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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罕达盖

2018-04-19苏锋

骏马 2018年2期
关键词:金河小个子老伴儿

苏锋

雪还在下。

风发出“呜呜”的声音裹挟着雪花漫天飞舞。地上的雪也被风吹了起来,像一条条白色的龙四下里乱窜。风雪中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他们的狗皮帽子上、军大衣的领子上,都挂满了厚厚的白霜。

“喂,他们可是出来四天了,我记得没错的话。我在供销社门口还看见他们了,那个开车的小伙子还跟我打招呼了呢,我说他们还可能活着吗?”小个子男人问。

“他们,他们一定是,在兜圈子,你看……”大个子在卡车前面踢着那些浮雪回头说道。两条深深的车辙在大个子脚下露了出来。他又走到不远处继续踢踩着那些雪,又找到一处印迹,“我猜他们一定是,找不到路了,在这里,兜圈子。”也许是风太大了,大个子转过头断断续续地说,好像呼吸都是件困难的事儿。

“他们烧了轮胎想让人们注意到。”

“没用的,这天,谁会走这条路,一定是,车子坏了,俩人困在了这里,没办法了。”

“可他们去哪儿了?”

“他们,一定是迷路啦,绕了一大圈儿回到车这里,最后没了体力和精气神儿,又想起烧轮胎,没用,就又走,鬼才知道他们向哪个方向走的呢,这雪,太大了,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走回去?”小个子问。

一阵急风吹过来。大个子急忙转过身把后背让出来。他抬眼看着风雪,没有说话。他走到卡车底下,用斧子不断地砸着那条防滑链的锁。锁被砸开了。他依次解下两条防滑链,把它们扛在肩上,倾斜着身子向停在不远处的另一辆大卡车走去。

“你还真有两下子,我怎么没想到?”小个子紧跟在后面说。

“离这里,最近的就是,诺尔诺干防火站,没有这白毛风的天也要走两三个小时,他们早就迷了路,要不也不至于放火烧轮胎,我看没用了!”大个子头也不回地说。

“我说,你也是老司机了,怎么也会把車开到雪坑里去?是不是我们也要像那两个老客一样困在这儿?喂,你说这俩链子能救咱们吗?我问你,咱们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想起也带上两条?”

“……”

“你倒是回句话呀,说句话能死吗?你这么年轻,就这么坏的脾气,要么没有姑娘看上你!”小个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停地喘着粗气。

两个人来到卡车前。

八九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从车窗里看着他们,露出焦虑的神情。

大个子把防滑链扔在雪地里,艰难地爬上后车厢,扔下来两把铁锹。两个人一边一个挖着车轮下的积雪。雪被清掉,大个子趴在雪地上,一阵阵风卷着雪龙不断地向他袭来。他抓着防滑链一圈圈地缠绕在轮胎上,又用斧头背面使劲地向里面砸,防滑链和轮胎咬合得更紧了。

“这是他妈的什么鬼天气!”小个子咒骂着。

“你别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唠叨上,要是真的走回去,你没了劲儿,别说我不管你这个副局长。”大个子喊道。

说完大个子爬上车,把车子发动。发动机像一只怪兽,发出呜呜的悲鸣。防滑链起作用了,“咯噔咯噔”地响着。他把车闷住,尽可能地不让车轮转速太快。猛地,车子一下子冲出了雪坑。驾驶室里的孩子们欢呼着。

大卡车颠簸几下后终于停稳了。

小个子跑到卡车前面伸手拦住车喊着:“喂,我们掉头吧,不能再去罕达盖了,太危险了。”

大个子摇下车窗探出头来问:“那这些孩子们怎么办?不是你非得要搭这趟车的吗?怎么变卦啦?”

“我哪知道你会把车开到沟里去,我说,现在咱们就掉头回去,让孩子们住到招待所,等罕达盖那边的车来接。”

“不是说罕达盖林场派了两次车都没有走过来吗?”

“那就等开春,反正我不想走了。”小个子说。

大个子回头看着那几个孩子,孩子们沉默不语。坐在副驾驶的那个女孩子咬着下嘴唇,眼睛里浸着泪水,“那她怎么办!”你想让她妈妈临死前都看不上女儿一眼吗?”

