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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纪》:编年体断代史体制的创立*

2018-04-14陈其泰

江海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汉书匈奴

陈其泰

内容提要 东汉末年,荀悦依汉献帝之命,按编年史体裁改编《汉书》,成《汉纪》三十卷。荀悦尤其致力于两个方面:一是以《汉书》的各篇本纪为纲领,综合、剪裁列传和志、表的材料,重新组织、撰写,依年月日顺序记事,做到“贯通上下、叙述简洁、条理清晰”;二是成功地继承了《汉书》内容丰赡的特点,多方位叙述历史的复杂进程。《汉纪》的内容完全取材于《汉书》,而其体裁形式和叙述方法却是新的创造。由此,开启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近四百年间纪传、编年二体“角力争先”的新格局。《汉纪》重振了编年史体裁的声势,刘知幾所言“历代宝之,有逾本传”,是对其成功创立编年体断代史体制的高度评价。

用当今的时代精神创造性地阐释中华传统文化的精义,是我们增强“文化自信”的一个重要途径。而史学则是传统文化中最为发达的学问,古代史学名著不仅记载了丰富详确的史实,寓含着史家对以往历史和现实社会深刻的观察,并且具有精深的构思和高度的技巧。因此,多年来笔者一再强调应当“努力总结和阐释那些显示出中国史学的民族特色,彰显民族文化的伟大创造力”①的精华,以作为当前发展民族新文化的思想营养。继对《史记》《汉书》作了多方位考察之后,笔者现对《汉书》成书120年之后的《汉纪》深入分析,总结荀悦及其《汉纪》对中国历史编纂学所作出的独特贡献。

荀悦(东汉桓帝建和二年—献帝建安十四年,148~209)字仲豫,出身于颖川名族。汉献帝时,荀悦官至秘书监、侍中。《后汉书˙荀悦传》载:“悦年十二,能说《春秋》。家贫无书,每之人间,所见篇牍,一览多能诵记。性沈静,美姿容,尤好著述。灵帝时阉官用权,士多退身穷处,悦乃托疾隐居,时人莫之识,唯从弟彧特称敬焉。初辟镇东将军曹操府,迁黄门侍郎。献帝颇好文学,悦与彧及少府孔融侍讲禁中,旦夕谈论。累迁秘书监、侍中。”荀悦不仅早年即有志于史学,而且通晓儒家经典及文献,因而为爱好文学的汉献帝所赏识。《后汉书》本传又称荀悦作为汉献帝身边进讲的官员,热心于以自己的历史知识提出政治见解,作为现实的鉴戒。“时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悦志在献替,而谋无所用,乃作《申鉴》五篇。其所论辩,通见政体,既成而奏之。”②《申鉴》对历史经验和治国施政的议论,有如:“致政之术,先屏四患,乃崇五政。一曰伪,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伪乱俗,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四者不除,则政末由行矣。”“兴农桑以养其生,审好恶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备以秉其威,明赏罚以统其法,是谓五政。”③

《申鉴》中的议论,与《汉纪》的政治立场相同,就是维护正统的儒家政治主张、伦理观念,拥戴汉室,反对权臣篡位。《汉纪》中对王莽篡汉的过程记载甚详,并且将王莽“居摄”三年和“始建国”十五年史事附于平帝纪之后,只记“其一年”“其二年”……而不记王莽年号,所表达的正是“拥汉”的立场。

“班、荀二体,角力争先”

《汉纪》在史学史上占有的地位主要是体现在其历史编纂成就上。《汉纪》撰著的缘起是:“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诏尚书给笔札。辞约事详,论辨多美。”④它依据《汉书》的内容,加以改编、删削而成。这样一部内容、史料完全依据《汉书》而改变了叙述体裁的史书,在史学发展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张璠《后汉纪》称之“因事以明臧否,致有典要,大行于世”⑤。唐代史学评论家刘知幾著《史通》,对史学史上的“六家”进行总结,将荀悦《汉纪》列为“《左传》家”之首。⑥《史通·二体》篇又称誉其“历代宝之,有逾本传;班、荀二体,角力争先”⑦。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故唐人试士,以悦《纪》与《史》《汉》为一科。”又引宋代学者王铚《两汉纪·后序》所称:荀、袁二《纪》,于朝廷纪纲、礼乐刑政、治乱成败、忠邪是非之际,指陈论著,每致意焉。反复辨达,明白条畅,启告当代,而垂训无穷。故云:“是宋人亦甚重其书也。”⑧

