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机会购票入场的主角
2018-04-18瘦猪
瘦猪
没有体悟的写作,即使文笔再好,也无法持久地打动人心。它经不起时间的冲刷。袁凌他们的写作,像花园里突现的大石头,上面布满了裂缝,任风吹雨打,顽强地存在着。
阅读碎片化在现今社会已经很严重,与此相反的是,近几年,非虚构写作开始流行。稍微能静下心来的读者已经意识到,社会迅猛发展的节奏不可避免地造成了阶层的断裂与隔膜,还有一些历史遗留的问题彰显更甚。浮光掠影或猎奇般的文章无法满足读者欲了解、认清他们所在的现实环境。于是,一些有追求、负责任的媒体就孕育而生了特稿和深度报道。这些特稿、深度报道之类的非虚构写作,要求写作者深入写作对象所处的生存环境,跟踪报道,甚至有时候写作者要和他们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在这种写作条件下诞生的报道,它们呈现出来的斑驳印记,让读者看到了与电视或网络上的不一样的世界。这个像青苔生存的世界,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作家袁凌即是非常善于这类写作的作家。他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他报道的一百多位人物,我们会在城市、村镇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长着一张和我们差不多的面孔,然而,若不翻开这本书,我们无从知晓他们的生活。没错,袁凌笔下的人物,就是所谓的弱势人群,他把社会弱势人群比喻为青苔。出于种种原因,他们丧失了大部分的生活可能性。他们与我们生活在同一片阳光下,却不得不像青苔一样,被挤到角落里、低洼处,紧贴地面地活着。他们唯一抛头露面的机会,就是被报道出来,成为一个暂短的新闻话题。“当喧嚣一时的事件归于沉寂,他们仍旧回到阴影中沉默地生活,事实似乎已经被报道多次,甚至变得陈旧,生活本身却并未被传达出来,在轰动和遗忘的镜头切换背后,是一直漠然无视的视野。他们仍旧只是生活剧场灰色的布景,是没有机会购票入场的主角。”
我熟悉这样的青苔,因为我曾经是其中一员。因此,我不是在读《青苔不会消失》,我是在通过这本书,回忆往事。
书中《北京局外人》一文写许世佩和他一大家子亲戚,在北京摆地摊卖服装。一开始在前门,那是1993年,然后随着城市改造拆迁与人口疏解,逐渐向外转移,“一路撤退到眼下的五环,落脚在这处大杂院”。随着北京城建“摊大饼”的加大,他们每日的行程也越来越远。此时此刻,普通人的命运与历史的进程,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2002年我来北京打工,住过简易房,住过大杂院。四摞砖头搭上一张木板,就是床。夏天热醒,冬天冻醒。这种日子短暂而印象深刻,于今想起来,竟有些浪漫色彩——生活好了,就会产生这种错觉。但许世佩和他的亲戚没有我的感受,因为他们的生活,与十多年前并无本质提高。
“大杂院总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比北京多数小区的作息早得多。”批发蔬菜水果的人,凌晨三点启程。然后是早点摊。许世佩属于第三拨儿。第四拨儿起来的人在固定市场做买卖。四拨儿里几乎都有许世佩的亲戚和朋友。他们住的地方,冬天水管整天流淌,关掉立刻冻上。厕所不分四季,清晨总是人满为患,“一种新鲜、温暖又凛冽的气息,刺激鼻孔。”
2016年冬,我已经在通州住上了自己的房子。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的许世佩的小妹家里,稀饭结成薄冰,她舍不得开电暖气,电费太贵了。许世佩的大姐夫家里的煤气罐也冻住了,需要在地上滚动才能点着。入户安检的警察问,你们不冷吗?
