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一样的河流
2018-04-16张复林
张复林
我是个有着很强宿命感的人,我的宿命源于家门前那条谜一样的河流。
河流不大,却险滩深潭密布,时而平缓,时而急湍,春夏发大水,更见浩荡之势。母亲生我时,正是发大水的季节,茫茫雨夜,丘陵山地的偏僻小村庄,一时连接生婆都找不到,更别说送老远的镇上卫生院了。那场大雨铺天盖地,也不知下了多久,汹涌的洪水很快漫上了堤岸,田地、道路、沿河一带村庄全淹了。我家住在河边,洪水转眼就映到了家门口,泥墙的祖屋陆续倒塌。偏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却并不惊慌。她知道,每到雨季,河水会爬上岸,到村庄例行拜访一次,就像告诉村里人,别忘了它们的存在。只不过,这一次的洪水,比以往来得急,来得猛。忍着生产后的余痛,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小心翼翼,涉水逃离到高坡上的人家。
我刚刚开启的生命之门,就此经受了河流第一次刻骨的洗礼。
遭此一劫,母亲只说儿子命大,从未道明心底的另一种秘密。孩子有个头痛脑热,母亲会将孩子悄悄带到河边,撩把清水擦擦孩子额头,一面闭了眼,巫婆似的,对着河水念念有词,那些话语我怎么也听不懂,日后才获知,母亲念诵的全是些怯病消灾保佑平安的咒语。我至今不明白,从未踏进过学堂门,也很少走出村庄的母亲,那些神奇的咒语是从哪学来的,难道有神灵指示。其实,村庄会念咒语的女人不止母亲一个,她们每逢需要念咒语时,也多避开旁人,或者选择夜深人静,唯有母亲总是来到河边,似乎离开了河流,她的咒语就会不灵验。
或许,正如母亲祈求的,我就像河滩上一株风吹雨淋的芦苇,不病不痛的,一转眼就长到了该上学的年龄。那天大清早,母亲拎着盛有香烛、黄表纸的旧提篮,蹑手蹑脚走在前面,一面不时回头,似乎生怕有谁看见。来到枫杨树掩覆的渡口,母亲寻一处潮湿的沙地,插上一炷香,点燃。袅袅青烟中,母亲双膝跪地,对着河水一连作了三个揖,继而拉着我的手,郑重吩咐:“崽,去掬一捧水洗洗额头吧,河神会保佑你的!”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河神的名字,第一次知道河流是有河神的。只见母亲神情严肃,目光坚定,投向远处宁静的水面,眼中似有个模糊的影像,是河神么?它是属于母亲和河流共守的秘密。那时候,我并不知晓,在我们那一带沿河的村庄,河神被当作庇佑一河两岸生灵的神灵。我只是从母亲小心谨慎的言行,从一个成年人对河流的敬畏,隐约感觉到河神在母亲心中的地位。
在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暗示下,我茫然不解,一步一步,缓慢挪向那一片蓝幽幽的水面。水潭深处,暗影重重,像藏着无数怕人的鬼魅。虽然母亲就站在身后,我仍感觉怕极了,怕被鬼魅捉了去。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可我还是照母亲说的做了。
站在河岸边,慢慢蹲下身去,水面即刻映现一张畏怯的苍白脸庞。我胸口跳得厉害,伸出的小手不停颤抖着,刚一触及水面,那张脸即刻被搅碎,消失得无影无踪。幽蓝的水面,随着暗影的晃动,一下子变得不可揣测和飘渺起来,仿佛有鬼魅要从深潭里跃出。我的身子跟着很不争气地剧烈哆嗦着。那情景,犹如茫茫大海上,一叶飘摇的小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我由不得紧缩了身子,惊慌地摆着小手,试图用力推开水的巨大吸引,抑或包裹。可我无法做到,我只感觉,我的挣扎正在更深地令自己陷入那一片可怕的水域。
这一次,当是河流对童年的我又一次隆重的洗礼。
