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2018-04-19青篱
青篱
记忆,真的很有意思。有些东西丢手就忘,比如钥匙、剪刀、充电器,刚才还拿在手中,转个身就不知道放哪儿了,揪光了头发也想不起来。而有些事情,即使过去了几年,甚至几十年都历历在目,连旁枝侧叶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楔在记忆里一样。
五岁那年,去外公家走亲戚。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上一开门,不禁一声惊呼。其实合肥地区每年冬天都会下一两场雪,没什么稀罕的,可是每逢下雪,老的少的都会大呼小叫,莫名其妙地激动一番。大人们拿着铁锹和扫帚,把门前清理出一大块空地,便于活动,再把通向茅厕和草垛的路修通。孩子们追逐嬉戏,跟过节似的。女人们总是不断地提醒自己的孩子:慢点,慢点,别摔着了!不开心的只有那一条大黄狗,它夹着尾巴,弓着背,来回地走。
就在大家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一个坚定不移、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想法——回家!
外公直起腰,杵着铁锹,嘴巴和鼻孔里间隔地喷出一团一团白色的热气,“你说什么?”我冲着他大声地重复我的要求:“我——要——回——家!”外公拖着锹,伸手,把我拦腰抱住,夹在腋下,大踏步走进堂屋,轻轻放下,转身去了卧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袋花生糖,递到我眼前,“昨天才来的,今天就想家啦?”他显然不相信,没人相信。接了糖就意味着回家这件事有了缓和的余地,我咽了口唾沫,说:“我不吃!”大舅显然是生气了,冲着我嚷嚷:“下这么大的雪,路都没有,你竟然要回家!你们家是臭了馒头还是馊了肉了?就你那抠门的妈,能弄什么好吃的给你吃?”我说:“别说我妈!我要回家。”大舅扭脸冲着外公外婆说:“这么小就管不了了,长大还得了?都是你们惯得。”外婆说:“不惯他惯你呀?你多大了?”外公把我拉过去,夹在两腿之间,近乎谄媚地跟我说:“乖乖,你看这么大的雪,路都看不见了,到你家有十几里路,中间还有一条河,太危险了!天晴就送你回去,你看怎么样?吃完早饭,我带你去村东头听三外公说书,你不是最爱听《五梅七枪反唐传》吗?”我还是那句话“我要回家”。我仰脸望着外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眨一下眼皮,泪珠儿便顺着睫毛扑簌簌地滑了下来。大舅看穿了我的把戏,“你看,你看,又来这一招儿。”外公对大舅发话道:“行啦,你准备准备,送他回家。”
外婆在我的雨鞋里垫上好多棉花,又把舅舅的袜子给我穿上,袜筒套住我棉裤的裤脚。我有两条棉裤,自从有了这条新棉裤,那条开裆裤就再也不肯穿了。大舅把雷锋帽扣在我头上,帽子上的红五星还是当炮兵的小舅从部队寄回来的。大舅用他刻着“八一”标记的皮带勒住我的棉袄,把我捆得跟粽子似的。
一切准备停当,出发前,大舅说出他的条件:一,只是陪同我回家,他并不认识路;二,这两天腰疼,任何人不背。但是,我看见他偷偷把系腰放进袋子里。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大雪天赶回家?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孩童的世界真的难以理解。
我迈开大步,像出征的士兵,米糕般的白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知道大舅远远地跟在后面,所以只顾往前走,决不回头。路确实很难走,中途还摔了一跤,最可气的是雷锋帽经常往前出溜,遮住眼睛。我时不时抬手把帽子扶正,做个深呼吸,然后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
才走出村子不远,就感觉雨鞋越来越重,额头出汗,不争气的鼻涕老想出宫。大舅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听见我呼啦呼啦地送鼻涕,把我扯住,两个硕大的指头捏住我的小鼻子,说:“使劲儿!”我运丹田之气,大喝一声“哼”,两条鼻涕如蛟龙出渊飞了出去,让我体验了一把从未经历的畅快和满足。
大舅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大舅夸我是酱鸭子——嘴硬。“踩着我的脚印,可以省点力气。”大舅在前面走,我踩着他摇篮似的大脚印跟着,跟着跟着就跟不上了,走走停停,好累呀,真想回去!幸亏我还算聪明,并没说出口,要是我当时说出了这个想法,大舅肯定会揍我,百分之百。大舅停下来,拿出系腰,抖了抖,问我要不要背。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要!”大舅笑了,那是胜利者的得意,看见大舅好不容易露出来的笑脸,我也笑了,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
趴在大舅的背上真舒坦,体力慢慢恢复,精神也回来了,叽叽喳喳问大舅一些只有孩子才会问的问题。大舅用回答小孩儿的方式一一作答。二人边走边唠,大舅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前天来家里的那个阿姨漂亮吗?”我问:“哪个阿姨?”大舅托住我的屁股,腰杆子用力,把我往上耸了一下,说:“就是那个梳着长辫子的。”我知道大舅说的是他才定亲的对象,就赶紧順竿爬,“漂亮!”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比看桃园的七仙女还漂亮。”大舅听了当然很受用,也不觉得他这个外甥十分讨厌了。
路上,大舅还教我唱了那首著名的《浏阳河》。
跨过一条小河,穿过几个村庄,家就在眼前。我请大舅把我放下了,说要撒尿,让他先进屋。然后一边装模作样地小解,一边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大舅在和我妈说话时,好像在解释什么,后来听见我妈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感觉情况不妙,转身向奶奶家走去。
(责任编辑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