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短篇小说)
2018-04-18安殿荣
安殿荣
一
夏日的某个时刻,我常常感觉整个寨子就只剩下我和爷爷了。
窗外蝉儿唱得最欢的时候,我也会围着爷爷问这问那。我问爷爷,我们寨子为什么叫云溪啊?爷爷就会笑着回答说,因为寨子里养着我们的那条河就叫云溪啊。可那河又为什么叫云溪呢?因为你可以在河里看见许多云啊。那我为什么叫小云儿呢?每次我问到这儿的时候,爷爷准会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手上拾起某个活计,一边干活一边说,小云儿好哇,多好听的名字!是谁给我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呢?我紧追不舍。可这时候爷爷通常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顾不得回答我的问题。
在如此这般探问过几次之后,我断定,一定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除了妈妈还有谁能让爷爷触了霉头一般避之不及呢。可惜我没见过她。如果我跟大闹天宫的美猴王似的,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知道该有多好。可小昭为了换我的—个新发卡,偏偏告诉我说我有妈妈,只不过我妈生下我没多久就走了,我妈不要我了。我不信。我狠狠地把发卡扔进云溪里。为此我俩好几天没有说话。
云溪的源头是一条暗河。暗河藏在一个有好多藤蔓遮蔽的洞口里面。洞里面凉丝丝绿幽幽的,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看到一点点荡过来的波光。暗河的源头又在哪里呢?这样的河,总应该有点神神鬼鬼的故事才像个样子,可惜没有,不,也可能是有过,或是失传了,或是没人愿意讲给我听。寨里人心心念念的都是千里之外的事情,好像只有远方才有金光闪闪的世界。
可是远方并不待见我爹。每次“杀广”回来,爹都一脸晦气,被那个叫远方的地方杀得片甲不留。有一次,爹就是头上裹了一圈圈厚厚的纱布出现在家门口的。爹在外面受的气存不住,总要回来在我和爷爷身上耍一通横才算完事。我们自然希望爹的日子过得顺心。我常听爷爷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小声地念着“万事顺遂”。我也效仿着,来云溪洗衣服的时候,准会先跑到谜洞口,对着凉气逼人的洞口大喊一声:“万事顺遂一”里面就会有一个同样稚嫩的童声回答我:“顺遂一”有了这声回答,我就能安心洗衣了。
其实并没有多少衣服要洗。除了我的小碎花裙子,就是爷爷的白衬衫了。白衬衫是叔叔穿过的,是入夏时连同几件旧T恤一起寄来的。但爷爷对这件白衬衫的偏爱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爷爷把衬衫袖子卷起来,喂猪放牛的时候穿,给秧苗除草的时候也穿,稍微脏了一点,就拿给我洗。无非是蹭上了几处泥垢,好洗得很。只是衣服前襟上有一处油渍,寄来的时候就有,却怎么洗也洗不掉。浸了水的衬衫充满了弹性,我把前襟绷得紧紧的,正想着怎么对付那块淡黄色的油渍,突然发现有两条瘦瘦的影子飘到水面上,随着水的波纹缓缓地荡着。我扭头一看,天啊,竟然是我爹回来了。
我爹身边还跟着个女人。女人个子不高,倚在我爹身旁,眼光柔柔地看着我笑。
“这溪水真好,”女人感叹着,“好久没用这么好的溪水洗头发了。”说着便踩着隐在草丛里的石级,一步一跳地蹦到谜洞口,蹲下身来,把手指插进软软的溪水,一边笑一边回头望着我爹。
爹说,先回家,改天再来洗吧。
听到爹这么说,我就像得到了特赦令,不再管衣服上那块油渍,径直往家里跑去。