问题的关键是,荀悦的《汉纪》继承并发展了《左传》的传统,彰显了编年体史书的优越性,因而效果显著地弥补了纪传体史著的缺陷,并且在客观上满足了人们对于历史编纂体裁多样性的需要!西汉武帝时期司马迁著成《史记》,东汉明帝时期班固著成《汉书》,都采用纪传体,《史》《汉》的成就辉耀千古,使得人们都仰慕这种体裁,习惯于在这种既有格局之下思考问题,东汉初开始纂修的本朝史《东观汉记》,也是采用“纪”“传”配合的修史模式。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对于纪传、编年两种体裁的优绌利弊,刘知幾有过精辟的概括,他指出,编年体的长处是年月日记载明确,历史演进主线清楚,而且内容不相重复,叙述简洁;其短处则是,对于不涉及历史叙述主线的事件、人物,容易造成缺漏失载。“夫《春秋》者,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此其所以为长也。至于贤士贞女,高才儁德,事当冲要者,必盱衡而备言;迹在沈冥者,不枉道而详说。……故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此其所以为短也。”相比之下,纪传体的优点是诸体配合,容量广阔,而其缺点则是有时年代线索不甚清楚,而记载的内容不能集中,不同篇章有时互相重复。故刘知幾又云:“《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若乃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于《高纪》则云在《项传》,于《项传》则云在《高纪》。又编次同类,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辈而抑归末章,遂使汉之贾谊将楚屈原同列,鲁之曹沫与燕荆轲并编。此其所以为短也。”⑨

汉献帝凭其直觉,指出《汉书》“文繁难省”,恰恰道出纪传体存在的缺陷,他要求荀悦依照《左传》体裁改编《汉书》,又正好使编年体史书在先秦时期所奠定的成就得到继承发扬,为这一重要体裁在史学长河中重新发挥其作用提供了契机。由于《汉书》本身史实丰富,记载详审,而荀悦本人具备修史才能,认真地对待删削、改编的工作,撰成的《汉纪》甚获成功,因而导致在其后四百年间,出现了“班、荀二体,角力争先”的新局面。

编年体断代史体制的成功创立

荀悦于建安三年(198)开始纂修《汉纪》⑩,至建安五年完成,全书共三十卷,约18万字。白寿彝先生论述《汉纪》的编纂特点说:“《汉纪》以《汉书》的纪为纲,大量吸收了传的材料,还吸收了一些志表的记载。正如《汉书》发展了《史记》的体例而创立了断代的纪传体,《汉纪》发展了《春秋经》和《左传》的体例而建立了断代的规模具备的编年体。”这段论述,简洁而中肯地总结了《汉纪》在历史编纂学史上成功地创立了编年体断代史的地位。

荀悦自称:“谨约撰旧书,通而叙之,总为帝纪,比其时事。”“约撰旧书”,讲的是纂修《汉纪》的目的,要克服《汉书》文字烦重、线索复杂的缺陷,将之改编成一部内容简洁、脉络清晰的著作。为达到这一目的而采用了两个方法。一是改变纪传体为编年体,以《汉书》各篇本纪作为记载的纲领;二是将其他篇章(传及志、表)的史实汇合吸收,按照年月日先后组织进去,使之叙述连贯、首尾完整。此两项方法合起来,即为“通而叙之,总为帝纪,比其时事”。“过去,《春秋经》记事不记言,只能表示事件的发生而不能表示其发展的过程。《左传》克服了这样的缺点,但体例庞杂,对于无年月可考或不便分散于年月之下的史事没有能作出适当的安排,因而也没有能把编年体的规模建立起来。”《汉纪》克服了以往编年体存在的缺点,达到叙述西汉一代历史通贯上下、主线清楚、记载全面,而又叙述简洁,因而重新焕发了编年体史书的活力,“把编年体断代史的规模建立起来”了,这是荀悦对历史编纂学发展作出的重大贡献。

《汉纪》如何做到“通贯上下,叙述简洁,条理清晰”呢?我们可举若干典型记载加以证明。

高祖五年(前202),刘邦称帝,此后两年,是西汉建国初年稳定国内局面、规划治国施政的重要年代。《汉纪》恰恰对这两年的史事作了精心撰写,在以《汉书·高帝纪》所载大事为纲的同时,大力补充了相关的传以及志、表中所载的重要史事。若以《汉纪》所载与《汉书·高帝纪》相比较,更加显示出建国初年面对多方面棘手问题,艰难经营、规摹宏远的特点。《高帝纪》所载高祖六年的大事,主要有:人告楚王韩信谋反,高祖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十二月,会诸侯于陈,因执韩信,上还至洛阳,赦韩信,封为淮阴侯;甲申,始剖符封功臣曹参等为侯,又立刘贾、刘交等为王;其他将领因未得封赏暗中聚语,张良献计“取上素所不快者”先封,三月,高祖置酒,封雍齿,并催促丞相急定功行封;九月,匈奴围韩王信于马邑,信降匈奴。《汉纪》对以上所载大事均予采用,作为本年史事的大纲,同时,又从《萧何传》《食货志》《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序》《陈平传》《张良传》等篇剪裁重要史事,按时间先后组织在本年中叙述。如,记载大功臣萧何、曹参等行封情况:封萧何为酂侯,父母兄弟封侯食邑者十余人,以萧何举宗从征伐故也;封曹参为平阳侯,张良为留侯,陈平为户牖侯,后徙为曲逆侯,周勃为绛侯,樊哙为舞阳侯……记载当时经济凋敝情况:是时民人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才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户,小者不过五六百户。记载高祖与诸功臣的庄严誓词,封爵之日,誓曰:“使黄河如带,泰山如砺,国以永存,爰及苗裔。”又申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作十八侯之位次。记载陈平、张良、萧何受封情况:陈平之始封,平辞曰:“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之谋,战胜克敌,非功而何?”对曰:“非魏无知安得进?”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乃复赏无知。张良多疾病,乃称疾,曰:“臣家五世相韩,及韩亡,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王者师,封万户,位为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臣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道,不食谷,遂不仕。高祖以萧何功最高,群臣皆曰:“臣等被甲执兵,多者百余战,攻城略地,各有等差。萧何无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论议而已,今居臣等上,何也?”上曰:“诸君知猎乎?发纵指示兽者人也,追得兽者狗也。诸君徒能走得兽,功狗也;萧何发纵,功人也。”于是令萧何为第一,带剑上殿,入朝不趋。以上记载,均为当日社会状况以及治国施政的重要事件,而这些原先都分散在不同篇章中,如单读《汉书》,则需要耗费许多时日,才能将它们找出来,然后放在本纪所载的适当地方,在时间坐标上与原有记载的史实联系、糅合起来,才能复原汉初的历史场景。而现在,《汉纪》经过一番努力,将这些重要的史实从各篇列传、志、表中剪裁出来,与原先本纪的记述结合组织成条理清晰、内容充实全面的编年史,读之者便可将当日经过长年战乱之后的社会现实以及安定天下的多项措施清楚睹见,避免了去分隔各篇、文繁难省之累!

