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阿马尔那时代近东外交体系的特征

2018-04-14袁指挥

关键词:两河近东埃及

袁指挥

(1.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2.天津师范大学 欧洲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天津 300387)

从公元前16世纪中叶开始,近东地区(即西亚、北非)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外交时代,学界称之为阿马尔那时代(公元前1550—前1200年)[1]15,依托这种外交形成了一个国际或外交体系,称之为“阿马尔那体系”*这个广义的概念分为两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为阿马尔那时代,约公元前1550—1300年,此时为埃及主导近东外交的时代;第二阶段为后阿马尔那时代,约公元前1300—1200年,为赫梯主导近东外交的时代。本文所说的阿马尔那时代指的是第一阶段。。有的学者对这个体系给予了高度评价,“于是在这一个千年代(注:指公元前2000年代)的后半期便出现了一个国际性的大国政治时代,这种大国政治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之为世界政治(不过这里所谓的世界只能是局限于当时近东的几个已知地区)。”[2]212从这个时代主要材料——阿马尔那泥板书信(文中夹注简称为EA)——来看,当时近东地区的所有大国都参与了这个体系,而小国则依托于大国也融入了这个体系,在近东历史第一次出现了一体化外交局面。阿马尔那体系是古代近东国际关系史或外交史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继承了之前的近东国际关系的演化成果。某种程度上说,阿马尔那体系源于历史上西亚的外交体系,但是又不同于这些外交体系。

关于阿马尔那外交体系特征的研究,尚没有专门的著述问世。有些学者在研究阿马尔那时代外交时候,偶尔会提及这个体系的一些特征,如礼物贸易特征,和平交往的特征。阿马尔那时代近东外交体系在近东历史上地位非常重要,因此,有必要对这个体系的特征进行全面研究。本文拟对阿马尔那体系在古代近东历史上的历史地位与特征进行尝试性地分析,以期起到抛砖引玉之效。

一、阿马尔那体系:承前启后的国际体系

当人类文明在西亚地区出现的时候,就形成了若干个地区性的交往体系。自欧贝德文化以来,两河流域南部文化逐渐发展起来,到了乌鲁克文化时代,已经形成了一个以稀缺资源贸易为特征的所谓“乌鲁克世界体系”[3]115-117,此时苏美尔城邦在周边一些地区,如伊朗高原、北叙利亚、小亚等地建立贸易殖民点。从此以后,两河流域南部地区就成为古代近东重要的中心之一。在一些能够发展小规模水利灌溉的地方,以及能够充当两河流域稀缺资源贸易中介人的地方,也发展起来了地区性的交往体系。在哈布尔河流域上游的三角洲以及哈布尔河以北的巴里赫河流域,依靠幼发拉底河的支流进行农业灌溉,成为两河流域北部重要的农业区。该地区是连结两河流域平原地带与小亚、亚美尼亚山区的重要地区,为底格里斯河通往叙利亚的走廊。公元前4千纪在哈布尔河流域兴起了乌尔凯什、那旮尔、来登等城市,这些城市与两河流域南部的基什、乌鲁克以及后来的阿卡德王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在叙利亚西部地区,也形成了独立于两河流域南部的地区性体系。这个体系是以埃布拉为中心,连结了周围一些国家而成。这个体系与两河流域南部的基什、地中海滨的毕布罗斯保持了贸易关系。

