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漫步
2018-04-18林海
林海
据说,巴黎之名源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他曾经被赫拉、雅典娜和阿芙洛狄忒簇拥,要求他就将金苹果给谁作出“帕里斯的裁决”——这被称为人类面对多种选择时的第一次裁决。巴黎以帕里斯之名降临世间,也被无数的财富、才情和美妙包围。对于法律人而言,漫步巴黎街头,目力所及的法律图景,亦夹杂着悲伤、浪漫和激情。
从圣母院出发,寻找司法公正
巴黎共有20个区,以埃菲尔铁塔为原点,以近至远排列;数字越大,距离原点渐远。我们的法律漫步也将从一个原点开始——这就是著名的巴黎圣母院。比这座恢宏建筑更出名的,是以之命名的小说。人们可能不知道,作者维克多·雨果曾经是一名法学院的学生。他在父亲的意愿下进入法学院学习,但是雨果并不愿意走父亲安排好的“习法从政”的老路。课堂上,老师发现他书桌上摆着法学课本,膝盖上却摊着自己写的古典诗歌。
在雨果的笔下,与圣母院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位于其西侧的司法宫(Palais de Justice)。众所周知,Justice一词也有公正之义。然而在这里,人们苦苦寻求的公正往往也是一件奢侈品。司法宫原本是法国历史上第一个王宫。后来,国王们把行宫迁往他处,这里便成为法国各级法院的办公场所,历经七百余载。从司法宫的窗口看出去,则是塞纳河畔的河滩广場。这里原本是小麦和木材卸货码头,后来成为了著名的集会广场。非贵族的公开处决时常在这里执行,断头台前充斥着无尽血腥。雨果曾经描摹五百多年前夏季的一个黎明:“在清新的晨曦之中,教士科罗德站在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上,远眺河滩广场,看到吉卜赛姑娘艾丝美拉达被绞索悬挂在绞刑架上,迸发出魔鬼般的狂笑。正在此时,敲钟人卡席莫多悄然出现在了教士科罗德的身后……”用雨果的话说,“血腥终于河滩广场,冤情却始于司法宫。”
向刽子手道歉的玛丽皇后
时至今日,司法宫仍然是最为重要的审判场所,驻守着法国最高法院、巴黎上诉法院和巴黎大审法院。中央听证厅檐角飞起,两造律师穿梭不住,追寻着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公正。作为司法宫附属的监所,宫殿一隅的巴黎古监狱(Conciergerie)自14世纪被改为监狱。其“生意”最好之时或许是1793年,共关押了4000多名罪犯。其中2000多人都曾是不可一世的贵族,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史称“玛丽皇后”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14岁那年,玛丽作为政治筹码被许配给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儿子(也就是后来被处死的路易十六),并成为了法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一位皇后。一方面,玛丽皇后美艳动人,令男人神魂颠倒;另一方面,她放纵任性,奢侈无度,常常一夜就将自己一年的皇后年金挥霍一空;其夫路易十六也对她放任娇纵,令国家债台高筑,法国民众都称她为“赤字夫人”。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深遭人民痛恨的国王路易十六和玛丽皇后都被关押起来。1793年,为了防止帝国制度复辟,革命党人先后将路易十六和玛丽皇后送上了断头台。临刑前,也就是在这个古监狱中,行刑官剪掉了玛丽皇后所有的头发,并将头发烧光,以免她的追随者留存保管。在从监狱到达协和广场(当时的名称是革命广场),只有很短的路程,却被故意拖延而走了一个多小时,以便让围观的人们多往她身上扔些垃圾和石头。被执行死刑前,相传她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赶忙道歉:“先生,我请求您的原谅,我不是有意的。”有人说,玛丽皇后在她一生的最后时刻无意中说的这句话,足以让法国人脸红发烧至今。
被迁出先贤祠的马拉
离开西堤岛不远,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矗立着宏伟的先贤祠(le Panthéon)。这个词可能来自于希腊语Parthenon(帕特农神庙即以此为名)。1791年开始,这座祠堂成为埋葬“伟人”的墓地。曾有一位饱受争议者,去世后被迁入先贤祠,后又被迁出。这就是让·保罗·马拉。
7月12日,马拉被刺前一天,他的朋友画家大卫来探望他。当时,身患严重皮肤病的马拉正坐在浴缸里办公,见到此情景,大卫深为感动。第二天,作为国民公会的执行主席,大卫正在主持会议,闻讯马拉被刺。他立即赶赴现场。一位名为希罗的代表大声呼唤大卫:“雅克在哪里?拿起你的笔,让敌人看到马拉的死时,心中是忏悔和颤抖!”
