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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氏家风生成的地域维度探析

2018-04-14张岩阳

晋中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裴氏河东家风

张岩阳

(山西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西太原030006)

家族与地域是陈寅恪先生研习华夏中古史的两个关键词,此缘由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中有清楚阐述,“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复限于地域,故魏、晋、南北朝之学术、宗教皆与家族、地域两点不可分离”[1]20。标榜家风是中古世家大族的突出特点,家风之重实已关乎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时期的学风、世风及政风。家风通常由时代背景、政治制度、社会风气与家族经历等多种因素合力而成。陈寅恪先生言“家族复限于地域”,似已注意到家族与地域之间的联系,但未作追论而留有探索余地。地域作为一个强稳定性存在为家族提供了必要的空间环境,施加影响无可避免。循此认识,本文以河东裴氏为个案,考察河东地域在裴氏家风生成过程中的作用,进而一窥家族地域关系之堂奥。

一、由地狭人众到家风清俭:河东自然地理条件的社会意义

闻喜裴氏与汾阴薛氏、解县柳氏并称河东三姓。河东倚山阻河,境内有太岳、吕梁、中条等山脉及河、汾、涑、浍、沁等水系,山川河谷之间有临汾与运城两个盆地。较好的土质、适宜的气候以及众多的水源是河东发展农业的理想环境,今天运城、临汾两市仍是山西主要农业生产区。此外,资源禀赋突出。解州盐池是中国北方著名的盐产地,铁、铜等资源储量丰富。各类优势的累积、叠加使河东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这里孕育了陶寺文明,又是尧舜禹的主要活动区域,因而有尧地与夏墟之称。裴氏家族得以跻身华夏中古世家大族,依托的正是河东良好的自然环境及深厚的文明底蕴。

良好的农业生产条件与丰富的矿产资源使大规模的人口聚集成为可能。由于两个盆地的面积相对有限,如将战乱、饥荒、瘟疫这些不稳定因素有效控制后,人地关系必然趋于紧张。事实上,地狭人众的景象很早便在河东地区出现。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指出,河东“土地小狭民人众”。依据班固《汉书·地理志》提供人口统计数据,西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河东郡有户236 896,人口总数达962 912人。按照葛剑雄教授的估算,河东平均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27.33人。如排除人烟稀少的山地,每平方公里的实际人口密度高达50~80 人,远超全国的平均人口密度。[2]103至今运城、临汾常住人口数量在山西各市仍居前二,可见河东地区作为地狭人众的“狭乡”乃是一个历史常态。

地狭人众的历史常态培育了河东极重俭朴的风俗。检索古籍关于河东风俗的记载,俭朴风气早已出现且渗透至社会各个阶层。《诗经》与河东相关的《唐风》与《魏风》诸篇有非常生动的描述。如将俭朴视为美德的《魏风·汾沮洳》,这是对俭朴的正面肯定;又有统治者因节俭过甚而违背礼制,如《魏风·葛屦》与《唐风·山有枢》,此为因俭朴而发的反面案例。遍及河东各阶层的尚俭之风不仅萌发甚早,而且绵延千年至于近世。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言河东“其俗纤俭习事”,《隋书·地理志》也强调河东“土地沃少瘠多,是以伤于俭啬”。此外,民风尚俭还是域外之人对河东乃至山西地方风俗的直观评价。俭朴之风在河东有格外深厚的根基。