路面上细碎的沙石跳进我的塑料凉鞋里,我没有管那些小石子,一口气跑到家门口。我扶着门框:“爷爷,我爹回来了。”爷爷正在熬猪食,看我一副又惊又慌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干瘦的身子便穿过缭绕的烟气,和我一同倚在门框上。两个不真切的人影越来越近了。那女人腋下夹着我落在河边的洗衣盆,很自如地跟在爹的身后。初夏的阳光正裹着满山的翠色泼洒下来,星星点点地在他们的发丝上跳跃,一直跳到我的眼睛里。
二
寨子里没有秘密。
爹刚放下行李,屁股还没有坐稳,就有寨上的人来串门了。他们跟爹说话,眼睛的余光却都落在爹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身上。他们也许跟我和爷爷一样奇怪,这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从哪儿哄骗来的女人呢?那女人的眼睑下散着几粒细碎的雀斑,眼角被高高绾起的头发拽得紧紧的,只有笑的时候,那些小雀斑才不安地跳跃几下。
屋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以往寨子里出去打工的人,都是到了腊月才陆陆续续地回来。今年却反常。先是小昭爹回来了。小昭爹回来不奇怪,小昭哥哥今年要考大学,小昭爹出去“杀广”,还不是为了把儿子供出来?我爹回来也不奇怪。这么多年,寨子里的人也都摸透了,爹只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随时都会回来。上次叔叔带着婶婶回来过年,无意中听他们咬牙切齿地跟爷爷说,爹是属于什么社会化失败,烂泥巴扶不上墙的。我不懂什么是社会化,但失败总是懂的。叔叔还骂他是啃老族。爷爷已经没什么可供我们啃了,爹发疯的时候就逼爷爷卖房子卖地。卖房子卖地当然不可能,但每次闹过之后,家里的猪啊羊的,总会被爹牵走卖掉,换成路费,又去“杀广”。但奇怪的是,已经四年多没有露面的庆生也在这个夏天回来了。
第一个见到庆生回来的,应当是我和李梦了。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就是庆生。哦,忘了告诉你了,李梦就是爹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在他们回来的第二天傍晚,李梦和我靠着院坝里那棵老树,肩并肩坐着,已然像一对颇默契的母女。李梦,其实叫李梦桃,她说她娘怀她的时候曾梦过一大片桃花。但直到现在她也不觉得那是祥兆。因为十八年后,她被父母嫁到了另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山区,就为了给自己半傻的哥哥换个媳妇。所以她现在就叫李梦。她还说她也有个女儿,好久没见到了,说着,她用手在我腰旁比量了一下,说,应该有这么高了。说完,她还用手抚了抚我的头。我突然好讨厌她,好想躲开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子却没有挪动。
庆生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不像别人回寨子的时候,肩挑背扛地带着大包小包。他只提了一个简单的背包,还在我家院坝外停了停,望见我和李梦两张陌生的面孔,想问点什么却又止住了。
我已经记不得庆生是谁了。但自从小昭爹回来后,庆生这个名字,就悄悄在寨人嘴边流传起来。秘密先是从小昭爹的嘴边流出来,然后以春雨般紧密而又悄然的节奏,从一个人的嘴边,滑到另一个人的耳边,口耳之间,循环往复,最后,这秘密像决堤的河水,倾泻进沉默的土地。土地能吞噬一切,又让一切有模有样地生长起来。爹刚回来的那个晚上,爷爷趁着爹心情好,忠告他千万不能像庆生那样做辱没祖宗的事。爹问,庆生还活着?爷爷叹口气,说,活着也是羞他先人哩,听小昭爹说,他在外面做了这个。说著,爷爷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做夹东西的动作。爹哦了一声,脸上却木了一般,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我听见爷爷给李梦讲庆生的身世。