这样,在公元前3千纪左右,在西亚地区形成了两河流域南部、哈布尔流域、西叙利亚三个地区性的体系。尽管这三个体系很早就已经形成,体系内部、体系之间开展了一系列外交活动,但是有关这些活动的资料大多不早于公元前3千纪中期。两河流域南部的城邦开展争霸战争,各国之间开展了丰富多姿的外交活动,这可以从拉伽什与乌马之间的冲突和外交中可见一斑,从鹫碑上的铭文可以知道两国通过签订条约来解决战后遗留问题。埃布拉留下的文献最为丰富,这个西叙利亚的体系依托贸易开展外交活动。埃布拉控制了幼发拉底河到地中海沿岸的商贸,向两河流域出口白银、木材,向埃及出口木材;同时从阿富汗获取天青石,从埃及获取黄金,俨然缔造起以埃布拉为中心的地区性的商业外交体系。埃布拉与其他国家开展外交联姻,埃布拉国王迎娶了其他城市的公主,而埃布拉的公主凯什杜特嫁给了基什王子[4]34。此外,埃布拉通过条约,与盟邦建立友好关系。由于埃布拉留下的材料最为丰富,也最具代表性,学界将这个外交体系称之为“埃布拉体系”(公元前25—前23世纪)。哈布尔流域的乌尔凯什,也留下了开展外交活动的证据,与阿卡德王国建立了外交联姻关系,至少有两位公主嫁入乌尔凯什[5]13-14。尽管留下的材料支离破碎,但仍然从中可以看到地区性体系内部的互动,哈布尔流域与西叙利亚的地区性体系都与两河流域南部的体系有交往,这就为日后体系扩大与合并奠定了基础。

随着阿卡德王国的建立,两河流域南部走上了扩张道路,先后征服了底格里斯河地区的小国家,也向哈布尔流域进军,征服了那旮尔,这个城市成为阿卡德王国在哈布尔流域的统治中心,而埃布拉遭受第一次毁灭,这很可能与阿卡德王国的扩张有关系。两河流域南部的帝国主义扩张,触碰了哈布尔流域、西叙利亚的地区性体系,这是西亚历史上地区体系的首次碰撞。两河流域南部的乌尔第三王朝建立后,虽然也对底格里斯河流域用兵,但是无可争辩的一点是,底格里斯河流域的亚述逐渐发展起来。从公元前19世纪早期到公元前18世纪上半期,亚述在小亚地区建立贸易点,开展远距离贸易。而在哈布尔流域地区,乌尔凯什继续保持优势。乌尔第三王朝似乎对哈布尔河流域的胡里安人不感兴趣,没有对这里进行过征伐。乌尔凯什与乌尔第三王朝建立起了外交关系。埃布拉浴火重生,第二埃布拉王国与乌尔第三王朝保持了友好关系,但再也不能恢复往日的雄风,延哈德逐渐发展起来。在公元前3千纪就存在的马瑞,有了再次兴旺的征兆。与此同时,在小亚地区的各个城邦也逐渐发展起来,各个小城邦之间混战不休。

随着乌尔第三王朝的崩溃,以及阿摩利人的大规模迁徙,西亚地区的政治地图重划。两河流域陷入了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形成了伊辛、拉尔萨、埃什嫩那、巴比伦等城邦。而亚述在埃卡拉图王朝的领导下日渐强盛起来,一度征服了马瑞,建立了横跨整个上美索不达米亚的大帝国。叙利亚地区的延哈德,取代了昔日的埃布拉,成为重要的地区性的大国。在历史上与两河流域南部纠缠不休的埃兰,也参与到两河流域南部的争斗中来。这样,此时形成了两河流域南部国家、埃卡拉图王朝的亚述、幼发拉底河中游的马瑞、叙利亚的延哈德与卡特那、伊朗胡泽斯坦地区的埃兰这样几个重要的中心,而两河流域是这些中心的中心,各国都围绕两河流域南部的政治态势而翩翩起舞。西亚地区的各大国,身后都跟着一批小国家,从而形成了以某个大国为首集团,正如当时文献所言,“没有一个国王是靠自己而强大的。10或15个国王追随巴比伦的统治者汉谟拉比,同样数目的国王追随拉尔萨的利姆辛,同样数目的国王追随埃什嫩那的伊巴尔皮埃尔,同样数目的国王追随卡特那的阿姆德皮埃尔,但是有20个国王追随延哈德的雅瑞林”[6]628。而为首的大国之间也是合纵连横不断,大国之间时而结盟时而战争。从此时开始,过去的各个地区性体系,已经完全融合成一个以西亚为地理单位的大体系,学界将之称为“马瑞体系”(公元前20—前18世纪)。

