画卷。老屋依旧,淡淡地望着,吹着风,听着雨。燕子在老屋的屋檐下安营扎寨,有时也跑到屋顶,扑闪着翅膀,啄麦秸上残留的小麦,它不急,轻轻地,生怕惊扰、弄疼了老屋,小嘴轻盈飞快,在阳光的映射下,幽微,轻谧。屋后的大枣树像侍卫,庇护着草屋。在后窗看枣花,期待大红枣的成熟,丰满,圆润。算计着一杆下去能打下多少红枣。一前一后,一桃一枣,是美味,是庇护,更是一种安宁的情致。

仲夏,草屋内,沁凉,简静,知了在房顶鸣叫,鸟雀在屋檐私语。夜晚的小院,成了人们夜聊、乘凉的绝好场所,一张凉席上席地而坐,一堆艾叶草点燃驱蚊,大家聊聊农事,说说聊斋,听听久远的往事。一个夏天就这么安然地过去了,不觉一丝漫长。

隆冬,大雪纷飞,覆盖了整个村庄。草屋,成了冬日的别样风景。摇荡的雪花与麦秸草厮磨,“沙沙”簇拥。韵致轻缓,和谐动听。银装素裹一草屋,满世界的白,草屋看不见了麦草,厚厚的一层白,把草屋变成了幻境,描成了诗意的童话。屋檐下,冰凌成串,凝固在麦草顶端,一阵风,冰凌跳跃,像琴键,跳出悦耳的冬日之歌。

喜欢草屋,收藏了太多的儿时记忆。每每梦中,奶奶都会慈祥地在草屋向我微笑,记忆中的奶奶,仿佛和草屋一体,不分彼此,看奶奶,就是去草屋。奶奶去世后,年久失修的草屋在暴风雨中轰然倒塌,不留痕迹。

现在想起那草屋,忆起奶奶,眼前又是那金灿灿的大枣,永远数不清的小鸡,和那独自妖艳的桃花。那青朦的印痕,似谜语,猜不透,韵味悠然。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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