爷爷说庆生十五岁时爹妈就都不见了。对,是不见了。至今下落不明。当年一起出去打工的寨里人说,他们那年赚下了钱,一定要提前回来陪庆生过年。年如期地到了,可庆生的父母却一直没有返乡。整个正月里,寄住在嬢嬢家的庆生只做一件事——不断地往返于家和寨口之间。有时,庆生在寨口一待就是一天。爷爷说他眼见着庆生的眼神越来越晒惶,魂儿也像被谁摘走了一样。再后来,庆生不往寨口跑了,而是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又过了几天,他从嬢嬢家搬出来,一个人卷着铺盖,住回了自己的老屋。书自然也是读不下去了。老师和同学来家里找过他几次,都是无功而返。寨里人可怜他,时常给他送些吃的过去,他跟寨里人的关系却是越来越淡。大概是四年前,他一个人突然不声不响地就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庆生的故事正被大家嚼得津津有味,他真人就现身了,仿佛是专门为这段故事返乡,让大家仔仔细细地观摩一番似的。大家都提防着庆生,却又都好奇他这些年的经历,想看看现在的庆生和四年前有什么不同。大家嘴上跟庆生攀谈着,眼睛却都不约而同地往庆生的一双细手上瞄去,约好了一般。
庆生骨架小,手也比别人的细,偏又长了两片厚嘴唇,一张阔嘴巴。这使他全身透出的精明里,愣是生出了一份憨厚。
庆生像谜。他对往事只字不提。现在,庆生跟寨上其他人一样,最爱来的就是我们家。因为我们家也藏着一团谜。
大家都在议论,甚至有人打赌,赌李梦会不会留下来。连小昭也问我,喜不喜欢李梦给我当后妈。怎么说呢,这个问题现在还轮不到我来想,爷爷也看不透她呢。而现在,爷爷又得把放在李梦身上的心思分一点出来,放在庆生身上。庆生来我家时,凡是他摸过的茶壶茶碗啊,用过的打火机啦,爷爷都要用目光仔仔细细地再舔上一遍,生怕少了点儿什么。但庆生总是很规矩,拘束得很,跟城里的婶婶来时一个样。他甚至不像寨上的人,说话说到兴头上,连口痰也没有吐过。倒真是把自己活出了个城里人的模样。一连几天,寨里人都捉不到庆生的把柄。小昭爹自己便觉得有些臊得慌,反去安慰寨上的人,让大家不用担心,说看样子庆生横竖是要回来混,不会朝身边人下手的。
有即将考上大学的儿子给他撑腰,小昭爹自然牛气起来,说话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头。每次小昭爹从我家离开后,爷爷都会叫住我,说,小云儿,看到了吗,你要好好读书,你把书读好了,我们在人前才敢大声说话,你把书读好了,才能走出这大山,像你叔叔,过城里人的日子。
这话我已经听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如果连我也离开了,谁来照顾爷爷呢?要是爹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好了。我这样想着,爹却真的和爷爷说起了他要在家里大干一场的计划。爹说他在外面学了种白菜的技术,一年能种三季。现在的关键是……去哪里搞本钱。
屋子里沉默了好—会儿。还是爷爷先开口了。爷爷说还能是哪里,找小云儿的叔叔帮忙喽。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爹跟叔叔借钱养过猪贩过牛,结果样样生意都失败,说是借钱,还没有还过一次。上次也是想到一个大计划,说是要买辆车在镇上跑运输,被叔叔一口回绝了。我爹他压根就没学过开车,谁敢借钱给他胡来呢。但这次的种地计划听起来不错,我喜欢这样踏踏实实的生活。真希望叔叔能再帮我们一把啊。
三
李梦也被这个种田的计划吸引了,好像就要安安稳稳地扎在这里生活了似的。想起小昭问我的话,我想,我真的愿意让李梦当我的妈妈。她在我身边,我觉得踏实。
“小云儿,咱们洗头去。”
李梦终于想起了那条云溪,她拽起我就走,脸色明媚起来。
李梦的头发总是鼓鼓地盘在脑后,我还没有见过她头发散下来的样子。老实说,打从我见她的第一面,我就想看她头发散下来的样子,如果是早上还未梳妆的时候就更好了,那时候的她可能更有妈妈的味道吧。