随着巴比伦的汉谟拉比胜出,两河流域统一在巴比伦的麾下,埃卡拉图王朝消失,马瑞灭亡,埃兰一蹶不振,两河流域地区首次实现了南北统一。只有叙利亚的延哈德保持着强大国力。而小亚地区的赫梯开始兴起,并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强大起来的赫梯,进军叙利亚灭亡延哈德,顺流而下进入巴比伦城,古巴比伦王国灭亡。胜利而归的赫梯陷入内乱而一蹶不振。在巴比伦地区,加喜特人建立统治,北部胡里安人也建起来了王朝,这样在整个西亚地区,就形成了加喜特巴比伦、米坦尼、赫梯这三大国家。

在遥远的尼罗河流域,很早就出现文明。进入了文明的埃及人,为了获取稀缺的资源,从前王朝末期开始就进入了努比亚,此后,努比亚地区成为埃及重要的原料供应地。埃及另外一个方向就是东北方向,在前王朝阶段进入了巴勒斯坦南部地区,开展广泛的贸易活动。及至古王国时代,除了经营努比亚地区外,埃及开始与黎巴嫩地区的毕布罗斯开展贸易活动,与埃布拉开展间接贸易。至此,埃及基本上保持了南北并进的姿态。到了新王国时代,随着好战的法老的上台,埃及开始发动对南北大规模征服战争,北部进入北叙利亚,与米坦尼发生了冲突,在历史上第一次闯入了西亚的地区体系之中。经过反反复复的冲突,最终埃及与米坦尼实现了和平,伴随而来的是巴比伦与埃及建立的外交关系。这样,马瑞时代的西亚体系扩展成为近东体系,建立起了跨地区、跨文明的洲际外交大格局,这就是“阿马尔那体系”。

阿马尔那体系植根于古代西亚深厚的历史土壤,继承了两千多年西亚体系演化的成果,是整个近东地区体系发展的第一个高峰。赫梯兴起后,虽然改变了体系内政治格局,但是整个体系没有改变。在阿马尔那体系中,埃及实力最强,而在后阿马尔那体系中,赫梯实力最强,两者的区别在于体系内力量对比的变化。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阿马尔那体系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为后来赫梯主导的外交体系提供了范本。这个体系存在了两个半世纪,及至海上民族入侵之后,随着近东各大国的衰落或消亡,这个体系最终走向崩溃。

二、阿马尔那体系:礼物贸易的国际体系

在阿马尔那时代,近东地区由几个大国主宰国际事务,很多学者将之称为“列强俱乐部”。在这个俱乐部中,大国之间地位平等,尽管在阿马尔那时代埃及的实力更强一点,但是这不影响大国地位平等的事实。相互依赖论认为国际体系中各国之间存在很强的相互依赖性,尽管讲的是现代国际体系,但是,在遥远的阿马尔那时代这个理论也是适用的。一般而言,相互依赖的国际体系必然是以相互依赖的经济体系为纽带的,那么,在阿马尔那时代存在一个相互依赖的经济体系吗?

在古代近东,资源分布的不均匀贯穿历史的始终。在青铜时代,最珍贵的两种物资为铜与锡。不管是对于两河流域南部而言,还是对于埃及而言,这两种物资都在这两个文明政治控制力覆盖的地区之外,埃及和两河流域本身并不生产这些东西。但是这些物资又是冶炼青铜不可或缺的原材料,因此,这些国家需要从其他地区获得这些物品。同样,西亚地区执行货币功能的白银,埃及和两河流域南部都不生产,显然,如果这两个文明中心在国际市场进行交易,就必须获得白银。黄金,另外一种贵金属,同样两个文明中心也缺乏。除了金属外,其他资源也分布不均。不管是两河流域南部地区,还是尼罗河流域的埃及,都不生产优质的木材。以上提到的这些资源,主要在两大文明的周边地区出产。铜矿位于伊朗高原、阿曼、小亚、塞浦路斯、西奈半岛,锡的产地在阿富汗地区,白银产地在小亚、伊朗、阿曼,黄金的产地在尼罗河东岸的东沙漠和努比亚地区以及伊朗高原,优质的木材产地主要在黎巴嫩山区。对于两河流域南部而言,石材也异常缺乏,需要从外地进口建筑石材。除了这些生产、生活必需的资源外,一些能够提升统治阶层声望的奢侈品,也需要从外地进口,比如天青石需要从阿富汗获得。