小个子忽地就不说话了。

“你,到底跟不跟我们走,我告诉你,要回去你就自己走回去。”说着大个子摇起车窗。

小个子拉开驾驶室的后门,对那两个和女孩子们挤在一起的男生说,“你们两个臭小子给我下来,我们还回到车厢上面去,你们给我记着,是男人就要像个男人样儿。”

两个男生顺从地从后排跳下来,跟着小个子上了后车厢。小个子把棉布帐篷整理好,让两个男孩子钻进去,然后他拍了拍车顶大声冲着前面喊:“我告诉你武金河,你要是把我冻死在这片草原上,就别再想拿工资了。”

大个子按了两声车喇叭,车子一起一伏地再次驶进风雪中。

当车子走到一个岔口,大个子看见两排大车的轮胎印向右侧伸了过去,隐没在远远的山林间。看样子刚过去不久。

“该死!真他妈地该死。”大个子骂着,孩子们害怕得不敢出声。

“这是谁胆子这么大!不要命了吗?活该!妈的,怎么让我看见了,混蛋!”大个子继续骂着,并且放慢了速度。

“看,场部到了,我看到五星红旗了!我们到家啦!”一个孩子突然喊道。就在大卡车的前方,罕达盖林场场部上面的五星红旗随风飘扬。

这一幕像演电影一样在武金河的脑海里再次重播。

1983年年底的那场雪太大了!即使今天,躺在病床上的武金河回想起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仍心有余悸。红花尔基镇几乎被雪淹没。三天大雪过后老天爷仍没放过这里。天始终阴着,镇子上空是厚厚的铅色的云层,给人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即使不下雪,也刮着没完没了的白毛风。附近牧民的牛棚羊圈好多都被暴雪压垮,羊又赶不出去,就有人开始贱卖。外地的老客们雇车来买羊,一时间在这暴风雪笼罩的小镇,着实热闹了个把月。

人们每天出来清雪,家家户户的院子、公路小路的两边,堆起一道道雪墙,人们出行像走在雪的迷宫里一样。那年以后,如今68岁的他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现在的草原越来越干旱,夏季不见多少雨,冬季也不见多少雪。持续的干旱让草原退化严重。春秋一刮风,漫天黄沙。河水开始断流,井水干枯,大功率的水泵跟不上地下水下降的速度。

这可能都是老天爷的惩罚。1983年那阵子,他们放倒了大片大片的樟子松林。而现在,草原的生态也遭到严重的破坏。早晚有一天老天爷会把这里变成沙漠的。

这是他第四次化疗了。有时候他想,这也算是一种报应吧。他没开大车那会儿,一把油锯,多少棵粗大的樟子松被他放倒。如今得了这个病,全都是年轻时作孽的结果。

他实在是不想做化疗了,太遭罪。但是,女儿不让。给老爸看病,女儿花钱没犹豫过,可是武金河却怕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下去。要不是自己年轻时候积攒下的身体素质,恐怕再好的进口药也救不了他。

午饭吃过老伴儿出去了,说是去逛街,再会会她的学生们。武金河没问是去会谁。他知道自己没有文化,知道老伴儿好舞文弄墨。他从不干预。他能猜出老伴儿去会谁了,极有可能是跟她聊得火热的那个家伙。毕竟,在红花尔基那个小镇,谁在哈尔滨养老,谁在北京过年,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不到两三万人的小镇,什么事都是瞒不住人的。

说好的女儿和女婿今天来看他,又临时有事儿说不来了。武金河理解,这可是大城市,不是小城。现在的人多不容易,尤其是年轻人。

武金河闭上眼睛。那一天的场景再次闪现。

他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六,他去局里值班,路过局长办公室的时候里面传来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局长在跟什么人说着话。

大车队办公室里的几个年轻司机在那里摔着扑克。

电炉子的阻丝烧得通红,屋里暖洋洋的。这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武金河取来暖壶,沏了杯浓茶。

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局长走进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几个年轻人一下子把扑克收了,规规矩矩地站着手足无措。武金河知道局长这是有事要求他。果然,局长坐到他对面,放在桌上一盒铁盖包装的滇红。武金河没吱声,等着局长的下文。

“金河,知道叔有事儿求你了?”局长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心里掂量着,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

“咱们车队里你的驾驶技术最好,这方圆八百里的草原山路,你哪儿没走过,对吧?”