十多年前,海淀的蓝靛厂、北坞、中坞、六郎庄、厢红旗、树村、上地……大大小小的围绕着中关村的村子,是在海淀打工的外来人员的暂住地——如今这些地方房价、房租飞涨,基本上不是打工一族的选择了——我熟悉这些地方,正如许世佩熟悉他们那儿的那些村子。他们小心谨慎,勤劳,肯吃苦,又十分节省,但日子并无改观。他们缺少在大城市上升的必要条件,没有资金,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只能从事小买卖和半体力工作。这样的工作永远挣不到大钱,永远面临被驱逐的危险。实际上他们已经被驱逐了,从二环撵到五环外。再撵,还能撵到哪儿。然而北京离不开他们。保安保洁保姆快递……他们真的不再出现在北京,土著们买菜,就必须多走路,去超市花更多的时间。他们为北京提供全方位服务,而北京提供给他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全国各大城市亦如此。有人说,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现象。有人说,这是政府应该操心的事。作为一个记者,袁凌对某个群体,某个事件的深度报道,“偶尔取得了轰动的新闻效应,解决了某个具体问题,甚至达成某种制度改良,仍無从改变沉默的背景,一时的效应很快在时光中耗散,没有存留之物。”读书时,我感到袁凌那种陷入其中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在另一些人群面前尤为明显。与这些人相比,许世佩们显然幸运、幸福得多。在号称“黑白两道”(盛产煤炭和白酒)的山西,每年因安全事故而丧生、残疾者,无法精确统计。王多权胸部以下的脊椎神经被煤块切断,等他回到家,两万块赔偿金已经所剩无几。杨波在床上瘫了七年,腿上的褥疮深到骨头,“肛门全烂了”。另一个在冒顶中压断尿管的表哥,身上没有干的时候,他终于自缢。高章平严格控制饮水,“大小便自理是一切尊严的门槛,那些绝望的难友正是倒在了门槛外边。”更多的人,肺部填满了尘灰,从来没躺着睡过觉。谢有钱胸口有个洞,为了抽出积水。他哥下井两个月,患同样的病去世。一旦患上尘肺病,就立刻被辞退,一分补偿都没有,等待他们的,只有以呼吸次数计算的艰难日子。 新中国成立初期,为支持国家建设,鹤山村开发了当时亚洲最大的雄黄矿。1956年大跃进,用土法提炼砒霜。如今,不科学的开采和野蛮生产方式的恶果开始显露:整个鹤山村成了癌症村。
在布满地雷的(中越边境)田地里种庄稼,在日趋干涸、污染的汉水里讨生活,在沂蒙山区大凉山区,在所有经济落后的地区的人们不屈不挠地与生活搏斗。王多权,他一个大老爷们,学会了纳鞋垫,十字绣,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粉尘爆炸夺去了邹树礼的眼睛,将煤灰埋进他的脸颊,但他却“依靠摸索”,种五亩坡地,供儿女读书。十七岁被地雷炸断双腿的黄成兰,三十年来,磨坏了十几条木凳,生育了两个孩子,造起一座房子。你能想象这30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么?然而他们并没有放弃生活的权利,同时,他们还在有限的条件下,努力生活得更好一点,更美一点。正如爱尔兰著名作家贝克特所说的那样,“世界是一条用七天时间赶制的蹩脚裤子。他们尽量穿出美感。”
袁凌不愿意借用抒情和形容,还原他们的生活,《青苔不会消失》始终保持着同等地位的同情,是的,同等地位的同情。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视角,才能看清事件。如果不能平等,那么同情就会变为居高临下的怜悯,以及毫无价值的优越感与幸运感。然而袁凌也在怀疑、反省着这种同情的意义。如果文字不能触及他们生活的本质与出口,就会轻飘虚弱。在泛泛的事实、过剩的情绪和他们真实生活的分界之前,袁凌说,“我只能止步,不愿意搬弄这条界限,制造似是而非的风景。”也许同等地位的同情亦没有价值。只有文字为证,为他们争取了占据历史的一两行的位置,即使是容易被忽视、被抹掉的几行。“我想完成这近于不可能的任务,为卑微的力量,作无言的见证。”袁凌这么说,他也这么去做了。
古往今来,无论数量多少,总有一些人的生活质量是较为低下的。这里的原因很复杂,彻底改善也不是短期内即可办到。作家的安身立命之道是写作。作为一个写作者,写风花雪月是他的权利和自由,写人间疾苦,亦非他的义务。因为后者过于沉重。很多人看不见,或装作看不见。但总有一些作家,敢遣“沉重”上笔端。诸如写《中国在梁庄》的梁鸿,写《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的陈庆港,写《大路:高速中国里的工地纪事》的张赞波,写《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会消失》的袁凌……魯迅先生说过,中国自古就有脊梁,其中一种就是舍身为民请命的人。袁凌他们就是在用文字为民请命。
这些人都出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有的就是在农村长大。那些裂缝为他们所熟知,甚或就保持在他们的生命里。他们写作的对象,就是他们的亲属,老乡,乃至就是他们自己。这让本身就充满力量的文字,又蕴含了深切的人文关怀。
2008年,我住在东四九条大杂院。对面临时搭建的比窝棚好不了多少的简易房里住着一家三口。五六岁的小男孩经常锁在家里,他有时透过窗户向外看,只能看到逼仄的过道以及遮住阳光的地基几乎与简易房顶持平的房子。小男孩的眼睛让我琢磨,人真的是生而平等吗?
那个大杂院,本来是一套正经八百的四合院,不算远的以前,也许属于一个满清官员,或者商界大佬,有影壁墙、垂花门,据说还有抄手游廊。如今连同房主,住着八九户人家。过道和墙根儿长着青苔。女儿刚来时,上小学四年级,不懂世事艰难,还看着它们背诵,“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