总体来看,埃及和两河流域南部属于资源短缺的地区,但是这里最大优势在于灌溉农业的发达。因此,这些国家为了获取资源,显然只有两个途径:一是依靠贸易;一是依靠劫掠。从历史上来看,乌鲁克文化时期两河流域各城邦纷纷在小亚、叙利亚、伊朗高原建立贸易点,其目的就是通过贸易点获取这些资源,前王朝时代的埃及在巴勒斯坦南部广建贸易点,也是为了得到这些资源。埃及从早王朝开始,对努比亚地区进行武力征服,主要为了开采这个地区的黄金与铜;而阿卡德王国不断远征,则是为了获得白银、雪松,以及石材。从远征的路线来看,不管是两河流域的王国,还是埃及,都是沿着贸易路线进行的。

古代近东帝国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在获取物资的刺激下出现的,某种程度上说,帝国越大,资源越多,越靠近原材料产地。因此,埃及的法老、西亚的国王都竭尽全力扩展帝国的疆界。到了阿马尔那时代,随着埃及与米坦尼划定了疆界而实现了和平,近东进入了和平时代。对于各国而言,疆界或势力范围也是商品流通的边界。这就意味着,如果要进行商品交换,除了依靠民间商旅外,那么,各国也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当时近东大国都行王政,以国王为代表的宫廷掌握着大量的财富,宫廷理所当然也是这些原材料、奢侈品最大的拥有者,因此,各国所需要的这些资源,需要通过交换的手段来获取。在阿马尔那时代,西亚、北非地区的地区性贸易体系直接衔接起来,各国之间政治友好关系的建立,加速了近东相互依赖的经济体系的建立。

在阿马尔那体系中,大国之间开展礼物贸易,以此来获得稀缺资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礼物贸易是阿马尔那体系的支柱,正如扎卡旮尼尼所指出的,从现实层面而言,只有当不断地、充足的物质交换,即问候礼的交换有效运转的时候,兄弟关系、友情关系等才会变得真实[7]144-145。从阿马尔那书信来看,几乎每封书信都涉及礼物交换,“大国间的书信往来主要处理的是商业问题,偶尔会处理彼此争端”[8]765。亚洲大国写给埃及的书信的主要议题是希望获赠更多的黄金,因为对于这些亚洲大国而言,埃及的黄金正是他们所缺少的资源,因此,只有通过大国之间的礼物贸易方式才能满足对黄金的需求。那么,埃及需要西亚大国的什么东西呢?赫梯掌握了小亚的白银资源,巴比伦与亚述控制着从阿富汗来的天青石,米坦尼能生产精美的珠宝,米坦尼、亚述、巴比伦都出产良马与战车,显然这些资源是埃及所需要的,也是这些大国赠予埃及的主要礼物。此外,巴比伦赠送埃及木制品,米坦尼赠送埃及弓箭、香油,巴比伦、米坦尼赠送埃及纺织品。有的时候,西亚大国也向埃及赠送男女奴隶。埃及为了获取阿拉西亚的铜,不惜对这个独立小国称兄道弟。在遗留下来的埃及与阿拉西亚的8封书信中,全部是商业信函,内容就是关于铜的获取。从某种程度上说,阿拉西亚因为占有铜矿资源,尽管算不上一个大国,但其国王破例被埃及称为“大王”,可见资源在阿马尔那体系中的重要地位。