他点点头。

“叔求你个事儿,你去趟罕达盖吧!”局长郑重地说。

他打了个激灵。像有什么东西猛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这天让我去罕达盖?”他问。

“对!这不只是叔求你,还有那些孩子的家属,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学校那些孩子们还回不去家。还有,有个叫高娃的孩子,妈妈快不行了,就等着看女儿最后一眼呢!”局长叹了口气。

可是,想要去罕达盖,这一百多公里的路,大部分是自然路。途中还要经过诺干诺尔防火站和巴尔图林场。这三个地方哪一个是好走的?他不想冒这个险。

局长说:“金河,下边的林场已经派了两次车都没走过来,一次卡在罕达盖到巴尔图中间的路口了,说那里的雪太厚了,根本开不过来。而另外一条自然路,大家都不熟悉,两个司机迷了路,要不是遇到找羊的牧民,人就扔雪地上了。现在没人敢来了,求我们把孩子们送回去。”

他没吭声,喝了一大口热茶,眼睛瞄了一眼窗外,天还阴着。酝酿着一场大雪。要是到了森林附近,说不定正风雪连天呢。他没想好。但他知道,从诺干诺尔防火站到罕达盖是有条自然路的,可以绕过巴尔图,要多走出一半的路程。可那条路,在这样的雪天里,是很不容易找到的。一旦迷路,在雪地里兜圈子或者陷进雪坑里出不来,大家伙就都得冻死在荒原上。

局长说:“金河,给你时间考虑考虑,那边实在是没人敢来,所有人都指望你了。”说着局长把那盒茶叶一推,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就出了屋子。

从局机关大楼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小学。学校院内的国旗还迎风招展。武金河点了根烟,披上军大衣走出办公室。一抬眼,就看见个女孩子站在过道里。孩子没说话,眼圈红红的。他从孩子身边走过,感觉到那孩子的目光一直扎在他的后背上。

从厕所出来回二楼,孩子站在楼梯口在等他。

“叔叔,你送我回去吧,我求你了,我妈妈要病死了,我要回去看她,我求求你了。”孩子哭着说。哭声在走廊里蔓延开来,所有的人都走出来看着他们。

今天想来,他是被那孩子的眼泪感动的。他知道当局长告诉他那孩子要看母亲最后一眼的时候,他已经动了心。所有的犹豫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要是没有那个孩子,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同意的。如今,那个孩子已经结婚生子了,在巴彦托海上班。每到年节,他都会收到她们夫妇捎来的礼物。

孩子们被平安地送到罕达盖林场的场部。一路上,他们走了将近六个小时。两次陷到雪坑里,一次没有找到正确的路。但幸好,凭他多年的驾驶经验,他领着孩子们走了出来。

值班医生来查房,一个个地询问着,护士做着记录。

走到他的床边时,医生问他:“这几天吃肉了吗?”

他笑着摇摇头:“一块肉都没敢吃!”

护士给他量体温,略高。医生说:“大叔,你这个病啊,是极有可能好转的。”

“那样就太好啦。”他说。可心里知道,这或许就是安慰他。

医生们走了,几个病人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里的人,要么不能吃肉,要么就是吃不下去肉。他可是一顿都离不开肉的人啊。吃肉多香啊。一想到吃肉,他又想起了罕达盖的那天风雪夜。

手把肉冒着热气,放在盘里的血肠颤颤悠悠。韭菜花那浓烈的山野味道直冲鼻子。几杯高度酒下肚,武金河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再加上紧张后的松弛,让他这个34岁的汉子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下来。

搭便车的朝鲁副局长和几个来迎接他们的林场领导不停地喝著酒。可是武金河却想要睡觉。他算了下时间,睡上半个钟头就足够了。他要趁着雪还没把他来时的路完全盖住就赶回去。看样子今晚还会来一场雪,架势不小呢。明早估计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武金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突然被梦见的什么吓醒了。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几条醉了的汉子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打着响鼾,火炕热乎乎地烤着人的屁股。