大卫在人群中应道:“好,我来画这幅画!”于是,大卫用3个月的时间创作了这幅永世不朽的名画,并亲笔写上题词:“献给人民之友——马拉。”就这样,这幅近乎圣徒受难的名画诞生了。大卫笔下,马拉的皮肤犹如冰凉的石头,身上的伤口醒目,但细腻如同十字架上耶稣体侧的伤口。马拉如同过度疲劳而静静睡去一样,手中还握着鹅毛笔以及一份正待签署的申请书。申请书上出现了凶手的名字:“1793年7月13日,玛丽·科黛致公民马拉:我十分不幸,指望能够得到您的善心,这就足够了。”
马拉死后,一度被作为圣徒葬于先贤祠。然而微妙的是,他的棺柩后来又被迁出。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表示,马拉的言论和行径“带有一种毫不顾忌的残酷性,既不考虑法度,也不考虑人的生命”。一些史料中描述他“个子矮小、形体畸形、面容丑陋”。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所有的工作就是记下可疑的“反革命分子”名单,然后迅速审讯、判刑——往往是不加审判便将他们送上断头台。而科黛却渐渐有了另一种形象,从女刺客被描述为一位敢作敢当的女英雄。
德雷福斯撕裂了法国的共识
先贤祠里躺着的,无一不是对法兰西做出非凡贡献的人。最为显要的位置,安葬着伏尔泰与卢梭。他们对于《人权宣言》和民主启蒙的贡献毋庸多谈。在二人不远处安息着维克多·雨果。他与左拉共用一个墓室。人们曾津津乐道左拉如何将那位挣扎于法学院的少年、他的挚友保罗·塞尚“拉出苦海”。1860年7月,他从巴黎给正在埃克斯学习法律的塞尚写信,鼓励他从法学院出走:“两者只能选一,要么就当真正的律师,要么就当真正的艺术家……不过,请别成为一个穿着被颜料弄脏的律师服的无名小卒!”
这封巴黎来的信刺痛了塞尚;埃克斯法学院少了一位心不在焉的青年学生,而西洋艺术史的走向却从此被改变。然而,左拉最著名的信并不是这一封,而是1894年1月14日为德雷福斯申冤的“我控诉”!从先贤祠向南,经过巴黎第二大学和卢森堡公园,便会来到拉斯拜尔街。这条街的52-54号曾经是巴黎军事法庭的旧址。1894年12月22日,军事法庭就在这里开庭宣判。根据笔迹,法庭断定罪犯为法军总参谋部上尉犹太人德雷福斯。他被判处终身监禁,执行地为法属殖民地圭亚那的鬼岛。这就是著名的德雷福斯案件。对此,德雷福斯本人拒不认罪,其亲属坚持为他申冤。随后的调查中发现真正罪犯为艾斯特拉齐,但军事当局因怕损害自身威信而拒绝改判。对此,法国几乎分裂了,所有的人都在争论此案,“德雷福斯派”和“反德雷福斯派”陷入了激烈的对峙。1898年1月14日,左拉在《震旦报》上发表名为“我控诉!”的公开信。信中,左拉用磅礴之筆写道:“我控诉第一次军事法庭,它违反法律,只依据一份目前仍为秘密的文件,即宣判被告有罪。我控诉第二次军事法庭,它奉命掩饰第一次军事法庭的不法行为,后来自己却明知故犯,判一个有罪的人无罪……我只有一个目的:以人类的名义让阳光普照在饱受折磨的人身上,人们有权享有幸福。”然而,左拉的公开信并未立即扭转局势。他自己反而被控诽谤罪。
直到1906年6月,德雷福斯案件才最终重审,并得以宣布无罪。可惜,左拉没有活着等到德雷福斯最终被宣告无罪那一天。
枫丹白露没有催生民法典,但大炮做到了
让我们暂时离开忙碌的断头台,离开繁忙开庭的法院和法庭,乘坐40分钟火车来到巴黎近郊的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这里是法国最美丽的森林之一。秋季来临,树叶渐渐交换颜色,铺成一片巨大的美丽地毯。徐志摩曾将其翻译为“芳丹薄罗”。而枫丹白露一名亦因出现于朱自清笔下,被人们咏吟至今。1762年11月5日枫丹白露预备协定在这里签署,为结束7年战争的巴黎条约(1763年)做下了准备。然而少有人知的是,法国大革命期间这里曾经孕育了《法国民法典》。
革命时代耗尽了法国的天才与精力。人们渴望重建安定的秩序。1799年11月,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成立执政府。12月15日,他签署《告法国公民书》,向世界宣称“革命结束了”。1800年8月21日,拿破仑下令成立最初由4名委员组成的“民法起草委员会”。他们都是60岁左右、经验丰富、注重实用的法律实务家。委员会就驻扎在枫丹白露的城堡里(这里至今还陈列着他们用过的桌子)。他们仅用了4个月就完成了草案,并将草案送回了巴黎。
但是,草案在法案评审委员会上遭到了共和主义者的反对。面对攻击,拿破仑亲自参加了草案的多次讨论。有据可查,在102次讨论会中,拿破仑至少在57次会议上作为主席扮演着重要角色。1804年3月21日,是法国民法典在议会的最后一次表决。据说,拿破仑在议会大厦外架起了几十门大炮。表决前,拿破仑面对全体议员,手指阵列在大厦外的大炮,高声喊道:“今天法典将在这里表决,如果通不过,大炮将发出悲哀的吼声,如果通过,大炮也将发出欢呼的轰鸣,总之,大炮是要响的!”
就在拿破仑的这种决心和压力下,议员们终于做出了通过的决议。巴黎也半推半就地迎来了《法国民法典》——当时,人们还远没有想到这部法典将给世界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更不会想到,它的许多条款漂洋过海,直至今日仍在世界各地被人们所援引和借鉴。哪怕拿破仑的军功渐渐被人遗忘,法典仍然替他传播着他的威名——毕竟,这部法典又被称为《拿破仑法典》,并以此之名永铭史册。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