大国国王之间互赠礼物,开创了一个繁盛的礼物贸易时代。研究阿马尔那的许多学者认为,阿马尔那时代大国关系的粘合剂是物品交换、文化交流、王朝联姻。在这个体系中,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换,物品可以用来交换,联姻伴随着聘礼与嫁妆交换,医生、占卜师等掌握技能的人也是彼此交换的对象。在阿马尔那体系中,顺畅的礼物贸易表明彼此关系友好,反之亦然。各国开展外交关系主要目的,是为了获得本国短缺的物品。因此,某种程度而言,这种外交具有很强的功利性。在近东大国看来,友好关系意味着礼物贸易的开始,某种程度上说,友好关系等于礼物贸易。这一点可以从大国之间信中所说的话看出来,巴比伦王曾经对埃及法老说,“自从我的父亲与你的父亲互称朋友以后,他们互送美好的问候礼品,他们从没有扣留彼此需要的好东西”(EA 9:7-10);亚述王提到先祖与埃及交好的情形,“当我的先祖阿淑尔那丁阿黑派人去埃及(米施瑞)的时候,人们给了他20钧黄金”(EA 16:19-21)。这些大国不仅将礼物贸易与大国友好捆绑在一起,而且将增进友情的途径定位为多送礼物。米坦尼王提到,两国的友情将提升10倍,那么,两国的礼物贸易的数量也要提升10倍(EA 19:12-13,32-33,40-41,63-64,69),亚述王、巴比伦王也进行过相似的表述,即增进友好关系就要多送礼物。

三、阿马尔那体系:和平交往的国际体系

正如前文所言,阿马尔那体系是在近东两千多年的地区性外交体系的基础上,埃及加入到西亚外交体系的前提下而逐步形成的。阿马尔那体系具有很强的生命力,持续两个半世纪,从三极格局转变为四极格局之后,这个体系仍然继续发挥作用。当然,在政治格局转变的过程中发生了战争,但是,这并不妨碍阿马尔那体系的和平性质。之所以这么说,首先,阿马尔那体系的出现,直接得益于埃及与米坦尼间实现了和平,因此,可以说阿马尔那体系是大国和平的产物;其次,阿马尔那体系的存在,不依赖于各国间的战争,也不是服务于各国之间战争;最后,阿马尔那体系的延续,不会因为战争而坍塌,经受住了赫梯与米坦尼的战争,同样后来也经受住了埃及与赫梯的争霸战争的考验。

为了说明这一点,需要与之前外交体系进行比较。同样为多元体系的马瑞体系,本质上属于战争体系。正如有的学者所言,马瑞体系“以持续的战争为特征,外交是帝国创建过程中一个特别的工具”[9]11。首先马瑞体系的出现,源于两河流域的乌尔第三王朝的崩溃,强大的核心地区政权崩溃后,在整个西亚地区出现了群龙无首的局面,这为各种势力的登场准备了条件;马瑞体系的存在,是以各国之间的争霸战争为条件的,“为了军事胜利国王们需要赢得外交胜利”[10]210;马瑞体系不可延续,因为一旦势力均衡态势发生变化,那么,强大国家必然会重新统一两河流域,多元化格局随之消失。

那么,阿马尔那体系与后世的近东体系相比,在近东外交史上具有什么样的历史地位呢?正如前文所言,赫梯主导下的后阿马尔那体系,是与埃及主导下的阿马尔那体系一脉相承的,是在后者的基础上演化而来的,因此,都属于和平交往的体系。因此,如果找个比较对象的话,那么只能到黑铁时代的亚述体系去寻找了。亚述将很多国家纳入到亚述的轨道,将这些国家变成附属国,与这些附属国签订一系列条约,从而使得亚述创造出了一个国际体系。此时近东的政治地图是这样的:两河流域南部地区、尼罗河流域,都被纳入到亚述帝国的疆界之内,伊朗的埃兰被从地图上抹去,叙巴地区的小国都臣服于亚述,亚美尼亚地区的乌拉尔图都遭受了毁灭性打击。毫不夸张地说,亚述征服了几乎整个近东地区。所谓亚述的和平,是以附属国的无条件臣服为代价的,是战胜国对战败国的和平,是战败国对战胜国的胜利的承认。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亚述体系本质上属于帝国体系。在帝国体系内,整个体系的运作是以超经济掠夺为基础的,是以政治压迫和服从为特征的。通过比较可以发现,亚述主导的近东体系与阿马尔那体系有着本质区别。

那么,同样属于近东地区的文明,为什么阿马尔那体系是和平体系,马瑞体系是战时体系,而亚述体系则演化成帝国体系呢?

