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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遇见美丽

2018-04-17

美文 2018年8期
关键词:海棠花黄州海棠

“凌晨四点钟,发现海棠花未眠。”一次偶然的契机,川端康成发现,在夜里寂寞开放的花让夜的黑裂开美的罅隙,于是他郑重写道:“花在夜间是不眠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

海棠花一直是美的。敏锐如川端康成,在身体与心灵一起苏醒、独自凝视壁龛中的花时,才第一次觉知,海棠在静夜里也盛开不倦的的美好,在此之前,海棠不舍昼夜的美在他心里是沉寂的。正如王阳明所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注目于花,原是人與花美丽的邂逅。

于苏轼而言,在黄州遇见海棠是他人生大不幸中的小幸运。

海棠花娇艳而无俗态,兼有梅之潇洒俏丽、柳之婀娜妩媚。先秦时期的《山海经》和三国时期的《三巴记》中皆有川中海棠的记载;中年曾客居成都数年的陆游,留下许多与海棠有关的文字,号称“海棠癫”,其《海棠》诗云:“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可知海棠以蜀地为胜。苏轼为蜀人,当惯见此花,但他的几首海棠诗都作于贬谪黄州之时。想来,那个读《汉书》而血脉偾张、与范滂一样也有“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的少年苏轼,不会喜欢脂粉气浓、女儿态浓的海棠。喜欢海棠的原本就应是《红楼梦》中贾宝玉这样怜香惜玉、一心亲近如水女儿的富贵闲人,宝玉曾言“此花红若胭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之”,他因爱那红香(海棠)绿玉(芭蕉),遂将与潇湘馆毗邻的“怡红快绿”(怡红院)变成了自己的桃花源。而青年苏轼才气纵横,意气洋洋,连文坛领袖欧阳修也要“当避此人,出一头地”,他志在兼济,如锦的前程在其眼前铺开,他绝想不到有一树海棠在僻远的黄州年年开了又落,等待被贬异乡的诗人与它相遇,而这个诗人将专为之写一长一短两首诗,长的那首,又将在一百多年后由书法家鲜于枢书成《苏轼海棠诗卷》,诗与书都使那一树海棠成为不朽。

这首篇幅很长的海棠诗题目也很长——“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由题我们可以确知此诗写于苏轼初至黄州时。苏轼因“乌台诗案”,命运坠入深渊,“魂惊汤火命如鸡”,他侥幸逃出生天,被贬到黄州这个荒僻粗蛮之地,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他到达黄州,暂时寓居定惠院,不久后院东海棠花开烂漫,云绽霞铺,它唤醒了苏轼的记忆——“海棠自是花中杰,西蜀此花尤胜绝”(袁燮《蜀海棠》),羁旅飘零之际,娇柔可人的海棠像是以温言软语相慰的“红巾翠袖”,终于,孤苦寂寞的苏轼遇见并发现了海棠带着乡情乡思的美丽。

此诗共28句。前14句以“赋”笔(铺陈)写海棠,尽道苏子与花“初遇”“相认”“爱赏”“怜惜”的种种心情;后14句则是苏轼由花慨叹,自伤身世,诉说“寻竹逢艳”“悲慨沦落”“忧花零落”的衷怀。

每每涵泳此诗,我总试图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春日,苏轼如何在杂花生树的山野间独与海棠相遇。黄州临江,地气湿润,苏轼心情晦暗,只觉“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不过雾养叶,雨生花,黄州春天草木格外繁茂葳蕤,鲜润遮蔽了荒陋,葱茏洋溢出生机,只是为衣食忧老的平民将草长花开也视若无物。在一个“春似酒杯浓”的清晨,苏轼于万千芳菲中看见那一树海棠,胭脂乍染,娉婷姣美,海棠俏立于柔软的风中,寂静孤独,卓然的风姿似乎不应属于这样一个烟瘴昏沉之地。不错,幽独的诗人发现了同样幽独的名花,他会想起那些个与此花有关的并不湮远的传奇,也许他还记起故乡眉州也有这般在东风中如美人醉软无力的海棠,曾经他无视地走过,从不为那一树的晶莹柔亮驻足,而今海棠在竹篱间嫣然一笑,摇荡心旌,而这笑不是迎合讨好,而是遇见知己的会心,满山的夭桃艳李与海棠的端妍相比竟粗俗如村妇,纵然悦人眼眸,也有卖俏之嫌。