武金河悄悄地起身,没有惊动其他人。临出屋的时候,他把桌子上喝剩下的酒倒进自己的酒壶里。车子发动,天却有点暗下来。

开出场部半个钟头,武金河看见三匹狼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车前跑过去。在这风雪的日子里,难道它们嗅到什么了吗?武金河立即打起精神来,看着狼消失的方向。越过这座山,正是来时路过的罕达盖去巴尔图林场的那个路口。

武金河自言自语。“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可不干我的事儿,我不应该去管闲事儿。”

“可我,毕竟看见了。”

“他们是出不去的……”

“他們到底走那条路了!”他并没有发现除了他来时碾压出的路上还有别的车走过的痕迹。他真的希望那辆车折回来。可是,他们好像没有这么做。

他停下车子,双手按着方向盘,脑袋顶在方向盘上不停地撞击着,似乎不这样,就无法得到正确的选择。

“我是不是要回去?”

“要是你们这帮家伙没事儿,我可是要好好地教训你们一顿。”武金河跟自己说着话。猛地,他一打方向盘,向巴尔图的方向开过去。

也许是酒劲儿上来了,他感觉自己的脚下发软,或许是车子在深雪里开不动,他总感觉这速度怎么也提不起来。

“不行!我得快一点,要是真的出了事儿,恐怕来不及了。”

他使劲儿地踩着油门。车子颠簸着直冲向罕达盖通往巴尔图的路口。

他知道那段路。左右两边都是樟子松林。一条公路只够两台大车经过。这还要手法好的司机才做得到。雪开始大起来,前挡风玻璃上都是水流儿,像一条条蚯蚓在爬。雪花在风里打着旋儿,樟子松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几次他都觉得他们也许根本就没走这条路。可是就在他怀疑自己的判断时,他总是能看见被树挡住且背风的路上那两条车辙。从胎印上可看出,它根本就没有配备防滑链。

终于,武金河把车停下了。在他前面,雪把路堵得死死的。他们去哪儿了?武金河失去了线索。忽地,他发现右边的林子是被砍伐过的,闪出了一辆大卡车的距离。隐隐的,还没有来得及被雪盖住的两条车辙伸向了密林深处。

“是上山砍伐木材的路,他们一定是想从这里绕过去!”武金河明白了。他们是知道有这样一条路的。这条路是上山的路,也许在山坡上还有一条从另一侧上山的路。两条路汇合在一起,正好可以绕过这个口。武金河倒了下车,拐进林子里。天一下子暗下来。

大车的灯光一起一伏,山势越来越陡峭,雪也越来越厚。他有点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出这条路。十几分种后,面前突然闪出个岔口。岔口向左斜过去,很像是要下山的路。可是,他却越看这条路越不像是从那边公路延伸过来的。但是,很显然,他们就选择了这条路。

武金河只得随着他们的路线走。林子却越走越窄,这是一片天然林。天彻底黑了。有时为了躲避过窄的空间,他不得不做着高难度的转弯。武金河知道,他们选错了路。他只希望自己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然而,他还是看见了。

这是一个让人很容易就判断失误的坡。幸好他有防滑链条才没有滑下去。

就眼前,坡下,一辆大卡车卡在两棵树中间。发动机轰鸣地响着,车灯好像是撞碎了一个,只有一束光愤怒地射向坡下的雪地里。

“看来还有人活着呀!”武金河从车里跳下来。雪一下子没及了他的小腿。他小心地,一步步地向坡下探。一边探着一边大喊:“喂,有人在吗?”那一声喊,在丛林里回响,树枝上的浮雪被扑簌簌震了下来。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一个不小心他顺着坡滚到大车前。他起身爬上卡车,用手电筒照着驾驶楼里,没看见一个人。

“该死!都好好地在这儿等着多好。”他猜到里面的人一定是弃车,决定步行走出这片森林。他下了车,发现卡车周围有一圈杂乱的脚印,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有人受伤了!”他想。可是,他们到底去哪儿了呢?

