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静流(外一篇)
2018-04-16单修霞
单修霞
背靠着黄河面对着天
陕北的山来山套着山
东山上的糜子西山上的谷
黄土地里笑来呀黄土地里哭
夜黑着,我贴着窗站着,清楚地看见外面还有一个我,正默默地紧盯着我看。我跟“我”只隔着一层厚玻璃。夜越来越黑,正前方的山头有亮着的灯光,证明那里存在着一个家。太远了,太远了。除了那点光,我啥也看不见——在黄土地上的无数个夜晚,我都是这样与窗外的“我”对视,我从来没有看清过“我”,却无比清晰地看见了时间的静流。
走进黄土地,收获最多的是孤独,是静心,是对时间的再认识。没有比在任何时候、身处任何地方更为惧怕时间。从前远远地模糊地看它,总觉得它缓缓的,闲庭信步般在身旁游走,让人不自觉地忽略它在动,在走,在消失。如今静中再看它,才惊觉它几乎是招呼也来不及打一声地狂奔向前,想把所有人所有事甩在身后,永远只有它一直向前。时间冲在最前面,让人紧赶慢赶跟着撵,却总也不能与它同行,更别提走到它的前头,哀求它慢点、慢点、等等我,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还要带上很多东西,沉重的让我步履艰难,天可怜见的,你应该等等我呀;可是,永远是不成的。时间不眷顾谁,青睐谁,不为任何人改变,也决不停下向前的脚步,它是霸道独裁的世间统治者,叫所有人臣服于它迷之背影,全然不管人的命运如何演变。
时间是无声的见证者,抱守最公正的评判,不因贫富而改变,不因乞求和疏离而改变,它一成不变,亘古不变,一直都在那儿,变得只有人,只有事,只有物。一切的一切都装在时间的匣中,自儿个折腾,互相折腾,伤了他人,或伤了自己。时间只当见证者,它让一切存在,互相存在,互相对抗,互相消融或互不相干,时间不加以任何评判,只让万事万物自己走向评判席。
陕北民歌里唱到:“叫声哥哥你不要忙,山背后的日子比天长”。时间看上去拥有很多,存在很多,但人人都知道,内里存不下一粒沙,一滴水,一缕魂。每个人两手紧搂着、背负着、拖拽着,甚至有的人把世界都装不下的东西全带着上了路,然而走过时间,到达尽头时,却发现所有一切不知何时长出双腿,生出双翅,自个儿消消摸摸地溜走了、飞走了。总之,逃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不存在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什么是希望被除自己之外的一切掌握、撮取、掠夺、拥有,标注上不属于自己的印记,擦除掉自己亲手绘就的蓝图,摘下别在胸口上的能证明自己是自己的唯一的徽章。
一切是一切,所有是所有,一切不是所有,所有不是一切,甚至自己不是自己,也不能是自己。自己和所有的一切一样,都是存在,是过程,是有也是无,是起点更像是终点。时间会将一切打回原形,所有一切从时间的门前走过,无论谁都只有一次通过的机会,对着那个窄窄的叶片似的门缝,除了自己,能带些什么进到内里?没有。不能。不行。真的。最多最多恩赐你有限频次的回顾的眼眸,望一望那些曾经拥有的,以为永远存在的,拼力赚得的一切,抢夺的一切,难舍的一切,那所有存于门外的一切,多么痛彻心扉的一瞥:
三畦辣子两畦蒜,
倒灶鬼时辰把人心搅乱。
从时间的窄门通向终极,到达终点,任谁前行中都只能带着自己走。而且,不是所有的终点都有胜利的鲜花等待、迎候,也许是苦涩的泪水和全部的虚无。不管接受不接受,时间早已为所有的一切准备好了结果放在那儿,所有的一切或早或晚都要抵达那里,打开结果的盒子,里面装着必然的结果,全是所有的一切自找的。种因结果,谁也逃不掉。深藏、粉饰、矫枉,全不管用,只有真能在时间里找到一席之地,却还不保证永世无虞。用真换来的一切仍不能通过时间的窄门,最后能剩下的唯有安心,让拿到结果的一切能了无遗憾地离开,永远地离开,不被进入时间的后来者怨怼、猜忌、愤懑,辩证黑还是白,褒贬不一,喋喋不休,令生者迷惑,逝者无颜,魂魄不安。