人只有与花气性相合才能在繁复缤纷中相识相认,比如陶潜体认菊的隐逸,周敦颐体认莲的高洁,苏轼在满山春花中体认海棠空谷佳人似的气度。万木万花争发,山何来“空”?“空”并非无物,世人不知海棠高贵,足迹罕至,“空”是不为人所知的孤独。如若海棠置身于热闹市廛中,它不过成了市井之人推搡詈骂的背景,造物主有意让它盛放于清净的定惠院旁,虽有长久寂寞,但也不会沾染俗世腌臜。海棠有柳态梅姿,却因其花色腴润,灿烂如锦,别有富贵仪态;又因其生长在山野间,其富贵之态比之牡丹芍药又多些天然之趣;它亦有与形貌相匹配的高贵灵魂,它拒绝被折下供养在华屋金盘中,只愿在空谷中篱落间,等一个韵致客与自己脉脉相望。

海棠如美人,不得唐突,只能爱赏。海棠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盛开花枝秾艳,如“红缬染轻纱”。这深绯浅红,正似美人朱唇轻啜杯酒后脸颊上晕开的明霞。苏轼所见的这一树盛开的海棠,叶色如翠,晶明清透,在风中轻颤,像足了美人被轻风轻轻拂起的翠色纱袖,衬得海棠花越发楚楚动人,美艳得不可方物。当第一缕晨光缓缓照进幽暗的林子,浓白的雾在阳光中渐次消散,海棠便从微醺中醒来,带着未褪尽的宿酲酒晕,日暖风轻中它光艳欲流,无须淡妆浓抹,便可摄魂夺魄。唐明皇曾以海棠花戏谑醉后杨妃:“岂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苏轼则以美人喻海棠,他眼中的海棠有杨妃的娇媚,但更有清明洁净的精神。

饫甘餍肥的公子爱悦海棠之娇红,四海升平的君王狎昵爱妃如赏花,而在苏轼看来,海棠贵在其天性资质,不在其境遇,他心里的海棠更像杜甫笔下的“佳人”,那个身遭乱离、幽居在空谷的佳人,受世情摧伤,她“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依然有的绝世姿容和高洁品性。与此佳人品格相似的海棠收服了苏轼的心,他愿意成为海棠的知心人和护花者。春寒料峭,春雨绵密淅沥,海棠着雨,香腮粉晕如胭脂润湿,花瓣上的雨滴更像佳人眸中莹莹泪光,海棠如此柔艳更能经几番风雨?最深切的爱里总有怜惜,苏轼担心雨催花落,落红阵阵碾成尘,如美人青春逝去,他对海棠的悲悯之心应如后世刘辰翁一般“海棠开后心如碎”(《踏莎行·雨中观海棠》)。如果海棠有幸,风雨不相摧残,在寂寂人定后,圆月朦胧中,海棠花褪去白昼的妖娆,染一点月色的幽淡素净,那该是何等清雅美丽!苏轼如有无处可诉的“春心”,当此之际,正好“一片春心付海棠”(唐寅语)了。