武金河照着周围,终于发现了三串深浅不一的足迹。

“妈的,这是被撞晕了吧!”武金河注意到他们选错了方向。

“没人会救你们的。”他唠叨着。

在这个雪夜谁还会往这大山里跑,谁不愿意待在家里烤着火炉喝着小酒。武金河咬了咬牙,爬回自己的驾驶室里,拎着斧头、揣着手电筒就顺着他们留下脚印的方向走去。

林子里漆黑一片。即使是在阳光灿烂的白昼,樟子松林里也要暗很多。武金河拧开手电筒,一束光柱笔直地射向雪地,反射出炫目的光晕,依旧可以看到雪花不断地飘落着。花被细密的松枝打成零星的碎片,在光束中乱舞。

积雪太厚了,只走十几分钟,他的头上就冒汗了。狗皮帽子上开始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他能感觉到军大衣里的自己,后背已经开始潮湿。每一次脚踏下去,都像踩进泥泞的沼泽地里。而每一次抬脚又都像从泥潭里拔出来一般吃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坐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他兴奋地喊:“喂,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儿!”话还没有说完,他愣住了。

那个人一动也没动,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分明就是一个雪人。

武金河慢慢地靠近他。是个瘦弱的年轻人。他的额头用一条毛巾包裹着。毛巾上渗出暗红色的血早已经冻成了冰。年轻人的脸色惨白却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好像久别的人看到了家里温暖的灯光一般。

武金河用手电晃着他的眼睛。可是,一点回应也没有。他把手伸进他的胸膛,那里像一块冰。

“混蛋,不老实呆在车里跑出来干什么?”他抽出手大声地质问着这个再也不能回答他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双腿深深地插进雪里,他死了!

一定是他们把这个受伤的年轻人留在驾驶楼里等待。毕竟车子是暖的。他们去找救援很久没回来,这个年轻人决定去找他们。他没想到自己流了那么多血,根本就走不了多远。也许待在车里更让他感到恐惧。

武金河茫然地看着黑暗中的森林,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向前走还是折回去。他的车子就在身后。他没有熄火,这么冷的天气,只要个把钟头,车子就再也别想启动了。

他一会儿看看身后,一会儿看看前方。林子里静极了,他听见风中的树枝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不堪重负随时要折断一般。还有,就是他那颗狂跳不已的心。他那颗心脏依旧充满着活力。

“我必须要找到其他的人,也许还有能救下来的。”武金河鼓励着自己,像那另外两串足迹的方向迈开大步。

可是,足迹又变得凌乱了。好像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一个人朝着左边的山坡跑了,另一个人向另一边的山坡跑了。从他们杂乱的细碎的甚至是手足并用的痕迹来看,他们很慌乱。

就在他犹豫向哪个方向追的时候,他忽地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恐惧。就像他小时候一个人回家,总会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一样。

他没有动,空气也像是被冻僵了。细微的风聲穿过林子的上空“呜呜”地响着,就在这声音之中,他听见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喘息着。

他猛地回过头……

病房外忽地跑过一波人。一个家属拼命地喊:“大夫,快来,我爸不行了。”紧接着,从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跑过好几个白大褂。顿时走廊里乱成一片。这一阵小小骚乱打断了武金河的回忆。病房里的人也都醒了。武金河抬眼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半了,看来老伴儿是不准备回来了。

其他三位病人的家属陆续拿着吃食进了屋,他们坐在一起小声地聊天。生怕影响其他人。武金河慢慢地坐起来,躺了一个下午,人都要僵了。他活动了一下身子骨,感觉还不错。这四个化疗的病人里,他的身子骨是最结实的。他发现一个常年干体力活儿的人,到底还是有底气的。最靠里面的那个老男人,只吃了几口豆腐脑就吐了出来。他知道那个人的食道里长了个瘤子,快把他吃饭的通道堵死了。

老伴儿来电话问他:“妞妞来了吗?”

武金河说:“来过了,给我带了好吃的。”

老伴儿兴奋地说:“我联系上我的学生们了,他们要请我吃顿饭行吗?”