有关高祖七年的记载,同样以《高帝纪》所载史实为纲而作了重要的补充。如,《高帝纪》所载高祖平城之困甚为简略,谓:“上以晋阳连战,乘胜逐北,至楼烦,会大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用陈平秘计得出。”而此役是西汉初年汉与匈奴关系的大事,故《汉纪》依据《刘敬传》《匈奴传》作了重要补充:“冬十月,上自征太原。匈奴冒顿单于拒汉。汉使者窥匈奴者十辈,皆曰:‘易击。’上使娄敬往,还曰:‘匈奴见羸弱,似有伏兵,不可击。’上怒曰:‘齐虏妄言,沮吾军。’械系之。上至平城,匈奴果围上于白登七日。用陈平谋,说匈奴阏氏夫人,得开围一角,上乃遁出。其计秘,世莫得闻也。士卒歌之曰:‘平城之下祸甚苦,七日不食,不能弯弓弩。’上既还,谢敬曰:‘不用公言,以困平城。’乃斩前使者十余辈,封敬二千户,号建信侯。”又如,此年,叔孙通为汉家朝廷制定礼仪,以儒家君臣等级制度,有效地解决了诸将争功、局面混乱的巨大难题,为朝廷建立了急迫需要的上下尊卑秩序,在西汉政治史上意义甚大。《汉书·高帝纪》篇末在总结高祖一生功业时便说:“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虽日不睱给,规摹弘远矣。”这么重大的一项治国措施,在《高帝纪》中却未予记载,显然属于重要遗漏。《汉纪》在“七年,春二月,上自平城还”之后,即郑重叙述:

是时威仪未设,群臣争功,醉呼,或拔剑击柱。上患之。博士叔孙通请制礼仪,上曰:“度吾所能行者。”通乃与弟子百余人共起朝仪,大朝会长乐宫,陈车骑、旌旗、兵卫,群臣列位,百官执职,成礼而罢,莫不祗肃。于是上叹曰:“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贵。”拜通为奉常,赐金五百斤,弟子皆为郎中。

这段记载内容取材于《汉书·叔孙通传》,而荀悦精心地予以剪裁,化繁为简,确实做到提炼出原文的精华,尤其将朝会场面的严肃、众将态度前后变化的对比以及高祖的深沉感慨,写得十分生动传神!《汉纪》在此年之末还记载了娄敬进计与匈奴和亲,汉朝遂“以宗室女妻单于,结和亲,岁致金币赂遗之”,是为汉与匈奴和亲之始。

再举《汉纪》中武帝纪的记载为例。武帝登位以后,便确立“尊儒”国策,但随即引起尊奉黄老学说的窦太后的激烈反对,这一反复,是西汉的一代大事。然则《汉书·武帝纪》对此所载甚为简略,云:“二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赵绾坐请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狱,自杀。丞相婴、太尉蚡免。”《汉纪》卷十则采用《窦婴传》《儒林传》等篇史料作重要补充,交代了事情的起因是好黄、老之术的窦太后否定武帝及其近臣大兴儒学的决策,致使儒学兴起的势头暂时受阻,故载:“二年冬十月,丞相窦婴、太尉田蚡皆免,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下狱死。蚡、婴、绾、臧皆同心欲兴太学,建立明堂以朝诸侯。而婴请无奏事太皇太后,又罢窦氏子弟无行者,绝属籍,故谤毁日至。窦太后怒,皆抵之罪。明堂遂不立。”同篇又载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史事,《汉纪》据《严助传》《东方朔传》补充了重要史实,记载:闽越围东瓯,告急。上以问太尉田蚡,蚡以为“越人相攻,其常事也,又数反复,不足烦中国,自秦时弃之,不内属”。武帝诏太中大夫严助诘蚡曰:“今小国以穷困告急于天子,天子不能救,当安所诉,又何以子万国?”乃遣助使持节发会稽兵救之。未至,闽越走。此年又记载:九月,武帝欲起上林苑,占用宜春以西广大面积的农田,作为狩猎场所。侍郎东方朔进谏,曰:“臣闻谦逊静慤,无应以福;骄盈奢靡,无应以祸。酆、鄗之间号曰土膏,其价亩值一金。规以为苑,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不可。”