久居河东域内,俭朴俨然已内化为裴氏家风。“三眷五房”支系的流布各地,魏晋南朝时期的奢靡浮华,然而裴氏子弟的恭俭之德史书屡见。如三国裴潜:“墓中惟置一座,瓦器数枚,其余一无所设。”(《三国志·魏书·和常杨杜赵裴传第二十三》)北周裴侠“躬履俭素,爱人如子,所食唯菽盐菜而已,吏人莫不怀之”,“所居第屋,不免霜露”。裴侠特为其九世祖裴潜撰《贞侯潜传》“述裴氏清公,欲使后生奉而行之。宗室中知名者,咸付一通。”(《北史列传第二十六》)又如南齐裴昭明,“常谓人曰:‘人生何事须聚蓄,一身之外,亦复何须?子孙若不才,我聚彼散;若能自立,则不如一经。’故终身不治产业。”(《南齐书列传第三十四》)晚唐裴坦身为宰相,“子取杨收女,赍具多饰金玉,坦命撤去,曰:‘乱我家法。’世清其概。”(《新唐书列传一百七》)对比世家各族,裴氏有坚守尚俭家风的清醒意识与悠久传统。

俭朴既是一种应对地狭人众的适应方式,又是一项可贵的个人修养。化成家风可有效约束子弟行为减少因奢靡而败亡的可能。此外,俭朴还有独特的政治价值。作为一种醒目的政治美德,两汉之季的察举征辟制以及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有无俭朴之德始终是评判人才的一个标尺。其次,俭朴在很大程度上界定了政治理念。与俭朴有关的政治理念,对上多强调恭俭寡欲并注意营造清廉的政治生态,对下则提倡轻徭薄赋、爱惜民力并倡导藏富于民。《三国志》引《魏略》言裴潜:“其家教上下相奉,事有似于石奋。其履检校度,自魏兴少能及者。”史载裴侠:“人歌曰:‘肥鲜不食,丁庸不取。裴公贞惠,为世规矩。’侠尝与诸牧守俱谒周文,周文命侠别立,谓诸牧守曰:‘裴侠清慎奉公,为天下之最。’”(《北史列传第二十六》)裴氏子弟以清俭之家风修身为官,这是家族得以长久兴旺不衰的重要原因。

二、河东政治文化区位对裴氏家风的塑造

比较中古各世族,南朝盛极一时的江左士族已于末期衰败不振,北朝以崔卢郑李王为代表的山东士族集团代表着北方最高文化水准,在朝任职以文职为主,而以陇西李氏为代表的关陇贵族系一善战的军事贵族集团。以裴氏为代表的河东三姓或关中四姓与上述两大集团相比,彰显出兼资文武的特点。统计裴氏家族各时期的人才职务,其中担任宰相者共59人,任大将军之职亦有59人,文武比例在长时段的历史进程中呈现出大体均衡的局面。裴氏家族有崇文尚武的风气,因此文武兼资不仅体现在家族层面,文武全才代不乏人。这一家风传统的出现仍然与裴氏所居之河东地域关系密切。准确地说,河东特殊的地理区位有助于塑造崇文尚武的家风。

有“表里山河”之称的河东是一独立性较强的地理单元。河东居关中与中原之间,历来是沟通两地的要道。此外,河东处在中原农业区与北方游牧区的结合部。对于北方游牧势力而言,河东是其进入中原的主要通道;对于中原王朝而言,河东则是抵御北方游牧势力的屏障。特殊的地理位置赋予河东极高的战略价值。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论河东曰:“自古天下有事,争雄与河、山之会者,未有不以河东为噤喉者。”[3]1888若自身力量经营得当,河东是逐鹿中原可靠的根据地,如春秋之晋国。两汉魏晋南北朝之际的河东长期隶属司州。唐代于西都(京兆府)、东都(河南府)与北都(太原府)之外,曾在河东设中都(河中府)。政治分裂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主旋律,各方力量反复争夺河东。在此时代背景下,尚武是生存的基本要求。

就文化区位而言,河东因长期处在各文化圈的中间地带而易受周边文化的影响。春秋战国时期,以河东为核心区域的三晋是双重意义上的文化中间地带。三晋之北为游牧文化圈,之南为别具一格的南楚文化圈。东西方向正如钱穆先生所言:“中国古史活动场面,大体上主要的在黄河流域。其西部上游武力较优,东部下流的文化经济较胜。此种形态,自虞、夏、殷、周直到秦并六国皆然。”[4]193“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这一现象的根源即在于此。河东居山东山西之中,与两地均有紧密的联系及一定的相似性。如河东与山东同属华夏文明圈,河东及三晋之人长久有求学游历于山东的传统。又如河东与山西地接戎狄,社会风俗有相当程度的胡化,因而民众有尚武之精神。东西与南北两个方向的文化交流汇聚于此,作为文化枢纽的河东自然呈现出兼资文武的气象。