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还要回到获取资源这个老问题上。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古代近东的核心文明区,尤其是两河流域南部和埃及,资源短缺而导致了获取资源的无限张力,而获取的途径不外乎商贸和掠夺。当然,商贸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人类获取资源的主要途径之一。但是,武力掠夺在人类历史上更是屡见不鲜。而依靠战争获取资源的范围,与生产力发展水平成正比例关系。对于埃布拉时代的西亚地区,生产力发展水平所能支撑的战争有限,战争半径并不大,因此,在中心战争半径覆盖之外的地方,就会形成若干个地区体系。而到马瑞时代,之所以各国之间开展密切的远交近攻策略,而在于生产力进步后,各国政治统治半径、军事战争半径扩大了,各国的利益覆盖区域产生了重叠,那么,过去的多个地区性体系逐渐向更大地理范围的地区体系过度。

及至阿马尔那时代,随着生产力的提升,各国的影响半径进一步延伸,尤其是埃及的行动半径的延伸,为涵盖西亚和北非地区的阿马尔那体系的形成准备了条件。但是,埃及的行动半径最远抵达北叙利亚地区。尽管好战的法老图特摩斯三世,对西亚地区发动17次远征,但是深入到北叙利亚地区的次数寥寥可数。相应地,米坦尼的行动半径向南最远延伸到巴勒斯坦最北部地区,没有能力深入到南部的巴勒斯坦地区,完全依靠战争获取资源的想法肯定是不现实的。在这种情势下,埃及与米坦尼实现了和平,从而得以产生一个依靠和平手段获取资源的体系。到了赫梯主导的时代,赫梯与埃及进行了多年战争,最后还是握手言和,这不是因为赫梯与埃及爱好和平,而是因为赫梯和埃及的军事扩张半径也就那么远,不论是赫梯,还是埃及,势均力敌,都不能深入到对方的势力范围之内。随着人类进入黑铁时代,生产力获得了质的飞跃,铁器相比青铜工具极大地提升了生产力。相应地,国家的行动半径获得大幅延伸,在这种情势下,亚述的扩展半径就超过了青铜时代的赫梯、埃及、米坦尼,最终缔造了一个庞大的横跨亚非的大帝国。

因此,阿马尔那时代的和平外交体系的出现,是当时近东地区的生产力水平决定的。事实上,每个国家的扩张半径的大小,取决于扩张获取的收益与成本的比例,一旦收益与成本持平,那么扩张半径也到了极限。在阿马尔那时代,埃及与米坦尼、埃及与赫梯之间的地理距离,大致相当于各国扩张半径的二倍。在这种情势下,各国只有通过和平外交来获取彼此所需的物资,从而维持了一个和平交往的外交体系。

四、阿马尔那体系:多元交融的国际体系

从纵向来看,近东的外交体系的演进,从苏美尔城邦时代算起到阿马尔那时代,经历一千六百多年的时间。在这个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有新的因素加入进来,有最初的苏美尔文化因素,也有后来的阿卡德文化因素,还有后来的阿摩利人的游牧文化因素;既有塞姆人的文化因子,也有印欧语系民族的文化基因,还有胡里安人的文化因素。正是这些传统各异文明,共同推动着古代近东的外交体系不断演化。在这个过程中,各种文化因子融合共生,交汇而成了近东的外交文化。这种融合是如此彻底,以致很难区分哪些是苏美尔人的传统,哪些是塞姆人的习惯,哪些是印欧人的风俗。