又,《汉书·武帝纪》元光二年(前133)载武帝遣将军韩安国、李广、公孙贺、王恢等“将三十万众屯马邑谷中,诱致单于,欲袭击之。单于入塞,觉之,走出。六月,军罢”。由此役始,汉对匈奴展开了长期的战争,有时动员的兵力及转运者达数十万众,这是为保卫中原地区农业生产和社会安定的长期战争,但造成了军队、民力、财力严重虚耗的后果,甚至引起社会动荡。荀悦充分认识到匈奴问题对汉朝历史的重大影响,在《汉纪》本年记载中即大力补充了《汉书》其他篇章中相关的记载,充分展开汉与匈奴关系的前因后果,令读者掌握相关的历史背景,因而能够加深对此历史进程的认识。《汉纪》运用编年史“通而叙之,总为帝纪,比其时事”进行编纂之优越性,于此获得充分的展现!荀悦以《武帝纪》所载为纲,剪裁《汉书·匈奴传》中关于匈奴的历史、居住的地域、政治军事制度、民俗,以及自秦、汉以来匈奴与中原的和战的关系等的记述等,对《韩安国传》中韩安国与王恢反复论辩对匈奴所应当采取的策略,《主父偃传》《徐乐传》等篇中主父偃、徐乐、严助向武帝上书谏伐匈奴之事,均作了简洁、连贯、详实的记载。并云:

此三人同日上书。上皆召见,谓之曰:“公等家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皆拜郎中。而偃一岁四迁,至太中大夫。上自即位,好士。既举贤良,赴阙上书自衒者甚众。其上第者见尊宠,下者赐帛罢。若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忌等皆以材能并在左右。每大臣奏事,上令助等辩论之,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

比照《汉书·武帝纪》与《汉纪》元光二年、三年的记载,足以证明由于《汉纪》综合了《汉书》中相关篇章中的史实,故其所载远比《武帝纪》的内容丰富得多,因而颇能体现出由于武帝本人决心大有作为,求贤若渴,因而出现人材辈出,竞相建功立业的兴旺景象。《汉纪》的记述,堪称为探索如何将纪传体史书改编、剪裁,而撰成时间线索清楚、叙述连贯的编年体史著提供了成功的典范。

《汉纪》的记载能够对汉史删去枝蔓、存其典要,是与荀悦长于观察历史盛衰紧密相关的。《汉纪》卷二三《元帝纪》之结尾,有一段论述自西汉建国至元帝时期施政得失的史论,颇能道出施政成败关键之处,切中肯綮,而文词又腾挪跌宕,酣畅淋漓。其中论述武帝、宣帝时期的盛衰教训尤为深刻:“孝武皇帝规恢万世之业,安固后嗣之基,内修文学,外耀武威,延天下之士,济济盈朝,兴事创制,无所不施,先王之风,灿然复存矣。然犹好其文,不尽其实,发其始,不克其终,奢侈无限,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疲弊。当此之时,天下骚动,海内无聊,而孝文之业衰矣。孝宣皇帝任法审刑,综核名实,听断精明,事业修理,下无隐情,是以功光前世,号为中宗,然不甚用儒术。从谏如流,下善齐肃,宾礼旧老,优容宽直,其仁心文德足以为贤主矣。而佞臣石显用事隳其大业,明不照奸,决不断恶,岂不惜哉!昔齐桓公任管仲以霸,任竖刁以乱,一人之身,唯所措之。夫万事之情,常立于得失之原,治乱荣辱之机,可不惜哉!”这段议论,将武、宣两朝所处的时代条件、施政特点、为政得失及在西汉盛衰转折过程中所起的历史作用总结得细致入微,突出地说明“荀悦长于纵论兴亡,能用简明的语言展示历史发展的变化大势”。

再者,荀悦所言“比其时事”的编纂方法,主要是指:遇到发生年代不明的史事,或者一个事件的经过不便于分散在各年中记载的情况,则排比在事件发生或结局的年代,而集中加以记载,以此显示出历史事件的时间关联。如,昭帝始元六年(前81)记载:“中郎将苏武自匈奴返。”在此之下,集中叙述苏武在武帝年间出使匈奴,受尽艰难困苦,凛然坚守气节的经历,计有千余字的篇幅。其中对苏武如何怒斥卫律、如何以坚定态度拒绝李陵劝降,作了详细记述,尤其着意采用《汉书·苏武传》原文,叙述苏武啮雪吞旃、北海牧羊的情景:“单于欲必降之,乃置武大窖中,绝不与饮食七日。天雨雪,武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单于徙苏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牴羊,曰:‘羊有乳,乃得归。’武掘野鼠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毛尽落。”由于这些经历最能表现出苏武高尚的民族气节,故《汉纪》对此几乎按照原文抄录,不加删节,荀悦所运用的匠心也于此可见。