入学第一天,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没有像村里的族人那样,提上香烛供品,领着发蒙读书的孩子,去村中心的老祠堂,于一片缭绕的青烟中,对着众多黑漆发亮的祖宗牌位,叩首作揖,祈求祖宗庇护呢。这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许是因了我家数代居住在河边,每日得从渡口搭船上学;而我又落生在雨夜,然后在洪水中逃离。河流上溺水事件时有发生,儿子的安危是母亲最为揪心的,至于儿子能否通过念书走出村庄,能否出人头地,甚或光耀门庭,也许母亲目光并没那么远大,即便偶尔有过那样的奢望,只怕也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在母亲心中,河神必定无所不能,它才是村庄的最高神灵和庇护者。
就这样,一个落生雨夜、长在河边的孩子,脑海逐渐烙下了河神的朦胧概念。
说来怪怪的,自从随母亲到渡口许愿后,我就像丢了魂似的,老喜欢往河岸边跑。犹如走向一座迷宫,我开始被那一片水域深深吸引着。放学路上,会独自溜到河边,哑巴样不说话,只是呆呆坐着,要么定定盯着平静的水面,一望就是老半天。有时,从某处缓缓扩大又急速缩小的漩涡中,会惊讶地发现,漩涡深处,有个不明暗影遽然闪现,又瞬间消失。或者,我的目光被远处大片积聚的漂浮物吸引,它们总是长时间滞留在河流的分岔道口,伶俐的水鼠和身形修长的白鹭在那里觅食、嬉戏。宽阔的河面,倒映着成片的水杨林,翠绿的水鸟,不时贴着水面,尖声鸣叫着,箭一样疾速朝对岸飞去。
突然,一阵悲切的唢呐声响起,河边哭哭啼啼来了一群人,在一位手持法器的道士,呜呼哀哉唱白的引领下,白衣白孝的子女亲眷跌跌撞撞来到河边,呼天抢地,替一个投河而死的女人招魂。原来,有个人口众多的家庭的女人得了恶疾,因家贫,已多方举债,再无钱继续医治,只得辞医回家。为了不拖累家人,重病缠身的女人,在某个月黑之夜毅然选择了投水而去。河流以它温软的怀抱,接纳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据说,女人的尸首打捞上来时,面部安详,甚至带着微笑的表情,就像回了一趟久未回的娘家,怀里塞满了娘家带回的东西;或者,她的病弱的身体,覆盖着水的暖被,正做着人世间最美好的梦。在沿河的村庄,河流成为那些被生活逼上绝路的女人最好的归宿。也有另一种传闻,说投河的女人都是追随河神而去的。那么,是不是仁慈的河神,不忍看到她们遭受世间的苦难,而主动收留了她们呢。
旋出水底的漩涡,水中不断闪现的暗影,嬉戏的水鼠、白鹭,鸣叫着翻飞的水鸟,为蹈水而去的女人招魂的队伍,河面出现的这些画面与景象,或生动奇异,或令人痛惜,它们总是吸引着一个幼小孩子的目光。而我的独坐河岸,还有着谁也猜不透的原因。我在暗中等待河流上出现的一批不速之客,我期待着他们的出现,就像盼着某个期待已久的节日。一年之中,他们总会如期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出现。雨季来临,几乎赤身的放排客驾着长长的木排或竹筏,沿河迤逦而来;深秋时节,捕鱼佬手捏一柄发亮的钢叉,斜背着个分辨不出颜色的干粮袋,从遥远的上游漂泊而来。他们常在渡口对岸的沙滩歇上一阵,或燃起一堆篝火,烘烤湿透的衣物和冻僵的身子;或举着火把,扭着黑得发亮的身躯,赤身而歌;有时则埋锅造饭,补充瓜果食粮,与村里人做些临时交易。那个时候,整个村庄都会跟着热闹骚动一番。放排客和捕鱼佬,这些家乡河流的神秘之客,他们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他们怪异的歌舞和独特的生活,令我着迷和神往,带给我无尽的想象。当他们离去时,我会怅然若失,追随着那些远去的身影,沿着河流曲折奔流的方向,追出村莊很远,很远。