与闻喜裴氏同为河东三姓的解县柳氏、汾阴薛氏二族之人才特征同样反映出河东的文武并重风气。柳氏一门文才出众者甚多,如著名诗人与政治家、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柳宗元,修撰《国史》的唐代史学家柳芳以及书法名家柳公权。武将有河东柳氏东眷之刘宋名将柳元景,《宋书》谓“元景少便弓马,数随父伐蛮,以勇称。寡言有器质”。(《宋书》列传第三十七)其侄柳世隆亦为名将,《南齐书》有言:“太祖纳之,与世祖书曰:‘汝既入朝,当须文武兼资者,世隆其人也’”。(《南齐书列传第五》)薛氏一族因起家于乱世尤重戎事,因而世代尚武屡出名将。唐代薛仁贵、薛讷父子被赞为“家代名将”“勋阀良将”。文才卓著者有以“空梁落燕泥”知名于世的隋代政治家及诗人薛道衡。文化枢纽的地位得以延续,河东文武并重就拥有深厚的社会基础,出现崇文尚武的家风实为理所必至之现象。

治时狭乡与乱时重镇的迭次出现与反复轮回令河东人士的忧患意识时时生发。面对这一状况的个体及其家族,修文尚武不仅是持身之道,亦为进取之阶;既有对先秦贵族教育精神的继承,又系保持家运绵长的关键所在。裴氏为代表的河东三姓虽然多以戎事起家扬名,但却能在保持尚武家风的同时重视文教。汉末魏晋是裴氏家族崛起的关键时刻,裴潜与其父裴茂俱善兵事而为当朝重臣,其子裴秀已是“博学强记,无文不通”,其侄裴楷“博涉群书,特精理义”,其孙裴頠“弘雅有远识,博学稽古”,更以《崇有论》为西晋一朝的著名学者,由尚武而修文的家风迁移清晰可见。中唐有重大政治建树的贤相裴度作《训子书》特有“吾辈当令文种勿绝”之教,亦是此意。

三、地域视角下的人才济济现象分析

崇俭尚廉与文武并举是裴氏家风的基本内容,也能够反映出裴氏家族对教育的重视及其富有特色的教育理念。教育是缓解地狭人众引发生存压力的有效措施,裴氏一门人才济济正是长期坚持这一立场的产物。裴氏重视教育,尤其在父亡失怙的特殊情况下亦能坚持不懈,由其他至亲继续承担教导重任之事屡见于书。高齐时裴让之诸兄弟自幼丧父,其母辛氏“高明妇则,又闲礼度。夫丧,诸子多幼弱,广延师友,或亲自教授。内外亲属有吉凶礼制,多取则焉。”(《北齐书列传第二十七》)元魏裴敬宪则是抚育诸弟的典范。史书记载裴敬宪:“少有志行,学博才淸,抚训诸弟,专以读诵为业。澹于荣利,风气俊远,郡征功曹不就,诸府辟命,先进其弟,世人叹美之。”(《北史列传第二十六》)南朝裴子野由祖母殷氏抚养,殷氏“柔明有文义,以章句授之”,及长“唯以教诲为本,子侄祗畏,若奉严君”(《梁书列传第二十四》)。另有裴氏男丁未能考中秀才者不得入祠堂祭祖及参与各种仪式之说,亦是家门重教风气的一种体现。