从我家到云溪,有一条缓坡,我很乐意地冲在了前面。清风掠起了我耳边的碎发,小石子在我的塑料凉鞋里窜来窜去,我很高兴踩到它们,每踩到一下,都带给我一种真实的被刺痛的快感。
刚过正午,太阳的热辣劲还没有过去,溪水被阳光抚得乖乖的,静静地卧在各种嚣张的绿色之中。河边蒲公英的小黄花开得刚好,有的藏在各种藤蔓里,有的无遮无拦地长在河岸边,星星点点的黄色随着银色的波光一起映在河水里。寨里很多人家都安了水泵,来云溪取水的^越来越少了,这河岸便越发地野了。谜洞里淌出的水清清亮亮的,在这里洗头发,再好不过了。
李梦就是在这个时候,趁我不注意,散开了拢在脑后的发髻。天啊,我发誓,我从来没看过这么长的头发。黑色瀑布一样,一直淌到脚踝。我围着李梦转个不停。我说,李梦,你的头发怎么能长这么长啊。李梦就咯咯咯地笑,那笑声砸在河水里,一样清亮亮的。李梦蹲在溪边,把头发捋到胸前,轻轻地往河水里一放,那满头秀发马上就被溪水拽出去好远,像一丛蓬勃的水草。发梢漂够了,她索性俯下身子,把拢在发根处的手松开,头发就脱了缰一般,随着溪水的走势愈加宽阔起来,甚至覆盖了她身旁的整片水面。黄色的小花和银色的波光就直接跳在了李梦的头发上。
我惊讶着李梦的头发,把手伸进水里细细地缠绕、抚摸,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李梦正在自言自语,不,她也许是在对我说。
“我去过很多地方。”
“我发现每个地方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把头发盘起来,整个人就跟着消失了似的,他们都看不见我。”
“头发一散下来,我就又被他们找到了,人们都乌泱泱地围过来。”
“小云儿你知道吗?”李梦把她的眼神从河水的倒影中拔出来,带着粼粼的波光望向我,“在天安门,还有金发碧眼的老外找我合影呢!”
“北京、上海、深圳,该见的世面我都见了,就想在东莞找个工作安定下来。你猜怎么着?我刚到东莞,就碰上你爹了。”
“我们出来打工的,哪个在城里不是低声下气地活,你爹竟然因為被老板指着鼻子骂了几句,当月的工钱也不要了,愣是把老板给炒了。你爹他活得有骨气。”
李梦说的,倒像是我爹的作风,他就没把一件事做长久过。可我觉得,李梦说的那个人又不像是我爹。我正犹疑着,发现蒲公英小黄花的倒影和银色的波光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河水里漆黑一团。仰头一看,才发现一朵积雨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过来,丝丝的小雨说下就下了起来。
“小云儿,你快先回去!”李梦朝我喊。
我习惯了按照大人的命令行事。可我一边往回跑一边后悔。我不知道李梦一个人能不能把那么长的头发拽上岸来。
我跑到家里的时候,雨下得更密了,雨滴黄豆粒一样,把我的身子都拍麻了。我顾不得擦身子,赶紧爬到阁楼上找伞。阁楼只矮矮的一层,只有人字形的屋顶挑起些许空间,四面则是无半点遮拦。我在一堆旧农具的中间找到一把雨伞,正打算下楼,却远远地看见李梦躲在庆生的伞下,回来了。
那把傘,小得只能遮住他们的头。我看见李梦那件纱质上衣,现在几乎全被雨点儿打透,贴在了她的身上。她可不要着凉了才好啊。可他们似乎并不着急回家,我看见李梦将她的长发叠成一团怀抱在胸前,那团长发就变成了一只湿漉漉的小黑猫,老老实实地趴在李梦的胳膊上。除了雨声,我什么都听不见。透过密匝匝的雨点儿,我看见李梦用闲下的那只手和庆生兴奋地比画着,我看见李梦笑着拍了拍庆生的肩膀,没过一会儿,李梦又挺直了身板,很严肃地拍了拍庆生的肩膀,然后,两个人又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我正想下楼听个究竟,只见爹骑着摩托一溜烟冲上院坝,全身被雨水淋了个透,那眼神,比雨滴子都冷。爹瞥了李梦和庆生一眼,脸拉得更长了,话也没说一句,径直回屋了。
早上的时候我听见爹给叔叔打电话了,他说今天是圩日,今天就要带着爷爷去镇上取汇款。当时爷爷还在熬猪食,手也没来得及洗一下,就被爹拽上摩托,拉走了。可这会儿,爹却一个人回来了。看他沮丧的样子,估计是叔叔并没有给他汇款。