从横向来说,阿马尔那体系覆盖了大部分近东地区,囊括了近东地区几乎所有的文明。在这个体系中,有两河流域南部的加喜特王朝,有上美索不达米亚的米坦尼王朝,有小亚的安那托利亚高原的赫梯王国,有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的亚述王国,还有遥远尼罗河畔的埃及。尽管西亚这些国家,都受到了苏美尔-阿卡德文化的强烈影响,具有同质化的文化特征,但是这些国家也将自己的文化传统带到阿马尔那体系之中。对于国际关系中最基本的战争与合作,各国都会从自己传统文化出发去理解。两河流域的传统文化认为,战争的胜负是神灵所决定的;周边民族对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政权的覆灭,这也是神灵的意旨;和平的到来与战争紧密相连,和平意味着敌人的屈服。米坦尼王国的胡里安文化认为,争权夺利是战争的本质和目的,和平就是大国之间和平相处。在赫梯人看来,战争是一场司法诉讼,是争论双方解决问题的终极方式。战争结束后,争端双方订立条约并以神的名义起誓,双方的敌对关系结束。在赫梯人看来,单单消灭反叛者是不能带来和平的,只有通过条约规范双方的行为、明确彼此的地位、规定彼此的权利和义务,和平才能随之形成[11]20。而北非的埃及,则保留着最为极端的战和观念。在埃及人看来,“战争是单向的行为,是消灭反叛者,是掠夺,是屠杀,是毁坏”[11]89。对于战争的结果,埃及人认为是可以预定的,即埃及人胜利,反叛者逃逸,然后埃及军队追击和屠杀[11]101。对于埃及的敌人来说,和平乃是投降的同义语,实现和平就是向埃及无条件投降和臣服。因此,投降者需要对埃及法老宣誓效忠,表示再也不会反叛埃及,“在有生之年,我们(注:投降埃及的人)再也不会对我们的主人蒙凯帕拉(注:图特摩斯三世)做邪恶的事情了,因为我们看到了他的力量,他给了我们所希冀的呼吸”[12]4。

在整个阿马尔那体系中,埃及带入了最为极端、不和谐的文化传统,这与当时各国平等的外交现实不相容。埃及为了解决这种外交上的困境,采取国内与国外相区别的处理方式。在国内的宣传中,埃及仍然将友好的亚洲大国视为臣服于法老的外邦,但是在国际交往中,埃及放下了这种自我中心主义,将埃及法老视为与其他国家君主平等的统治者。埃及适应了西亚的外交体系,采用了西亚惯用的外交惯例,甚至使用阿卡德语写外交文书,这对于埃及而言已经做出了重大妥协和让步。因为埃及人将自己的语言称之为“人类的语言”,在他们的意识中,埃及人的语言是人类的语言,据此我们可以推出相反论点:非埃及人的语言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在《阿尼教谕》中曾经提到埃及人向努比亚人、叙利亚人和其他陌生人教授埃及语[13]144;另外一份文献提到埃及法老要求定居埃及的利比亚人放弃母语改学埃及语[11]129。就是这样一个自我中心意识强烈的埃及,在国际交往中也放下了身段,以包容的态度来适应阿马尔那体系。