细究裴氏家族的事功,可发现与人才辈出交相辉映的是人才域出现象。除却文治武功,裴氏对地理学有巨大贡献。裴秀在《禹贡地域图》中提出“制图六体”是中国历史上首次提出系统的地图绘制理论。裴矩编写《西域图记》搜集隋代西域诸国的地理资料。裴子野撰有《方国使图》亦是当时一部重要的地理文献。史学有子孙相继、成就非凡的史学三裴即裴松之、裴松之之子裴骃以及裴松之之曾孙裴子野。财经领域则有唐代裴耀卿创造性地采用“转般法”替代“长运法”,困扰朝廷多年的关中漕运得到有效解决。法律方面前有裴楷辅助贾充编订晋律(泰始律),后有隋《开皇律》主要修订人裴政在编纂过程中提出的基本法律制度以及立法原则、立法精神等由唐朝充分继承乃至对后世的法律制定有积极影响。裴氏涉猎范围之广泛与成就之卓越,在中古世族之中颇为突出。

人才辈出体现的是裴氏重视教育的家风,人才域出似意味着裴氏重教家风中另有一开明包容的理念。裴氏家风既有应长期坚守的品德(如修身俭为官廉)、有多元复合的能力(文武应当并举)以及宽容子弟的探索行为(开明包容的教育理念),家风内容丰富合理可谓有所为有所不为。查考文献,少见裴氏子弟从事相关探索遇到亲人阻挠,善于发现问题并力求探索例子则甚多。如裴秀不满意制图“各不设分率,又不考正准望,亦不备载名山大川。虽有粗形,皆不精审,不可依据。或荒外迂诞之言,不合事实,于义无取”的局面(《晋书·裴秀传》),遂有制图理论的重大突破。裴启不满东晋志怪小说的泛滥,故而在《语林》一书中开创文字精练意境隽永的志人小说。《裴氏家戒》之第三条明言“毋重男轻女”,提倡家中男女在生活教育方面的平等待遇,严禁族内有溺杀、抛弃女婴及裴氏女为他人妾室之行为。裴氏开明包容的教育理念能行于此,颇为可贵。

开明包容的教育理念仍与地域有关,具体而言与河东地域文化多元兼容的历史传统有关。早在陶寺文明时期的河东已有此迹象。根据考古学者的辨识,陶寺文明中的诸多器物屡见外来元素。[5]13-16西周初期,晋国封建之初周朝统治者便授予“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八字施政方略,高度契合河东当地文化、种族多元的实情。晋文化正是以周文化为底色,补充当地及周边戎狄的文化要素复合而成。战国时期以河东为核心区域的三晋成为东西与南北两个方向的文化中间地带,周边各类文化圈遍布。战国法家源出三晋与这一情景密不可分。汉末魏晋南北朝之时的河东一度成为匈奴、鲜卑等民族的主要活动区域。长期战争必然伴随高频度的文化交流。隋唐时期尤其是唐朝统治者更是将开明包容的思想风格提升到空前的高度。多元兼容的地域文化与时代风气相结合,有助于开明教育理念的形成与保持。

四、小结

通过梳理裴氏家风诸多内容与依托地域之间的关联,可见地域在家风塑造过程中扮演角色之重要。个体聚成家族,家族依托地域,地域的影响力无可回避。地域可通过偏于静态的自然地理条件以及强调动态的政治文化地理区位分别形成有一定内容的社会风气、习俗甚至心理。家风的生成、维系与发展无法脱离社会约束,其内容常为社会风气的浓缩再现或逆向适应转化。裴氏优美家风对清俭的强调、对崇文尚武传统的传承以及重视教育尤其是开明的教育理念如上文所言,在河东皆能发现一处甚至多处落脚之地。地域还是各家族门风有所差异的原因之一。当今社会对家风给予更多重视,但如何塑造优美家风仍需在把握时代前提下予以思考。家风的形成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多种因素的合力。地域为社会等各类因素提供了基础的承载空间,仍然能够通过影响社会风俗的方式在家风塑造中扮演相应角色,但这也注定了塑造家风是一个投入极高、周期较长但收益更高的社会系统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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