爹可能又要骂人了。我吓得躲在阁楼上没敢下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爷爷才趔趄着走回来。半边白衬衫滚了泥汤儿,看那一双红肿的眼睛,估计是在镇上吃多了酒,回来路上跌到了哪个泥坑里。爷爷走上院坝,还没站稳,便扶着院子里的老树,哇地一下吐了。
四
山里的雨季就这样来了。
天一直阴着。自那次大雨之后,李梦就变得没有以前爱说话了,家里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爷爷依旧是忙他之前那些琐细的事情,喂猪、放牛、除草。或许是心疼我,舍不得我天天给他洗衣服,他不怎么穿那件白衬衫了。爹则成天耷拉着眼皮,动不动就一个人出去,很晚了才回来。
我在家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暴雨使学校教室成了危房。我和小昭提前进入了暑期生活。再开学我们就要走上七八里山路,集中到邻村的小学上三年级了。那时我们就得住校,不能天天回家了。
现在,云溪的整个夏天都是我们的。
我们就在山里疯跑。连续几天,我都碰见李梦一个人游走在层叠的梯田中间。有时,她甚至快跑上了正对着我们家的那座山的山顶,好像要翻过去看乌江一样。还有一次,我远远地望见她沿着梯田的田埂,跟谁赛跑似的奔跑起来。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鼓的,把她的头发吹成了一面猎猎的旗,又像是系在侠女脖颈上的斗篷。有好几下,她像是没踩稳,差一点就跌倒了,是她身后那面“猎猎的旗”,让她又恢复了平衡。
我和小昭看到李梦的头发羡慕得都要流口水了。我把婶婶送给我的各色头花、项链、纱巾之类的都拿了出来,小昭还偷拿了妈妈的口红。我用小卡子把一条红色带金丝的纱巾别在头上,纱巾垂到我的腰际。我边跑边喊:“我也有长头发啦,我也有长头发啦。”
跑累了我和小昭就倚在崖壁边采野花。褐色的岩石崖壁上长着各种小花,黄的,粉的,紫的,一撮撮地从岩缝里挤出来,美极了。我们刚采满了一小把野花,雨水便山雾一样罩了下来,我和小昭就赶紧往回跑。跑着跑着,小昭突然笑了起来,她指着我的头发大声喊,你偷了谁家的白糖啦?我扭过头一看,哈,小昭的头上也是亮闪闪的一片,细小的雨滴浮在发丝间,真像是撒了一把白糖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和小昭顾不上跑,指着对方的头发笑弯了腰。笑着笑着,我和小昭又都停了下来,我们似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不远处的一棵芭蕉下,也藏着两个躲雨的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擎着一张翠绿的芭蕉叶,遮在女人的头上。女人的头发披散着,黑色的瀑布上撒着亮晶晶的“白糖”,一直垂到脚踝。我看了小昭一眼,她也正望着我。
我不记得是怎么打发小昭先回去的了。我坚持一个人留了下来。对,我要守着李梦。
“小偷!”一个声音在我的胸膛冲撞着,我几乎要喊了出来。我悄悄地靠近那棵芭蕉,听他们一会儿说什么商店,一会儿又说种地的,两个人越说越起劲,我却没了听的兴致。我隐约觉得庆生并不是要偷我的妈妈。这我就安心多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小昭爹和我爹站在院坝上抽烟,小昭爹一脸轻松无辜的样子,我爹却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青着脸不说话。小昭该不是把看见李梦和庆生在一起的事跟她爹说了吧。哎呀,小昭家真是一个流言传播站。
果然,我的到来似乎撞破了爹的心事。他恼了起来,对着我大吼:“一天就知道在外面野!”爹一边吼一边抢了我手上的野花,气狠狠地往远处砸去。我不敢吱声,赶紧躲到墙角,只盼着他们赶紧散了。