苏轼在《答李端书》中曰:“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当年苏轼誉满天下,毁亦随之,在黄州,他卸下了被无数双眼睛逼视的重负,然而“不为人识”当真是他所求的快乐吗?无所事事、逍遥度日真的是他理想的生活吗?他在《安国寺记》里说自己“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招魂魄”,被种种诟辱、威吓、陷害惊飞的魂魄收回来了,但他还有不能愈合、无法言说的心灵创痛,他寂寞如缥缈的孤鸿,“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虽然自己抱持“拣尽寒枝不肯栖”、不随世俯仰的磊落,但远离故国、远离故土、远离故人,念想得不到回音,灵魂实在太痛苦了。他名为团练副使,但无事可做,且行动受限,两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便让负责看管他的地方官大为惶恐,生怕他就此逃遁。饱食终日对他而言成了一种折磨,何况他依然相信“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与李公择书》),但彼时的苏轼没有忠义爱君的资格,“尊主泽民”在世人看来只是妄言,他能做的只是按惯性扪着装满“一肚皮不合时宜”的大肚子散步,偶尔兴起,望见修篁莹绿秀色,便拄杖寻去。那时他还没来得及发明贱而味美的东坡肉,比满足口腹之欲更迫切的愿望,是让世间美丽之物滋润焦渴的心。苏轼本质是诗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他都能发现常人无从感知的美,百无聊赖的黄州生涯,他在札记里却书写这样的诗意生活:“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他也曾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於潜僧绿筠轩》),寻竹是他有意遣兴,而逢艳正是他枯瘠生活中难得的惊喜。此时的苏轼不过43岁,但身遭囹圄之灾后身心俱疲,虽天性乐观,亦不免偶有颓丧。在异乡遇见故乡绝艳之海棠,花的明丽可人正与其衰颓之状相映照。苏轼离乡20余年,从未对海棠有过深挚的怀思,从不曾像后来杨万里那样“梦入锦绣堆”,而这个春天黄州的海棠似乎专为失路失意的他而开,对此明媚春色,诗人擦拭病眼,想让花光更真切地留存于眼里心底,他与海棠长久静默相对——1080年,苏轼在一树盛放的海棠花上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丰沃肥饶的“天府之国”西蜀才是海棠的故鄉,苏轼一定这样叹息着,苦雨不绝、春天竟有萧瑟秋气的黄州太过伧俗粗陋了,海棠在这里似乎是格格不入的存在。苏轼猜想,这海棠大概是好事者从蜀地移植来的,可叹这海棠身处异乡,依旧年年花开,不改容颜。想来黄州与西蜀隔千重山万道岭,江流经过多少次曲折萦回才流到黄州,而苏轼人生起起伏伏,他的根从故乡拔起后,却于此时被弃置于他不曾想过的黄州。人有脚到此地尚且不易,海棠千里移栽应该不大可能,他猜想,也许是行踪无定的鸿鹄偶然在此留迹,偶然间衔来一枚海棠种子落在此处。生命的际遇是多么无常,无常的是“那复计东西”的飞鸿,是独立于寺旁的海棠,是被抛掷荒处的苏轼。花与人皆是天涯沦落,此情自可念念于心。想那唐时白居易浔阳江头偶遇琵琶女,谪居卧病的士子在黯然销魂中遇见“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歌女,是失意遇见寂寞;苏轼遇见海棠,是困顿落魄遇见鲜妍明媚,是苏轼在一树花上遇见生命除了堕落、颓唐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当寂寞遇见美丽,唯有酌酒对花方可一畅心怀,唯有长歌一曲方不辜负这芳华。苏轼谪居黄州不到5年,5次对海棠酣饮,1084年的春天,离开黄州前的《记游定惠院》中他还写到“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这株海棠虽不解语,其华艳风姿却给了苏轼真正的慰安。

韶华总是短暂,苏轼深知此理,他不能让这美丽停驻,内心惆怅,暗暗许诺,明朝醒后一定再来探望。只怕晚来寒雨朝来疾风,海棠如雪纷纷飘落,那一瓣一瓣盈盈缀于衣间襟上的“胭脂雪”,哪忍心触碰,就任它们落满华发青衣吧。后来,苏轼发现比第二天为落花伤感更好的爱花之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到那时,惜花的惆怅已被诗人风雅情致消解大半,那个在落寞中发现海棠之美的苏轼,变得更为洒脱旷达了。

张爱玲曾言“人生三大恨”,第一恨便是“一恨海棠无香”。初至黄州那个春天,苏轼遇见最美的海棠,在他眼里“丝丝红萼(海棠)是乡人”(《三月二十日开园三首》),在以后的5个春天,海棠都以满树繁花酬报他的赏爱,对此良辰美景、倾国名花而“花下醉”的苏轼,大概并无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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