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驮水岁月
2018-04-16赵万斌
赵万斌
生活在陕北大山里的人们大都还记得驮水这个营生,那段艰苦的岁月人们至今仍然记忆犹新,难以忘怀。我们村更是如此,天刚亮起,下沟驮水的毛驴铃铛声与驮水人吆驴喝叱声此起彼伏,热闹了通往老沟湾水泉子的羊肠山道。
陕北本身就是个严重缺水的地方,黄土高原上峁梁连绵、沟壑纵横,尤以北部白于山区土地最为贫瘠,常年遭受雨水和风力的侵蚀,黄土裸露,水土流失十分严重,吃水问题一直困扰着那些远离河流又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们,他们只有在那种深沟里找到水源用牲口驮水吃了。我们村建在崾岘山的半山腰上,站在村里环顾四周,村子前后都是高山深沟,可这些沟里大都没有水,只有两条沟里才有水,一条在村南边,水流较大,一条在北边,水流很小。我家坐落在村北,沟里那条细细的溪流就是我们庄里几户人家的生命水源。我们驮水的地方叫“老沟湾”,水流深深地埋在地下,只有在最深的沟底,才有一股“孱弱”的细水顶着一串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来,用铁锨挖土拦住,围成一个小坝,我们就叫它“水泉子”。
我们村以前吃水一直是靠驴驮水。记得小时候我们娃娃经常要帮大人吆牲口去老沟湾里驮水,一天驮一回是常态,有时候得驮两三回呢。从家里出发到沟底,驮水的山路弯弯曲曲,又陡又长,人挑是不可能的。我们庄里家家户户都养了骡、驴等大牲口,以驴驮水为最多,偶尔也用骡子驮水。驮水的场面蔚为壮观,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大人小孩就赶着牲口叮叮咣咣地下沟了。先是用一根木杠横穿过两只硕大的柏木桶的“耳朵”,架在牲口背脊上特制的倒“V”字形木鞍上,各种不同肤色、长相的牲口和人,汇成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在驮水的路上。到了沟底水泉子旁边,驮水人牵着牲口,先一马勺一马勺地舀水让牲口喝足,再往驴背上的驮桶里灌水。虽然紧张,却不争抢也不谦让,按照先来后到依次灌水,灌满后在边上等一等。如果沟底水泉子里的水少就得排队等候,一家一家灌满了再一起往回走。这种场面是这条沟里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拉话声、吆喝声、驴蹄声、骡嘶声,还有那凄楚的酸曲和跑调的秦腔响成一片,此时此刻也是农人们最为放松的时候,更是我们娃娃撒欢玩耍的开心时刻。
一到夏天,水泉子渗出来的水量少,溪流就小得似有似无,水面浅得连牛羊都不能下嘴,只有蜻蜓、蜜蜂、蝴蝶、小鸟欢快地吮吸着。冬天下雪后,山路滑得不能下沟,水泉子倒是落个清寂,瞪着一只冷冷的眼,看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村人们只能在窑前院后揽些雪回去融化了凑合着用。我家距离水泉子最近,等冰雪一融化了,父亲就叫我给毛驴披上垫子,套好鞍子,架上水桶早早下去驮水。鞍子有前后顺序,后边是个固定好的绳环,套在驴尾巴根上,前边是活扣,绕过驴的前胸系上绳扣,不能绾的太紧或者太松,勒的太紧了毛驴不舒服容易毛躁发怒,尥蹶子摔了水桶,太松了上下坡容易溜桶。毛驴顺着弯弯扭扭的小道一路下坡,来到沟底。水泉子里的水清澈见底,透明鲜亮,我先舀上几马勺饮好驴,再扒开水桶的塞子,不紧不慢地往驮桶里灌水,因为水浅,舀的太快水就浑了,灌满以后,塞好塞子,轻松地吆上毛驴往回走。毛驴性情温顺,步履较慢,灌满水以后,可以不用牵着回去,把缰绳搭在桶耳上,毛驴乖乖地顺原路返回,因为回去以后可以吃上一顿精料。骡子则性躁、劲大,来回都要小心地牵着走,驮上一驮水一下不歇就回去了。
驮水除了牲口争气外,还要有一副好驮桶、水鞍子、替子、水绳、水棍、水塞。光景好一些的人家里驮桶都是用上好的柏木箍的,也有用榆木和杨木做的。箍驮桶也是考验木匠工艺水平的活计,爷爷是个享誉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的木匠,我家的驮桶自然也是柏木箍的,中间是用三根专用的铁箍来固定,一般都是箍成椭圆状的驮桶,桶底长直径大约四十公分、短直径大约三十公分,高一米左右。箍桶时必须要在短直径呈扁状的两边分别采用宽约十五公分并高出驮桶二十公分的木片,叫做桶页子,也有叫桶耳子的,在两个桶耳子上分别凿开直径大约五公分的圆眼,在桶盖上还要留一个进水眼。水鞍子一般用柳木来制作,采用榫卯结构套制而成,既坚固又轻巧。“替子”就是紧挨驴脊背上的垫子,一般是用毛毡片或者是不穿的旧棉衣做的,也有用羊毛或者牛毛叫擀毡的匠人专门擀制成的专用替子,我们叫它“驴替子”。“水绳”一般是用冰草根拧成的比手指还粗的环状绳套,后来山里来了油田打井队,庄里人就在油队上用鸡蛋或者小米换几根带动钻机的废三角带,再用几个铁马簧连接成环状就作为水绳了,非常结实耐用。“水棍”就是穿在驮桶耳子上的木杠子,最好的水棍一般都是用红柳树枝做的,也有用榆树枝做的,大约有两米长,要略带一定的弯度,这样才不至于驮桶滑落。“水塞”就是驮桶灌水眼的塞子,一般是用杨木修的,主要是杨木易吸水,还轻巧,吸水膨胀后塞得严实。