小昭爹走后,我爹把手里那盒烟抽空了才进屋,我看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那剪刀好久不用都锈住了,爹用力撑开剪刀嘴巴的时候,潮湿的空气中只是零星地闪过两颗寒星。我看见爹握着剪刀对着空气乱剪一通。我吓坏了。爹他不会干什么傻事吧。我好想溜出去告诉李梦先别回家了。可爹的疯劲没一会儿就过去了。我见他整个身子慢慢矮了下去,很快又耷拉着头,把剪刀塞了回去。
李梦像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很晚才回来,在湿漉漉的夜色里,黑色的头发将她紧紧地包裹着,像极了动画片里的人鱼。
家里静极了,我假装睡着了。
五
庆生要在寨口开商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已经请下了几个闲散的劳力,帮着修房子呢。寨里新的聚集点终于从我家转到了寨口。连我和李梦也跟着转了过去。大家先是一起分析,这个位置选得如何如何好,建在寨口,可以做整个寨子的瞭望哨了,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第一个知道。还有人说,这是回寨子的必经之路啊,多准备点烟酒茶点,还有小孩子的零食,哪个返乡人不要进来买一点呢。也有人跟着打趣道,也要多进些油盐酱醋,以后啊,我们就不用跑镇上买这些了。对了,还要多进些香皂洗发水什么的,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有我,捏着李梦的手,感觉不那么自在。大家还商量着要给商店起名字。有的说就叫庆生商店,开宗明义,一目了然啊。有的说,不够大气,要起就按寨名来起,咱们寨子叫云溪,这个商店就叫个云溪商店。还有人突然插进来一嗓子,说,起什么名字啊,等商店開业了,就在门外头立个招牌,上写两个大字——商店,就齐全了,莫搞那么多名堂。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哄笑。是啊,藏在这大山里的商店,还需要什么名字呢。
等大家笑够了,庆生幽幽地说,还是起个名字吧,有了名字就有了魂。我在外头的时候,记得当时有部电影特别火,叫《归来》。电影我没舍得看,但那名字我琢磨了好久,觉得不错。我这商店守着寨口,就叫归来商店吧。庆生话音一落,大家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想到了庆生没有归来的父母,于是异口同声地说,好,归来好,就叫归来商店吧。
归来商店一天天建起来。我爹却很不屑,一次也没去看过。他正在策划另一件大事。
爷爷今年整整六十了,按照我们寨子的风俗,家里是要摆酒的。叔叔终于寄来了三千块钱,说是让我爹去镇上买些鱼肉,再给爷爷置办几件新衣服。叔叔回不来,这些只能交给我爹去办。
爷爷要讨生酒的消息就像长了脚,一个晚上的工夫就传遍了整个寨子。第二天一早,寨里能帮忙的人都过来了。妇人们帮着推绿豆粉、炸米花,男人们请了屠夫过来,把才养了半年的猪给宰了。过了晌午,人们陆陆续续带了礼金过来,有的还提了两瓶老酒。家里热闹极了。傍晚的时候,爷爷又换上了那件白衬衫。院坝里一共摆了三桌。爷爷和寨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自然是坐在主桌,爹、小昭爹、庆生他们要喝酒猜拳的坐一桌,剩下的妇女小孩坐一桌。还有些更小的小孩,夹了几块肉丢在他们碗里,他们一边玩一边吃,也不上桌的。
酒饭过后,人们自然地分成了两拨。老人们围在一起讲古,我们就围着爹他们那一桌,听他们讲这几年去外面闯荡的故事。