时间是当下的瑰宝,独一无二,有去无还,最慷慨,也最吝啬;最恒久,也最短暂;最暖心,也最无情;最丰富,也最荒芜;最多也最少;最快也最慢。除了走,走,走,一个步调,一个节奏,机械地,不停歇地走,再没有别的形式。世间只时间是永远,没有任何的一切是永远,没有任何的一切能永远,只有时间能让永远成为永远。盖上时间的戳,得到它的认可,也许能收到一张通向永远的通行证。要让时间认可,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做出多少真的贡献。在生命终结时,终至醒悟,所有的成功、失败、眼泪、孤独、痴迷,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都是值得。没有比时间的奖赏更令人向往的追求,哪怕奖品搁置在极长极远的生路的尽头、死路的起点、下世的轮回里,也无时无刻不发现有光在那里闪烁。
去吧,去吧,去做吧。去以质感丰厚的生命维度,通过时间的窄门,追赶上目标的脚步,在有生和往生的路上,去与那个标注着印记的不被尘世湮没的自我的真相遇。真知、真理、真我、真绩,唯真能让一切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在,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走;唯真能让一个人即使不在了,其放射的光芒也能责备后世,令万代景仰,至永垂不朽;唯真能在时间中死去,又在时间中永生,不在时间中存在,却在时间中永恒:
对面山上金鸡叫,
照见山顶柳树梢。
柳树梢上金鸡叫,
我的思谋谁知道。
——选自2017年11月23日《江汉石油报》
高天上流云
深不过个黄土地高不过个天
厚道人就出在大山间
山沟沟里那个熬日月磨道道里转
苦水水那个煮人人泪蛋蛋漂起个船
世界那么大,好像跟我脚下的黄土地无干,它自成一隅,安之若素;也好像跟我无关,我只有当下,安之若命。
立于黄土大地,放眼四望,十数个不高的土山头波浪起伏般连绵延伸,黄土坡、蜿蜒山道、稀梳的树、草、花,以及零零散散的村户,都如受检阅似地迎着我的视线兀立不动……
直至我的目光被更高的山巅阻隔,无法远眺去看见山外的世界,才不得不迂回,轉过头来再次抚触眼界内的零零散散的村户,稀疏的树、草、花和崎岖的山道,当然还有那些个大馒头似的黄土山包……
只是,这一次比刚才放眼四望要慢上好几拍,简直是紧盯一个一阵子再紧盯下一个一阵子,目光来回穿梭逡巡,像两颗黑白球在山谷这个大球台内被推来挡去地往返。
可看的、可见的实在是少呀,倏忽而逝的功夫就得收回视线,内观自省,心重又空落落地如无根浮萍。但我仍然经常放眼四望,因为必得如此才能让时间在静寂的流淌中不至于过快地显现存在的虚无。
目前我生活里存有的一切全在当下这一眼。我的世界没有别的,只有它们,当然要一一行注目礼。我已在这里叨扰它们一年多,还将有更长的时间,它们是我在这里的陪伴,我眼里的一切。我不知它们是否感到审美疲乏而不待见我,反正我在天天面对它们时觅得了静,像得了道的高僧,在领悟真谛的清苦中品尝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甘味。