说不清楚我们的老祖先是从什么年代开始采用毛驴驮水这种办法取水的。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都有担水的概念,说起驮水就有许多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了,但是出生在山里的孩子自从长得有驴一样高时,就开始帮大人们吆驴驮水了。由于家里根本攒不下水,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严冬酷暑,山村里人们馱水的活计总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不间断。一遇下雪或者下雨,山路湿滑,负重上山时,牲口失足,鞍子歪斜,沉重的驮桶因碰撞树木或山崖脱落等意外事故时有发生,此时下沟驮水非常危险,常有驴仰桶摔的情况出现。我曾经就遇到过这惊险的一幕,那是一个大夏天的午后,我和七叔相跟上吆着毛驴去老沟湾驮水。起身的时候天上懒散地漂浮着一些淡淡的云影,还没到老沟湾天就阴了,云彩完全遮住了太阳,阴沉沉的,黑云堆成了一整片,像一块厚铁,渐渐地往地面上沉下来,好似锅盖一样盖在了老沟湾的崖畔上,似乎再过一会就会压在我的头顶上。真是六月里的天说变就变了,不一会就响起了炸雷,还刮起了大风,等我们灌满水上山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往下洒,越下越大,负重的毛驴刚开始还走的挺稳当,可是就在拐弯上第二道坡时,毛驴在泥泞的坡道上一闪一失的开始打滑,有几次差点栽倒,但是毛驴却很努力,调整好姿态又慢慢恢复正常行走了,就在我庆幸很快就要走完陡坡时,一个小坑把毛驴前蹄拌了个趔趄,驴猛地往起一站,只听“扑通”一声驮桶摔了下来,我试图去抓驮桶,被七叔喊住了。驴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可驮桶连滚带翻摔到了沟底,吓的我呆若木鸡,满眼泪花,不知如何是好。七叔一边安慰我一边领我到沟底,把驮桶搬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没啥问题。幸亏当时是在夏天,沟洼上全是黄土,没有石头,两只驮桶又穿在一起,翻滚的速度不是很猛烈,而且那是一副好料子做的柏木桶,水塞甩掉以后,水全部流在了坡洼上,驮桶反倒没有什么大碍。不大一会,雷雨就停了,七叔帮我把驮桶里剩余的水倒掉,又一只一只抬上来,重新备好,吆上毛驴再回到沟底,围好水泉子,泉子很快就积满了水,等水澄清了,先把驮桶洗净,再灌满水小心翼翼的牵着毛驴回家了。
村里人平时吃水尽管困难,但还是可以对付的。就怕遇上个逢年过节,尤其是到了腊月二十几,家家户户都要做年茶饭,还要洗洗涮涮,用水量陡然增大,老沟湾里的水泉子就有些吃不消了,用水成了大问题。平时天亮以后才去驮水的人们开始有些不淡定了,在这些天里一家比一家起得早,纷纷开始“抢水”,凌晨三四点就有人去驮水了。我们村杨二大爷就是起的最早的一个,等我们起来下沟时,有时间碰到他已经是第二趟了。水泉子里的水流赶不上急紧,没等澄清就开始灌上了,大部分都是浑泥糊子,驼回家倒在水缸里慢慢澄清了再吃。后来去驮水的人连浑泥水也没有了,只能卸下驮桶,把驴放脱,自己圪蹴在水泉子边上等水淌够灌两桶了,再架上驮桶灌满回家。过完年以后就要对驮桶和水缸进行一次彻底清理,不然水缸就有“缸蹶子气”味了。
驮水这活确实是个苦差事,天天重复干这枯燥的活计常常让人烦躁,因此我们那里就有这样一句话,“要品女婿实在不实在,就看驮水速度快不快”。每逢村里人婚丧嫁娶过事情时,驮水的任务一定会分配给那些女婿们的。大山里的人们实在而厚道,过事情一般都会把全村人都请上,只要是平时来往的七姑八姨等亲朋好友都要动请,人多用水量自然就增大了,好在村人们都很友好,几辈子相处下来的友谊,非常珍惜,大家尽量不去驮水,尽让着过事情的先用。在过事情的这几天里,最忙的就是女婿们了,不光驮水,谁都能使唤他们,哪里忙就在哪里,走在人前吃在人后,还要被小舅子小姨子们“戏耍”,甚至连酒席也顾不上吃,还不能失了风度发牢骚,谁叫你看上這里的姑娘呢!
进入九十年代后期,陆陆续续有打井队进山打油井,抽干了沟里的水,加上水资源自然枯竭,好多沟里的水就断流了,村里人只能走更远的地方驮水了。再后来,在政府实施的“甘露工程”政策帮助下,村里人大都建起了水窖,吃水问题得到了一定的解决。水窖其实就是收集雨水的蓄水池,村人们在自家院子附近选好地方,打上一个深坑,用沙浆全部粉好,在收口处用砖箍成水井的样子,然后在旁边建一个涝坝,下雨时先赶快清理干净,等坝里积满洪水澄清后再用管子放进水窖里,过上十天半个月发酵好了就可以吃了。
毛驴驮水已经成为记忆。山村里的人们虽然有水窖了,吃水状况也比过去有了很大的改善,结束了那段艰难的驮水岁月,但是遇上个天年干旱,再等上村里人过事情,吃水仍然存在一定的困难。大山里的人们一直期盼着什么时间能打上几口机井,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选自《文艺陕北》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