好久没见爹这么兴奋。讲到炒过好几个老板的鱿鱼,我爹满脸放光。小昭爹说,炒老板的鱿鱼还怎么混,能找到一份不拖欠工钱的工作就不错了。在外面嘛,也没人认得,沤在一个工棚里,一待就是一大年,灰头土脸的,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都给这几个讨债的攒着呢。我爹剜了小昭爹一眼,说,别人不认得你,你自己还不认得自己?小昭爹就不说话。我爹接着说,我有我的活法。有一次我把老板辞了,用兜里仅剩的几个钱买了个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摩托,硬是从广东骑了回来。晚上没钱住店,我干脆就睡在摩托上,把广东到咱们云溪的星星,看了个遍……只是,只是有两次半夜做梦,一蹬腿就从摩托上掉了下来。哈哈哈哈哈,听的人一片大笑。爹的这些故事他从来没给我讲过,我看见李梦也是听得一脸陶醉。我在云溪边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脸上的那种神情又回来了。爹讲完了就给庆生倒酒,非要庆生也说说这些年他在外面是怎么过的。院坝里一下就静了下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庆生说,还不是一样嘛。说着端起酒盅,一扬脖把酒给干了。庆生却并不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话锋一转,跟爹说,外边的日子毕竟不好过。现在咱们都回来了,我听李梦说你们要种地,我还剩点钱,需要的话,你们先用着。爹的脸却同夜色一样,说拉就拉了下来。爹说,什么钱能用我心里有数。你的,你留着。
庆生就放下酒杯,自己干笑了一声。
酒桌上的气氛被越来越重的夜色压了下去。寨人渐渐散了,只剩院坝上一片狼藉。李梦一边收拾院坝,一边跟我爹商量,庆生说借咱们钱呢,咱们给他利息还不行?我爹没吱声,一脚将刚扫到一块儿的垃圾踢散了。
晚上,爹和李梦打了一架。半夜里,李梦捧着头发,跑到我的房间里,只是哭。我发现她左耳边的一缕头发变短了,遮住了呜呜咽咽的脸庞。
六
寨子里又接连出了三件大事。
我先从顶顶大的大事说起吧。
小昭爹的钱丢了!
你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是不是?谁听了不吃惊呢?寨子里没有一户人不晓得,从牙缝里攒下一些钱该有多不容易。而且这钱就是小昭哥哥的命啊。到大城市打工还是到大城市念书,这简直是两种命。
现在,小昭哥哥因为丢掉的一万块钱,走到了命运的交叉路口。(而他自己还不知道呢。他马上就要考试了,以他平时的成绩,走个省重点是不成问题的。他知道他爹早就赚下了学费,就等他高中呢。)小昭爹也走到了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儿子的命就是他的命。他前半辈子的辛苦,后半辈子的荣辱,此刻,一股脑地堆在这个十字路口,让他不得前行一步。
小昭爹简直疯了。
事情就发生在明晃晃的白天。我和小昭正在玩过家家,只见小昭爹顶着烈日,两只眼喷着焰火一般,趔趔趄趄地直冲着小昭跑了过来。他一把抓住小昭的肩膀,问,小昭,你说,你看见我每天睡在枕头下的那摞钱了吗?啊?小昭爹一边问一边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我们玩过家家的各种家当中间,眼神也涣散着从小昭脸上滑下来。
不一会儿,全寨子的人都围了过来。
为了避免自己的嫌疑,所有人都在诅咒那个该死的小偷。所有人都是一个论调:偷到自家人头上,真是作孽啊,有老天看着,迟早要遭报应的。
当全寨人都在为小昭爹打抱不平、诅咒不止的时候,只有庆生悄悄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我看见正午的太阳把他身上的水分都抽干了,还把他的嘴角烤出了一个大泡,使他出不得声音。直到傍晚的时候,庆生才又露面。我看见他在离我家院坝不远的那棵芭蕉下面站了好久。李梦出来的时候,我故意挡在了他们中间,使李梦不能看见。但李梦还是看见了。我随着李梦一起来到了那棵该死的芭蕉树下。庆生的脸色恢复了过来,他交给李梦一个信封。我还听见他和李梦说: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再也抹不平了。这个,请你转交吧。
李梦叹了口气,她打开信封看了看,很快又将信封好。