黄土大地,山多川少,物寡人稀,空旷贫瘠。除了少量车驰,偶有几声人语,难得觅见鸟鸣溪涧,扑鼻芬芳更是弥足可珍。最是土豪一般阔气的当数高天上的流云,呼呼啦啦棉田大丰收似的把大块大块洁白厚实的棉花坨铺得满天空都是,所有的山树花草无不仰着脸静静地躺着,享受这被盖加身的安心和温暖——山间一切静谧非常,自然万物全自顾自活,互不侵扰。
倒是冷不丁地会遇着无名老汉从山道上走下来,哼唱着歌谣,摇头晃脑,惬意悠然: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忘了那娘老子忘不了你。
我在那硷畔你在沟,探不上拉话哟招一招手。
我在那脑畔你在院,探不上亲口哟笑上一面。
一大群脏兮兮的白羊两眼无神地跟在后面,好像听了无数遍已有些腻烦,只顾埋头就地东嗅西闻,一点反应也不给,装作很忙的样子。诺大的空旷的山头成了露天大舞台,放羊老汉一个人演独角戏,高门大嗓地唱得那叫一个激情投入,全然不管好听不好听,别人爱听不爱听,就图个自在我乐意。到最后山谷实在看不过眼,轻唤东西南北的馒头样的山包兄弟:快,别藏着掖着,都出来应个景。于是,老汉亮一嗓子,临近的黄土山包紧跟着吱唔两声,虽不成调,还时断时续地似有若无,但总算是捧了个场,叫大山也热闹了一回。
山里多是放羊的老汉,山外的繁华喧嚣干扰不到他们趋从自由的心性,整天整日地陪着羊们在黄尘扑面的山间土坡上奔走,且乐此不疲。每每羊们选定麇集杂草处驻足啃噬,老汉便随地一卧或一蹲,啥也不想,只看天看地看树看草看羊群。闲得无聊,就掏出一杆旱烟袋噙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淡灰的烟雾从嘴角边溜出来,在凝滞的空气中不疾不徐地飘飞。有形无形的烟气好似一股卷曲的线轴,已然像是把老汉的思绪拉扯到了曾经诗意的青葱岁月。不抽烟的也不闲着,拔根茅草茎拿牙咬着,咬折一根再薅一根,甜丝丝的草根满山坡多得是,够耗上一天的。早上赶着羊出门,晚上撵着羊回家,每一天都像同一天似地在高天流云下自在游走,如此简单的幸福,却能令许多身心俱疲的人如我一般钦慕。
也不知为什么,走进黄土地后,进入我眼里让我羡慕的幸福变得多起来。就拿山上的落叶来说,它们在我看来都极其有福。大山中坠落于地的任何一片叶与挂在枝头的叶享有同等的自由和幸福,不会像城镇街道上随风飘零的落叶被当作垃圾扫做一堆扔进垃圾箱送去焚烧。黄土大山里的叶从枝头自由飘离,落到哪里是哪里,安静地躺在山道的泥地里或是山坡的缝隙里,随意呆着就好,没有谁去干扰。若有风神邀请,能走就走,不能走仍留在地上做它自己,哪怕被狂风卷走,只要还停留在这片大山的某个角落,都仍会是它自己。
大山之所以能吸引人,让人静心,我想关键在于它看万物同一无二,不因你贵他贱而路不同、道有异。所有人,无论胖瘦、病弱、老少,走向它的路程全都一样,收进眼底的风景全都一样,大山所予以的永远是敞开胸怀包容一切:所有的好,所有的坏,没有差别,等同视之。收敛是所有人走到大山面前的选择,想要深藏是困难的也是不明智的。大山如神如佛,不怒自威,令人肃然起敬,尤其是面对它的静时,心里的敬畏更加重几分。没有谁把那些自觉是坏的那部分、被有意藏匿的恶和不是呈现在一座大山面前,必须干干净净地走向它,虔诚地坦露一切,向好向安,最终求得如大山一样博大的胸怀和睥睨万物的气魄,以及安而生慧、默默者存的自知自足自富自福。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庄子不愿为死龟,巾笥藏之庙堂之上,宁将曳尾於涂中,我达不到庄子的超然境界,只愿像大山里的老汉和林间落叶那样在高天流云下自在游走,从从容容过日子:
山沟沟里那个熬日月磨道道里转
苦水水那個煮人人泪蛋蛋漂起个船
——选自2017年8月17日《江汉石油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