又如,西汉末年的扬雄是著名的文学家,但其成就主要在著述方面,难以依年叙述,因此《汉纪》采用了恰当的方法,在哀帝元寿二年(前1)扬雄谏奏应当接待匈奴所派使者一事之后,连带叙述扬雄的事迹:

雄为人博学有大志,性清静,少嗜欲,简易倜傥,口不能剧谈,默而沉思。居贫,或无担石之储,晏如也。非其义,虽富贵,不事也。给事黄门郎,与王莽、董贤同位。时莽、贤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其淡荣宠如此。时人皆忽之,唯刘歆、范逡以礼敬之,沛国桓谭甚重之,钜鹿侯芭师事之。雄好赋颂,又似司马相如晚节,以为无益而辍止。乃依《易》著《太玄经》,其文五千,说十余万言,筮之以三筴,关之以休咎,播之以人事,义合《五经》,而辞解剥《玄》体十一篇,复为章句。又著《法言》十四篇,欲以象《论语》。刘歆尝问桓谭曰:“雄之文能传乎?”谭曰:“必传。顾君与我不见也。人情贵远忽近,见雄容貌爵位不能动人,则轻其文。若后世遇到明识君子,当度越诸子。”

编年体史书的体裁,决定它主要依年代先后记载军国大事,而著作家的著述,很少能与军国大事直接相关,容易造成遗漏,此诚如刘知幾所言,难以“枉道而详说”。这是体裁体例本身带来的局限。荀悦自觉地运用“比其时事”的方法,选择扬雄向朝廷建议接待匈奴使者这一有明确记年的事件,书写于其后,将这位著作家的出身经历、行事特点、主要著作及其旨趣、同时代著名学者对其成就的评价等,集中记述,处理方法巧妙,写得简洁得体,对读者很有帮助。再如,《汉纪》卷三○首段概述王莽操纵朝政大权及其阴谋手段,这是荀悦综合《汉书·平帝纪》《元后传》《王莽传》中的内容,加以提炼而写成的。其中云:“大司马王莽秉政,百官总己听之”,“莽以孔光名儒,历相三主,太后所敬,天下所信服,于是盛尊事光。莽素所不悦者皆傅致其罪,为请奏光,光不敢不上。莽白太后,皆可其奏。皆免官,徙诸远方。”“于是附顺者皆拔擢之,忤恨者诛灭之。”这些关键性叙述,都是在对原文提纲挈领的基础上,又加以点化,改写而成。荀悦将这段综述置于《汉纪》终卷之前,因而起到关键性作用,为王莽从此开始耍尽阴谋诡计篡夺政权和西汉的最终灭亡作了铺垫。

多方位叙述复杂的历史进程

记载史事年月日清楚,主线分明,这是史著的突出优点。但是,书写历史不仅需要有清晰的脉络,还需要有丰富的内容。《汉纪》又一项成功之处,是继承了《汉书》内容丰赡的传统,做到多方位叙述历史的复杂过程,使读者感到它记载的史实丰富而生动,不仅有筋骨,而且有血肉。总其要者,约有以下四个方面,兹分别举出若干典型性记载予以说明。

一是重视总结政治盛衰和人物活动成败。如,卷二汉元年(前206)之下,引用贾谊《过秦论》,论述秦行暴政而导致顷刻灭亡:“于是废先王之典,焚百家之言,以威力为至道,以权诈为要术,百姓失望而天下怀怨矣。故陈涉……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合响应,赢粮而影从,山东豪杰并起而亡秦族矣。”“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取之势异也。”卷三汉五年(前201),载项羽兵败被困,四面楚歌,最后自刎于乌江,引《汉书·项籍传》的议论,云:“项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霸王之业,始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身死东城,尚不觉悟,以为非己之罪,岂不过哉!”同卷,在“皇帝西都洛阳。夏五月,兵皆罢”之下,记载高祖与群臣议论刘胜项败之原因,云:“上置酒南宫,问群臣曰:‘吾所以得天下,羽所以失之者何?’王陵对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赏之,与天下同其利。项羽嫉贤妒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不蒙其功,得地不获其利。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所以取天下也。羽有一范增,贤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

二是论兵法运用和军事谋略的得失。如,记载汉文帝为匈奴入侵而忧愁,太子家令晁错上书言兵事,曰:“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与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与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与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此四者,兵之要也。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又如,汉武帝时,御史大夫韩安国论对匈奴的策略,曰:“匈奴轻疾之兵也,至如飇风,去如流电,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将卷甲亲举,深入长驱,从行则迫胁,横行则中绝,徐行则后利,疾行则粮绝,难以为功。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不以私怒伤天下公议。故高帝始结和亲,孝文遵其约,二圣之迹足以为效。”再如,汉宣帝时,赵充国上书奏言平定羌人酋长反叛,在河西屯田,实行兵农合一,为制胜之策,曰:“虑失地远客,分散饥寒,皆闻天子明诏令相捕斩之赏,臣愚以为其势自坏。今留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堑垒木樵,便兵饰弩,烽火相连,势足并力,以逸待劳,兵之大利。骑兵虽罢,虏见屯田为必擒之具,必有土崩以归德之意,宜不久矣。……臣闻:‘战不必胜,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劳众。’释坐胜之道,乘从危之势,兵不见其利,而内自疲弊,贬重自损,非所以示蛮夷也。”荀悦在书中所载录的这些论述,不仅具有认识当时攻守形势和制定策略依据的价值,同时在军事学上也有总结兵家智慧、启迪后人的理论意义。