不单单埃及具有自我中心主义意识,其他国家也或多或少具有这种观念。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近东各国普遍形成了中心-边缘的意识观念,将自己的国家、文化视为中心,而将其他国家、文化视为边缘,从而确立国家中心主义的理念。例如,美索不达米亚人,以两河流域为中心,将地中海称为“上海”(tmtuelīti),将波斯湾称为“下海”(tmtušaplīti),这同样体现了他们的本土中心意识。同样,他们以两河流域为中心来确定方位,就逐渐形成了“天下四方”(kibrātumarba’um)的概念。在两河流域人的意识中,周边地区是文明不发展的边缘地区,其生活方式不同于他们自己。在文献《萨尔贡的地理》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话:“……阿克里图、阿穆如,南方的人;鲁鲁布,北方的人。他们不懂得建筑……他们不懂得埋葬。”[14]73-75在《阿卡德的诅咒》中也有过类似的描述:“山区的阿摩利人,那些不知道谷物的人,为她送来了上等的牛和羊。”[15]363但从此种理念来推演,埃及法老不会将西亚大国视为平起平坐的伙伴,巴比伦国王不会将米坦尼国王视为兄弟。尽管这种国家中心主义的观念根深蒂固,但是多元化的近东是谁都无法回避的现实。各国纷纷放弃了国家中心主义观念,自视为神的法老,与西亚大国互称兄弟,将周围国家、民族贬为禽兽的巴比伦地区的加喜特王朝,也会为了礼物贸易而奴颜婢膝,而米坦尼国王不厌其烦地向埃及争取获赠更多的黄金。这些国王,就如一个村庄中的村民一样,彼此称兄道弟,为了蝇头小利而争吵不休。在阿马尔那体系中,看不到神王法老,也看不到马尔杜克选中的国王,也看不到台舒巴神喜爱的君主。在这里任何国王都是平等的,都是相互依赖的,都是阿马尔那大村庄中的一员。阿马尔那体系,使各个自以为是的古代文明,认识到自己的文明并不是唯一的,在某种程度上培养出了各个文明兼容并包的心态。

[1] M.Liverani.The Great Power’s Club [A].R.Cohen & R.Westbrook.AmarnaDiplomacy[C].Baltimore &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0.

[2] 罗曼·赫尔佐克.古代的国家:起源和统治形式[M].赵蓉恒,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 G.Algaze.TheUrukWorldSystem[M].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

[4] A.H.Podany.BrotherhoodofKings:HowInternationalRelationsShapedtheAncientNearEast[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5] G.Buccellati & M.Kelly-Buccellati.Tar’am-Agade,Daughter of Naram-Sin,at Urkesh[A].L.Al-Gailani Werr,et.al.OfPotsandPlans:PapersontheArchaeologyandHistoryofMesopotamiaandSyriapresentedtoDavidOatesinHonourofhis75thBirthday[C].London: Nabu Publications,2002.

[6] W.L.Moran.Akkadian Letters[A].J.B.Pritchard.AncientNearEasternTextsRelatingtotheOldTestament3rded[C].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9.

[7] C.Zaccagnini.The Interdependence of the Great Powers[A].R.Cohen & R.Westbrook.AmarnaDiplomacy[C].Baltimore &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0.

[8] G.Beckman.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 Late Bronze Age[A].R.Westbrook.AhistoryofAncientNearEasternLaw[C].vol.1.Leiden & Boston: Brill,2003.

[9] R.Cohen & R.Westbrook.Introduction: The Amarna System[A].R.Cohen & R.Westbrook.AmarnaDiplomacy[C].Baltimore &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0.

[10] W.J.Hamblin.WarfareintheAncientNearEastto1600BC[M].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2006.

[11] M.Liverani.InternationalRelationsintheAncientNearEast1600-1100B.C.[M].New York: Palgrave,2001.

[12] B.Cumming.EgyptianHistoricalRecordsoftheLaterEighteenthDynasty[M].Fascicle.I.Warminster: Aris & Phillips,1982.

[13] M.Lichtheim.AncientEgyptianLiterature[M].Vol.2.Berkeley,Los Angeles &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6.

[14] W.Horowitz.MesopotamianCosmicGeography[M].Indiana: Eisenbrauns,1998.

[15] T.Jacobsen.TheHarpsThatOnce…:SumerianPoetryinTranslation[M].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7.

猜你喜欢

两河近东埃及
古代两河流域文明运河功能探析
Hide-and-seek for Halloween万圣节捉迷藏
农业起源的考古学探索
埃及艳后(外二首)
苏宁教父 张近东
“一江两河”区域青稞氮肥推荐指标体系研究
埃及有个鲸之谷
两河流域早王朝时期作为地理概念的“苏美尔”
穿越新丝路——渝新欧暨中俄两河流域
苏宁总裁张近东的创富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