不過,对于村里人来说,河流上一年一度的龙舟赛事,才算得村庄最盛大的节日。端阳节那几天,各社队的龙舟队全部聚集到渡口边,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前来助威观战。龙舟入水前,必有一个隆重的祭祀仪式。在德高望重的族长带领下,众人焚香点烛,一齐叩拜河神,并将早已备好的丰盛美食抛入河心。随之,有人递给族长一管朱笔,手握朱笔,银须飘飘的族长颤抖着笔尖,替每一条系着红绸的龙舟点睛,点过睛的龙舟才算活龙。在袅袅的青烟、炸响的鞭炮和鼓乐齐鸣中,龙舟顿时生动活泼起来,颇有一飞冲天之势。伴随着一河两岸震耳欲聋的欢呼,头扎鲜艳丝绦,一身短打扮的小伙子们,裸露着健壮的胳臂,抬了巨大的龙舟入水去。
叩拜河神,抛食入水,龙舟点睛。我并不知晓,这些庄严肃穆的神秘仪式,既是祈求风调雨顺,也是为祭奠古代楚地一位投水而去的伟大爱国诗人。我只是被它神秘的仪式震撼着,并被带进某种强烈却又说不清的氛围之中。河岸边,数千人聚集在一起,严格依照祭祀的程序,共同完成拜神的仪典。盛大而庄严的场面,每一次目睹,我都说不出的惊愕,刺激与兴奋,同时又夹带着丝丝的恐惧与不安。懵懂的我开始相信,家乡的河流,的确是有河神的,而且河神一定神通广大,它才是河流和村庄真正的主宰。
夏秋之间,村庄河岸边的杨林树荫下,一架架龙骨水车沿河排开,农夫们打着赤膊,脚踏水车,一边扯开嗓门,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彼此赛歌,对唱,伴随着欢快的歌声,清甜的河水被送进干涸的土地,滋润田园和庄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古老的歌谣声中,庄稼收割了重新播种,村庄一茬人老去,一茬人降生,时序变幻,岁月更迭,老水车与河流有关的故事,不断在沿河的村庄上演和流传。日积月累,那些发生在河流上的故事,连带所有与河流有关的生产、生活活动,譬如渔猎、下网、洗涤、祭祀、庆典,以及母亲与河流紧密相关的神奇咒语,当然也包括了村里人至今谁也言说不清的许多宿命与禁忌的东西,它们从老祖宗那儿流传下来,经过后辈一代又一代的传播与加工,构成着村庄的全部神秘与传奇。
神奇咒语、奇特异象、神秘之客,以及众多祭祀与庆典活动,它们在河流上的频繁出现或上演,时时搅扰着一个孩子幼小的心灵,以致我童年时代的梦境,常常梦幻般缭绕着家乡的河流。漩涡、暗影、水鼠,疾飞的水鸟、招魂的队伍、放排客、捕鱼佬,叩拜河神,龙舟竞渡、河边唱着歌赤膊踩踏水车的农夫,以及众多与河流有关的生产生活活动,无不引起我莫名的揣想。河流绵延不绝,奔流不息,它的源头在哪里,又将奔向何方,村庄的繁衍生息与河流有着怎样的关系。我被诸如此类的问题困扰着,总是试图打开这些困惑已久的迷局。至于母亲和村里人心目中那无比神秘,似无处不在,却又从不见现身的河神,更是令我充满了敬畏。也许正是诸般困惑与迷离、神秘与传奇,冥冥中加剧着一个孩子对于河流的迷恋与向往。家乡的河流,对于童年的我,已不仅仅是一种预兆和暗示,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渗透于血脉和灵魂深处的东西。无论拒斥与接纳,今生注定无法逃避。
每次,走向家门前的河流,进入那片宽阔的水域,脚底由不得产生一种踩空的感觉,就像走向一片无所凭依的大海。水面的漂浮不定,水底的晦暗不明,总让我感觉,某种身份不明的东西隐伏在深水之中。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河神吧。而另一面,河流的巨大吸引与包裹,它的博大、神奇,又令我无比向往和渴望。
家门前幽蓝的水域,这谜一样的河流,在一个孩童眼中,越来越透着愈来愈深的恍惚与迷离。幼小的我,在巨大的恐惧与不安中,独自承受着这来自家乡河流的,某种近乎光芒与阴影的照耀与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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