三是重视记载中原地区与边疆民族地区联系的加强。汉武帝时代,中国多民族国家的统一规模得到大大拓展,开通西南夷和张骞通西域是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汉书·西南夷传》《司马相如传》及《西域传》,对此都有详细的记载,这些史实是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新鲜事物,也是儒家经典中从未提及、而为中原人士从未闻知的知识。荀悦对此高度重视,经过他的精心选取、提炼,乃得以显著的地位载入编年史中。《汉纪》卷一一,在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夏,发巴蜀民治西南夷道”之下,即详细记载西南夷君长的分布、道里远近、民族习俗、生产情况等,如云:“南夷道君长有十数,夜郎最大。其西,靡漠之属以十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十数,邛都最大。皆椎髻,耕田,有聚邑。其外,西自桐师以东,北至叶榆,名为嶲、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无常居,无君长,地方可数千里……”又载,因鄱阳令唐蒙出使南越,上书言夜郎经牂牁江,浮船可通南越,武帝乃拜唐蒙为中郎将,“发巴蜀兵千余人,奉币帛见夜郎侯,喻以威德,为置长吏”。“司马相如亦言西南夷邛、莋可置郡。上悦之。以相如为中郎将往喻意,皆听命。后西南夷数反,发兵兴徭役,费用甚多。”尤有眼光的是,荀悦于此处选录了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一文,此为西汉时期促进西南夷地区与中原先进文化的联系,迅速改变原先落后闭塞状态的重要文献。相如文中拟托使者回答巴蜀父老的疑难,宣告:汉朝廷要实行非常之事,“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于兼容并色而勤思乎参天两地”,而边疆少数民族倾心内向,仰慕中原文化,“举踵思望,如枯旱之望雨”。“故乃关沫、若,徼牂牁,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塗,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曶爽昧得曜光明,偃甲兵于此,息攻伐于彼。遐迩同体,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司马相如文中这些高屋建瓴、热情洋溢的言论,所反映的正是汉朝鼎盛的时代精神。原先处于后进状态的边疆地区,接受中原先进文化,是历史的进步,《汉纪》记载的这些史实和言论,同样也是西汉时期社会发展的珍贵记录。

又,《汉纪》卷一二,武帝元朔六年(前123)载,“夏四月,卫青复出,将六将军逾绝漠北,大剋获。……校尉张骞从卫青有功,封博望侯”。在此之下,集中记载了张骞通西域的壮举。张骞于建元二年(前139)奉武帝命出使大月氏,目的是相约共同夹攻匈奴。途中为匈奴所得,羁留十余年,“然骞常持汉节不失”。后逃亡到达大月氏,留岁余,归途中复为匈奴所得,后乘匈奴内乱出逃归汉,拜为太中大夫。“初骞行百余人,十三年乃归,唯骞与堂邑氏奴二人得还。骞身所到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国名,俱为上言之。”西域各国地处辽远,长期与中原隔绝不通,正是因为张骞有坚韧的意志和出色的智慧,才实现了“凿空”的光荣使命,西域各国的地理、历史、社会习俗、物产状况等等,才第一次为汉朝君臣所知晓。荀悦视西域各国与汉朝开始交通为历史上重要的一页,在本卷中以充分的篇幅逐项记载:“西域本三十六国,后分为五十四国,皆在匈奴之西。”其中,婼羌、精绝、渠勒、疏勒、车师等二十七国,“小国也,小者七百户,上者千户也”。于阗、莎车等九国,“次大国,小者千余户,大者六七千户”。对于乌孙、安息、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等大国,更一一备载其方位、道里、户口、物产、民俗等。书中特别载明汉与西域交通的南、北路线:“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四道:行从鄯善旁出南山西行,至疏居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帝北山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鄢耆。”这就是从中原经过西域通向西亚各国以至欧洲的著名的“丝绸之路”,自张骞“凿空”以来,东西方的经济、文化往来,就沿着这南北通道源源不断地延续和发展。