武金河笑着说:“行啊,你做什么我都是高兴呢!”他顿了一下又想问句什么,却闭了嘴,他觉得一个男人不应该这样怀疑自己的老婆。尤其是到了这个年纪。

“那我,可是要喝一点酒的,回去可能会晚一点,我跟他们说了就这一次,他们还要来看你,说吃过你做的饭,那味道他们现在还记得呢。”

“那你就多喝点!”他喜欢老伴儿喝得微醉的样子,总是躺在他怀里跟他唠唠叨叨的。

“你可是同意了的,那我就挂了啊。”老伴儿又说,“我相信你的病会好起来的,别太介意,你越是介意越不好。”

“知道了。”他说。

老伴儿的电话刚挂断,女儿的电话打进来。

“我妈呢?她电话怎么占线呢?”女儿急问他。

“我用你妈妈电话呢,想联系一个老朋友,走之前去看看他。”

女儿“哦”了一句,又说道:“我妈给你吃啥了?”

武金河看了看对面床上的人正在吃的食物,就一一说给女儿听。

女儿笑了说:“我妈越来越疼你了啊!真行。她在你身边吗?”

武金河说:“去洗碗了,然后要出去锻炼,你知道你妈妈要是不锻炼血糖就会高。”

女儿说:“那不带电话吗?”

武金河笑着说:“带电话她也听不见,你还不知道,你就忙你的吧,不是说上面来领导了吗,就好好陪着吧。”

女儿不放心地说:“对了,主任跟我说了,他说你胰腺上的瘤子越来越小了,也许都不用做手术呢。”

武金河说:“知道啦,爸死不了的,爸还想看着小石头考大学呢。”

挂了电话,对床病友的女儿问他:“叔叔,我给您打饭去吧!”

武金河摇了摇头说:“闺女,说真的,叔叔吃不下,想空空肚子。”

那孩子点了点头,又说:“抽屉里有吃的吧。”

武金河拉开抽屉让她看,说:“这么多,我都吃不过来了。”

病房外传来了哭声。武金河知道刚才那个人没有了。这个世界上每天都要走很多人,也要来很多人。他慢慢地躺下,尽可能地舒展自己的身体。

“我想到哪儿来着?”他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糟糕。

“对,我看见了两匹狼。”

武金河一转身,就看见身后的林子里射出四道幽蓝的光。

他迅速地用手电筒照着它们,是两匹狼站在那里。它们的嘴是红的,鲜红的雪块粘住它们嘴上的毛。忽然,其中的一个动了,它跑向另一边。这样,他们一左一右地夹着武金河。

武金河手里紧握着斧柄,在这零下三十几度的夜晚,什么都是冷的,可他的手,居然冒着汗。

“来吧,小兔崽子们。”他心里骂着,慢慢地将斧头举起来,另一只手直直地握着手电筒,一会儿照这匹,一会儿照那匹。每当有一匹狼稍有动作时,他就会准确地照到它。他知道,只有让它们看不见东西的时候,他才有机会。

就这么僵持着。忽地,又一声狼嚎从远处传了过来。这两匹狼循声转头,忽地就跑开了。

“不好!那边一定还有情况。”武金河奋力地向另一方向跑去。可是雪太深了。他扑倒在雪地上,但马上爬起来。几次之后他绝望了。他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脚印,没爪印,只有自己身后的那一串艰难的足迹。他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走。

他跪在雪地上,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深自责。

他太累了。体力严重透支。他想坐在雪地里睡一会儿。就睡一小会儿。他的腿不听使唤了,像是踩在棉花一样的云里。一股从脚下涌上来的暖流直冲上头顶。他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重。同时,身子越来越暖,像泡在温水的澡堂里,又像躺在秋天被阳光晒得暖暖的麦秸垛上……

他记得师傅跟他说过,当你感到无比舒服的时候,就是你要被冻死了,这时候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他猛地打了个寒战,忽地,他感觉眼前一亮。

那林子,居然闪出一片空地。大地亮如白昼。而就在他眼前,他看见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姑娘站在他触手可及的树下。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眼前重回黑暗,那只不过是幻觉。