谁知道就在这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应了寨人口中的“报应”之说。
在建的“归来商店”,一晚上的工夫就给烧没了。
寨里人对这件大事却一反常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有我和小昭两个人去围观那栋被烧矮了的房子。前几天才安装的木头板壁被烧塌了,地上黑漆漆的一片,上面零落着几枝被火苗烤焦的樹枝。有风吹过时,那些焦黑的灰末就随风飘起来,哀哀地浮在半空,像谁家死人烧的纸钱,不知在为谁哀悼。
庆生一直没有出现。我忍不住问李梦,庆生去哪儿了,他的商店被烧了,他都不着急吗?李梦沉默了半晌,说,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梦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说的那第三件大事,就要发生了。
七
庆生的消失似乎把大家的猜测坐实了,有好事者,竟然领了一队人要去砸庆生的房子,他们浩浩荡荡地从我家院坝前走过,一边走一边扬言道:把他家的房顶掀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回来。
我和小昭赶紧跟着,尾随在队伍的后面。我们还没去过庆生的家呢。
门竟然没锁。寨里人感觉又被庆生戏耍了似的,领头的仍是按着房门上锁的样子,一脚踹开房门。
寨里人四五年没出入过庆生的家了。这一进来,先是一股霉味,外间的灶台蒙了几年的灰,只有锅沿上可以看出新近使用过的痕迹,有了一点儿烟火味道。里间有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和一条小溪。这房子依山而建,进入雨季以来,雨水一路从山顶狂奔而下,不可阻挡地透过木头板壁冲进屋来,庆生就在靠近床脚的地上刨了条小沟,一直把水引到屋子外面。这屋子里便有了—条潺潺的小溪。那床一碰就吱吱扭扭地响,上面只有一卷泛着潮气的铺盖,床上方吊着一顶旧蚊帐,泛黄的帷幔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几处老掉的血迹,昭示着种种过往。
看到这幅景象,大家伙一下子泄了气,嘁嘁喳喳地都在说庆生也怪可怜的。领头的说,这房子不用咱们砸了,恐怕也保不住几年。说完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一队人马也踢踢踏踏地跟了出去。我和小昭还是跟在最后,轻轻地带上了房门。这房子和庆生都一股脑儿地被寨人抛在了身后。这是一次真正的会晤,也是一次真正的诀别。
庆生走后,我爹整个人看起来都松弛多了。晚饭时,爹破天荒地给李梦添了一次饭,他说,别再愁眉苦脸的,租田的款子就快凑齐了,好日子等着你呢。李梦眼睛里波光一闪,随即又熄灭了。我又想起了李梦在云溪边洗头发时的样子。但李梦瞥了我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接下来就是我要讲的第三件大事。
李梦也走了。
上午的时候,她领着我找到小昭爹,交给小昭爹一个信封。小昭爹打开信封的时候,我看见里面有一沓红红的票子。一张纸条飘了下来。小昭爹让我和小昭给他念念。上面歪歪扭扭地有两行字,第一行写着:钱不是我拿的。第二行想写点什么又用笔划掉了,划得很用力,划得密密实实,我和小昭辨认了半天,也没有认出来。小昭爹听了半晌没说话,已经被怒火烧枯了的眼睛里渐渐回转过来一丝光亮,紧接着又有万般懊恼涌上来。
那会是谁?小昭爹先是羞愧,随后更加愤怒了,难不成咱们寨子真的出贼了?!
李梦和我都没吱声。
回家的路上,李梦拽着我又去了云溪,她说云溪的水好,要再漂一次头发。她说她剩下的骄傲不多了,就剩这头发了,她要好好爱护。柔柔的河水将她的发丝拽得好远好远。她说她要多漂一会儿,让我先回去。我听话地回去了,可我再也没等到李梦。
夏日也终究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