四是重视典章制度和学术文化的记载。典章制度是社会演进内涵的重要部分,在纪传体史著《史记》《汉书》中,专设了“书”和“志”的体裁进行独立记载,编年体《汉纪》则开创了在记述军国大事的同时,将典章制度载于相关的年代之下的方法,并为此后的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等所继承。如,《汉纪》在武帝元狩四年(前119)“春,有司言关东流民凡七十二万五千口,县官无以衣食赈廪,用度不足,请收银锡以白鹿皮造白金及皮币以足用”之下,采用《汉书·食货志》内容,记载武帝时发行皮币、白金,更铸五铢钱,云:“是时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银锡,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缋,为皮币,直三十万。王侯宗室朝觐,必以皮币荐璧,然后得行。又以银锡为白金三品……销半两钱,更铸五铢钱,重如其文。又盗铸作币,罪死。”还载桑弘羊实行算缗、均输、平准,“又请令民得以粟补吏,罪人得以赎死,及入粟为吏复各有差,于是民不益赋而国用饶足”。在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夏五月,正律历,以寅月为正首。色尚黄,数用五,定官名,正律历协音乐”之下,采用《汉书·律历志》的内容,记载了三统三正、八音、六律、六吕以及度、量、衡制度。

《汉纪》还重视对学术文化的记载。如在武帝元光五年(前130)“春正月,河间献王(刘)德薨”之下,载“德好学,修礼乐,造次必于儒者。道术之士自四方至者,皆得古文之书”。又武帝天汉二年(前99)载:“夏五月,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匈奴……骑都尉李陵将步卒五千出居延,与鞮汗单于战,斩首万余级。陵兵败,降匈奴。……太史公司马迁上言陵功,以陵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初,上遣贰师军出时,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持,而贰师无功。上以迁欲沮贰师,为陵游说……而下迁腐刑。”在此之下,荀悦综合、提炼了《汉书·司马迁传》的内容,记载了司马迁发愤著《史记》的经历,节选了司马迁《报任安书》的名文,倾诉他在痛不欲生的情况下隐忍苟活,是为了实现父子两代的著史志向,“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并一一记载《史记》的规模,取材的依据,以及刘向、扬雄所言“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的高度评价。《史记》不但是空前的史学杰作,而且也是民族文化的瑰宝,司马迁著史诚为西汉历史上光辉的一页。天汉二年,因发生李陵事件,司马迁蒙冤受了宫刑,继而任中书令,其好友益州刺史任安致书司马迁,“责以不推贤贡士”,司马迁因而写了这封著名的《报任安书》,而此时《史记》的撰写也已基本完成。故荀悦选择这一年,将司马迁著史的主要史实和崇高精神集中记载于此,实为精心安排的成功之笔!

总结以上四项足以说明荀悦对编纂体裁运用的匠心:在编年体记事年月日清楚、主线分明的基础上,又精心组织了有关人物活动、军事成败、民族关系、学术文化等方面的记载,继承了《汉书》记载丰富的优点,又把《汉纪》写成了内容丰富的历史画卷。此项是《汉纪》成功的又一关键,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撰写史事如何克服内容单调乏味之缺陷的有益经验。

重振编年体的声势

评价《汉纪》的编纂成就和特点,还有一点应当论及,即顾炎武对《汉纪》叙事技巧的批评。《日知录》中“荀悦《汉纪》”条云:“荀悦《汉纪》改纪、表、志、传为编年,其叙事处索然无复意味,间或首尾不备,其小有不同,皆以班书为长。”这一批评责之过严,值得商榷。《汉书》在叙事上有很高的技巧,文词典雅,状物写人从容详密而富有文采,故有不少学者认为其生动优美处可与《史记》并称,要达到《汉书》这样的叙事水平实在戛戛其难。再者,荀悦奉汉献帝之命对《汉书》作改编,他所要解决的是原书“文繁难省”的缺陷,因此必须对原文删削、简化,而要这样做,就不能再像《汉书》原文那样娓娓道来。既然如此,评论者也就不能硬性拿《汉书》和《汉纪》作字句的对照,而对荀悦所作的改编、简化一味加以责备。改编、删削也是一种创造性劳动,我们的着眼点应当放在其经过删略、改写的文字是否叙事明白、简洁,且又生动。若以此来衡量,荀悦《汉纪》的确是做到了,前文引录过的书中对刘邦、韩信、李陵、苏武、赵充国等人的行事和言论的记述,都可以证明这一点。这里还要特别举出一段具有典型价值的记载,这就是武帝征和二年(前91)发生在长安的巫蛊之祸和卫太子的悲剧。这一事件导致了西汉时期最为严重的宫廷危机,造成卫太子发武库兵器,集合囚徒和长安市人合数万众,与丞相刘屈氂率领的数万官兵在城中大战五六日,死者数万人,最后太子蒙冤而死,卫皇后自杀。巫蛊之祸还影响了西汉的历史进程,此后武帝临终托孤,昭帝冲龄继位,宣帝以落难皇曾孙身份从民间登上皇位,都直接与这一事件相关。荀悦充分认识到这一事件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因而在《汉纪》卷一五中,以《汉书》《武五子传·戾太子传》《刘屈氂传》为主要依据进行剪裁、综合,并据《江充传》《外戚传·孝武卫皇后传》作补充,精心地记载巫蛊之祸的由来和酿成的可怕灾难:

(江充)大见信用,迁水衡都尉。后上使充治巫蛊事,充将胡巫掘地求桐人,及为他奸怪征验,辄收拷,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辄相引以巫蛊,劾以大逆不道,死者数万人,莫敢讼其冤。充与太子有隙,恐上一旦晏驾,为太子所诛,因言宫中有巫蛊气。上令案道侯韩说、黄门苏文等助充。充先治后宫希幸御夫人,以次及皇后,遂及太子宫,云得桐木人。太子少傅石德谓太子曰:“上疾甚,在甘泉,皇后诸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独不念秦扶苏邪?今无以自明,乃收充穷治奸诈。”壬午,太子诈令客为使者,收捕充等,韩说格死,苏文亡归甘泉。太子使人白皇后,后发武库兵、长乐宫卫士。太子亲临骂充曰:“赵亡虏!乱赵国父子未足邪!今乃乱吾父子!”遂斩充以徇,告百官曰:“江充反。”炙胡巫于上林中。长安扰乱,言太子反。上闻,怒,诏丞相发三辅近县兵捕反者。太子惧,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发武库兵,召监北军使者任安发北军兵。安受节,已而闭军门,不肯应太子。太子因而驱四市人合数万人,逢丞相,合战五六日,死者数万人,流血入沟中。庚寅,太子败,出走,南奔覆盎城门,得出。皇后自杀。

这段记述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因为所载避免了纪传体史书同一事件多处记叙、互有交叉重复的缺陷,出色地体现了编年体史书主线分明、记述简洁、语无重出的优点。尽管出现的人物众多,事件的线索复杂,史家却能做到将分散的史料糅合无间,记述脉络清晰。对人物的描写尤能恰当把握,在简短的文字中,写尽江充之奸险、太子之愤怒、少傅之恐惧、武帝之专断,两方大战的场面更使人倍感紧张。这些例子足以证明:《汉纪》在叙事能力上也有不俗的成就,不能断然以“索然无味”而全盘否定。

而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考察,《汉纪》的主要成就和特点在于:它实现了改编、删削《汉书》,克服其“文繁难省”缺陷的目标。荀悦尤其致力于两个方面:一是以《汉书》的各篇纪为纲领,而综合、剪裁列传和志、表的材料,组织成依年月日顺序记事,做到“贯通上下、叙述简洁、条理清晰”;二是成功地继承了《汉书》内容丰赡的特点,多方位叙述历史的复杂进程。既重视记载军国大事,又将经济、边疆、民族、典章制度、学术文化的重要史实备载于书中。它的内容完全取材于《汉书》,而其体裁形式和叙述方法却是新的创造。由此,便将《春秋》《左传》创立的编年史体裁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汉纪》的问世,标志着中国历史编纂学出现了新的格局,自《史记》著成之后三百年间纪传体一枝独秀的局面,终于被纪传、编年“二体角力争先”的新景象所取代。编年体裁再现客观历史进程的价值获得提升,张璠称其“致有典要,大行于世”,刘知幾所言“历代宝之,有逾本传”,都是对《汉纪》这部编年体西汉史纂修成功的极高评价,也证明《汉纪》重振了编年体裁的声势,符合人们读史的需要,为传统史学的发展增添了活力。从此以后,史家著史便在编年、纪传二体中各选所尚,各择所宜,各骋其长,不论是有关后汉史领域,或是有关魏晋南北朝史领域,两种体裁都撰有多部史著,真正形成竞芳争艳的局面,促成了魏晋南北朝史学的繁荣。据《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直斋书录解题》载录,同是记后汉史,纪传体有谢承、薛莹、司马彪、华峤等十家,编年体有袁宏、张璠、习凿齿等四家。同是记三国史,纪传体有陈寿、王沈、韦昭等七家,编年体有孙盛、鱼豢等四家。同是记晋史,纪传体有王隐、虞预、何法盛、谢灵运等十一家,编年体有陆机、干宝、邓粲、檀道鸾等十一家。同是记南北朝史,纪传体有徐爰、沈约、姚思廉、顾野王、魏收、魏澹、李百药、令狐德棻等十七家,编年体有裴子野、吴均、王逸、刘璠、何之元等六家。真乃是双峰并峙,二水分流,构成魏晋以后中国历史编纂学发展的独特景观。而宋代以后,编年体史学名著又有《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续资治通鉴》《明通鉴》相继纂成,而推其前导,则荀悦在东汉末年著成《汉纪》,实有重振编年体声势之前功。

①陈其泰:《关于拓展中国史学史研究的思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②④均见《后汉书》卷六二《荀悦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

③荀悦:《申鉴·政体第一》,《诸子集成》(八),中华书局1986年版。

⑤《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注引,见《三国志》卷一○,中华书局1959年版;又见《四库全书总目》卷四七《汉纪》引,中华书局1981年版。

⑥刘知幾:《史通》卷一《六家》,《史通通释》本,中华书局1978年版。

⑦⑨刘知幾:《史通》卷二《二体》,《史通通释》本,中华书局1978年版。

⑧《四库全书总目》卷四七《汉纪》,中华书局1965年版。

⑩《汉纪》在流传过程中,出现不少错字或衍夺之误。经张烈先生整理、校改,由中华书局于2012年出版的《两汉纪》版本较优,本文引文均依据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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