他发现斧头已经掉进雪地里。手电筒也插进雪里。他的右手指几乎不能伸直。他迅速地脱掉另一支手套,抓起一把雪,两只手互相搓着。犹如千万根针扎在手心里。但是,他的手渐渐有了知觉。疼痛是好事儿,只有鲜活的东西才能感受到疼痛。他把湿了的手伸进衣服里,紧帖着肚皮。这种冰凉的感觉让他越来越清醒。

清醒后的他无比恐惧。就在刚才,他差一点丢了性命。那到底是幻觉还是老天爷的指引。他把手抽出来,不断地伸缩着手指,还好,彻底缓过来了。他又把斧头拾起来,拿起手电筒,看着眼前这片黑森林。

“就这么走,无论对错,就这一回。”他咬了咬牙。

钻进这片林子,前方却是茂密的灌木丛。人是不可能过去的。他转过身来,四处照着。忽地,他就看见了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人站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她手里紧紧地抱着一段树枝。

武金河慢慢地靠近她。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还活着。他来到她的近前。

“喂,你还活着吗?”他小声地问她。

没有回音。她依旧紧紧地抱着那段树枝,眼睛一直看着远处,皮帽子下藏不住的头发、眼睫毛上都是冰碴儿。武金河脱下手套,用手电筒晃着她的眼睛。那姑娘的眼睛动了一下,鼻子冒出细微的,不易觉察的白色的水汽。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武金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可是他发现这姑娘就像一段木头,直直地倒在他的怀里。她冻僵了。

“喂,你不能死!我来了你就不能死。”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又去握她的手。

“还好,你要挺住,你还有救。”

他脱下军大衣,他把姑娘紧紧地裹在军大衣里,解下姑娘的毛线长围巾系在她的脚踝上,拖着姑娘一步步地往回走。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像灯一样熄灭。他必须在它没电之前回到他的卡车里去。

来到坡底时他感觉自己快虚脱了。毛衣湿透了,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一副冰冷的铠甲。他每迈出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铁球。这一小段坡,他居然摔倒了三次。每一次站起来,他都要发出一声巨吼。似乎不这样,他就无法抵达那近在眼前的目的地。

終于,他爬上了坡。还好,卡车还着着火。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当他把姑娘抱上车才发现,车子已经深陷到雪地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它开出来。

“我得生一堆火。”

他喝了一大口酒,跳下驾驶楼,找到铁锹,铲出一片空地。多年积累的松针露了出来。他把它们聚成一小堆。又用斧头砍下一堆树皮放在上面,又在附近拾了些枯树枝。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搭起了一个小型的柴禾堆。他把酒洒在松枝上,颤抖地拿出火柴。

他把火柴点燃扔进柴堆里。蓝色的火苗“呼”地一下升起,瞬间点燃了松树枝。他听到了那干枯的树枝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他笑了,头一次他笑了。有火就有了希望。他把双手伸向火堆,一股温暖传遍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他爬上了车厢把棉帐篷拉了下来,在火堆处铺开。又回到驾驶楼里把姑娘拉下来。姑娘还是僵着的。他把她平放在棉帐篷上,姑娘的脸被这堆火映成了琥珀色。

他小心地脱下姑娘的靴子,捂着姑娘的脚,然后才把袜子给退下来。他用雪不断地揉搓着姑娘的脚。一点点地,那惨白的皮肤变红了。脚变得柔软起来。这时候,她才听到姑娘哼了一声。

她活过来了。武金河一咧嘴。又去搓姑娘的手。火光里的姑娘一直盯着他看,却无法说话。火苗矮下去了。

“你再坚持坚持,我去找树枝。”他大声地对姑娘说。

姑娘没有回复他,但他看见了姑娘的眼睛随着他动。

他跑到最近的一棵树下,用斧头勾住树枝,一用力,整个树枝就被拉了下来。他用斧头将多余的树枝砍掉,只留下一个树杈。又把树杈砍短,做成一个倒勾。他用这根做好的“钩子”,把这一圈能够到的树枝全部勾下来。

火越来越大。姑娘开始不停地打着冷战。她想说什么,可是不停地咬着牙,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个关键时刻,他必须帮助她渡过难关。

“没别办法了,你要是想活就得听我的。”

武金河坐下去,把自己的衣服脱掉,光着上身。又把姑娘的毛衣脱了下来。姑娘白皙富有弹性的乳房一下子裸露出来。他将衣服挂在离火近的树枝上,然后把姑娘搂在怀里,用棉帐篷紧紧裹住。

他就像搂着一块冰。两个人都开始打颤。牙齿不自觉地“咯咯”地碰到一起。

那堆火也不断地透过棉布向他们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不再打颤了,渐渐地,困意向他袭来。

他梦见了自己躺在星光下。满天的星星都在眨着眼睛,它们像是要掉下来一般,或者只要他伸手就能够着它们。他梦见母亲在远方向他招手。他正要伸出手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说:“好疼!”。

他一下子醒了。感觉到怀里的人正在蠕动。

她能说话了。她说:“我好疼。”

武金河问:“哪儿疼?”

“全身像针扎的一样!”姑娘颤颤地说道。

“你终于缓过来了。”武金河一翻身探出头来。酒壶被火烤得正好。他拧开壶盖,自己猛地灌了一口,然后把棉帐篷掀开一角,对姑娘说:“来,喝下一大口,你就没事儿了!”。

姑娘很听话地伸出白嫩的胳膊抓住酒壶,只喝了一口就呛了起来。但紧接着,她又喝了一口。姑娘伸出头来时,武金河看到两朵玫瑰色的云生在了姑娘的脸颊上。

“我得再添些柴禾。”他钻出帐篷。扔在火堆边的衣服已经被烤干了,穿在身上暖烘烘的。他又找了一大堆树枝添在火堆里。火苗跳跃着,像舞蹈着的精灵。他一回头,就看见姑娘蜷缩在棉布里正深深地看着他。

“我们还得走!”武金河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塞进帐篷里。

“我说,你把衣服穿好了,我们这就下山,谁也不能在这里待一个晚上,没人会来找我们,我们必须回到罕达盖。”

“那,他们呢?”姑娘问道。

武金河看着黑黝黝的林子说:“他们都死了!”

姑娘默默地穿好衣服,挣扎着坐起来说:“我不信,我要去找他们!”

他什么也没说,蹲下去把她放倒。姑娘反抗着,但是太微弱了。

他找来绳子,像捆粽子一样把她包在棉帐里,然后扛起一头拖着她,顺着来时的方向走。

两个小时后,在罕达盖的方向,他看见了几支火把在暗夜的风雪中闪着动人的火光。

老伴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一下子就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他有一年没喝过酒了,心里直痒痒。他抬眼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已经九点半了,但他没有丝毫的埋怨。护士挨个屋里送陪护的床。

老伴儿小声地说:“你吃过了吗?”

武金河点点头。

老伴兒坐在床尾看着他说道:“不想起来吗?”

“我累了,真的不想动。”武金河说。

“快好了,你的病没问题的,我都问了他们几个。”

“哪几个?”

“我的学生们呗,你知道金锁吗?人家已经是二院的心内科专家啦,他帮我问过了,说你能坚持六次化疗,瘤子变小了就可以手术啦,成功率很大的哦。”老伴儿调皮地说。

“你真的是跟他们吃的饭吗?”

“那我还能跟谁?他们哪天要来看你呢。”

“看我干嘛,我是个大老粗。”

“你才不是呢,你是个真正的男人。”老伴儿说。

“你怎么不去铺床?”

“我……”老伴儿眯着眼睛说,“我能跟你挤一个晚上吗?”

武金河笑了笑,把身子向里靠了靠。

老伴儿换上睡衣,猫一样地躺在他身边。

“我说,你可是喝了不少酒呢!”

“都是你惯着我。

“怎么会是我。”

“哼,那晚,是我第一次喝酒,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武金河摸着老伴儿的头说:“好喝吗?”

老伴儿一翻身,搂着武金河说:“不好喝?不好喝我能喝第二口吗?”

病房熄灯了,走廊里依旧灯火通明。

老伴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醒着。

他听见老伴儿说:“喂,下辈子我还做你的老婆,行吗?”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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