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绿林里的村庄(散文)
2018-04-13谭岩
谭岩
阳光
在丘陵地带,祖先居住的地方多半就在山冈。
山冈和人一样,都是有名字的,根据不同的形态、地貌和住在当地的人的姓氏,叫夜红山、茅草冈、黄家岭、康家坡,总之是在田野和天空相接处,一条蜿蜒的山脉如同一堵墙,把眼前的世界分隔成了两个部分,人间和天上。山下的世界万物生长,一派生机,山上的世界白云飘浮,一派祥和;而连接这两个世界的隔墙,那条蜿蜒的山冈,灰黄裸露的山弯处浸染着一块深绿色,仿佛山冈的心脏,那是一片残存的树林,是大肆砍伐的人们提着刀具砍斧唯一踌躇的地方。在那片绿树掩映处,就是先人们居住的村庄。这个村庄,坐落在人间,行走在天堂。
树林里的村庄宁静又安详。走进来的人都会变得温文儒雅,屏声静气,跟来的狗也静立在山道上。没有喧闹的吵嚷声,更无狗吠鸡唱,只有鸟声风声,风动树叶声,似时间的河流在树林间流淌,又似看不见的清泉,在天上,在很远的地方回响,又像谁,在某个地方低声吟唱。一阵树摇枝曳,草禾低伏,一阵风儿荡向远去,那必定是看不见的行人触动了枝叶,飘拂而去。抬头仰望,树顶上的天空天高云淡。无云的时候,也是无风的时节,树和草都静立不動,根根草木,片片树叶,浮在时空,如同镂空的图案。一片叮 叮 当当,那是灿烂的阳光,从树梢投下树林。暗淡的阴地上,杂草和落叶上,亮着一块块水晶样的阳光,林立的树干间,插进来一根根光柱,如同齐天大圣的金箍棒,又似一条条闪光的时光隧道,伸向空去。阳光的辉映里,树林里的村庄一片光辉灿烂,明静亮丽。
明亮的世界里居住的都是亲人、邻居、村人。爷爷、婆婆、外公、外婆、父亲、母亲、邻居大爹、二婶、放牛的老头儿、算命的瞎子……进了树林,也像看见了一个个亲人,那些树、那些草,都在摇动,都在闪光,都在说话,都在对你含笑招呼,一如既往淳朴好客,拘谨又热情。他们,仿佛仍然活在人间,活在蓝天白云下的世界里,只是从山下的村庄搬到了山上。
斑驳的阳光洒落在他们的房子上,那些陈年的土堆或新修的坟茔上;上面多半已经披着一层青绿,生长着绿色的植物;或者后人植上的一丛芭芒草,覆盖了整个坟头,或是栽种的一株铁树,在坟头正开着一串串的花,或者哪里蹿来的一丛毛竹,登上坟冢正拔节出笋,如同新长的一头茂盛的发;墓碑及坟前的拜台,刚被上坟祭祀的亲人清扫得干干净净。满地的寂静感觉不出丝毫的恐慌,满坟的杂草感觉不出丝毫的荒凉,有的只有见到亲人的踏实安详,只有满眼的青绿,蓬蓬勃勃,青葱昂扬。这些蓬勃和昂扬,共同组成了那刻在坟碑上,那千篇一律,却从不让人感到重复累赘的愿望:
——长发其祥。
走路
人们住的地方,多半就只有这两处,山下和山上。山下是活在自己的世界,活在柴米油盐里;到了山上,就活成了仙,活在了别人的世界,活在亲人的怀念和左邻右舍的闲谈里,活在白云一样的缥缈中。
从山下的村庄到山上的村庄,自然有一个过程,更少不了一项仪式。
逝世,牺牲,去世,这些文绉又拗口的词儿,与村人们的生活无缘也无关,人们习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习惯与生活相关的事情,习惯那些说了千百遍跟摸得光溜溜的刀把儿锄头把儿一样的词儿。人死了,就有专门报丧的人,叮叮当当骑着自行车四处去告知亲属。见面的第一句话,也是:
你的某某,舅爷(大爹,姑婆),已经走路了。
仿佛人一生下来就在行走,走一条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路,来到这人世间,只是其中的一站,在这里歇一歇,然后灵魂一闪,只留下这歇息的躯壳,继续那条漫漫长路。
或者被告知的亲属正在田里栽秧呢,如果是自己很亲的人,亲爹、亲妈、亲兄弟姐妹,那得知噩耗的妇人傻了似的一愣,手中栽了一半的秧巴儿掉到了田水中,接着哇的一声大哭,一身泥的拔腿就往田埂上跑,一边抹着眼睛;如果又隔了一层,是表兄表妹、姑婆姨婆、郎舅叔伯,就会慢条斯理来到沟水边洗着腿上的泥,一边跟报丧的搭讪,哦,什么时候的事?进屋喝杯茶?
报丧的人照例是没有时间留下来喝茶的,几句话匆匆说完,又跨上自行车去下一家。这边得知消息的人望着报丧的人骑着自行车走了,照例是要埋怨几句:正忙,真会挑个好时候!一边想着是不是要把没栽完的几厢秧栽完,晚上再去村头的店子里买上花圈,提一捆烧纸,天黑了赶去,也不会误了晚饭。
这场景自然是多年以前的事,现今通信发达多了,不再用人骑着自行车挨户去通知,由一个人打个电话就行了,可报丧的话仍跟多年前一样:你的某某走路了,定在某某时候发丧。一遍电话还没有打完,突然听见屋外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扭头从大门口一望,早有一队亲戚扛着花圈提着烧纸,下了摩托车,进门来叩头了。
亲戚到齐了,下一步自然是要准备发丧,可发丧的时间也有讲究,也会请人看期。
大家已习惯了做大事都会看个期,盖房子动土、立门、上梁、生日打喜、结婚祝寿,这些红白事务都是人一生的大事,不能随便马虎;同样,这出灵,什么时辰人从山下的村庄搬迁到山上的村庄去,同样也是一件大事。
看期自然是去找堂上的汤先生,那个算命的瞎子。那个老头儿虽然双眼看不见,但却掌握着眼睛看得见的一村人的穷通祸福。自然是要提上烟酒,或者干脆就给点钱吧。汤先生听明来意,就会摊开手掌,在手指头上一阵掐算,嘴中也念念有词。那长长的大拇指的指甲一掐一顿行走在他那竹节似的手指上,仿佛正艰难地跨过一道道人生的关口,那来算期的人,也两眼不眨,一脸凝重地望着这位算命先生。
或者那算命的汤先生早在前几年也走路了,不在了,还有他的徒弟万寿啊,住在街头的什么地方,可以找他去——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别人都在这么做,不看个期心里总不踏实啊——不过看期的价钱已经涨了,熟人也要一百五。是多少就多少吧,只要对后人好。或者那万寿也不在了,还有徒弟的徒弟家旺嘛,天天拄着棍子去到桥头坐的。总之这样的人总会有,只要盲人存在,这样的行当就少不了。在乡下,盲人才是能看透这人世间的一切祸福的能人。
看的期多半是某一天的天亮前,辰时或者卯时。一阵尖锐的哭号声、唢呐声、急促的鞭炮声之后,一方沉甸甸的棺材就从丧家的大门口抬了出来,蚂蚁搬家似的。一大群人用手抬着棺材从窄狭的门口移出来,放到院场中已经支好的两条长板凳上,然后系上粗重的棕绳,穿上比棕绳还要粗重的抬杠,几个抬重的人一声吆喝,在孝子的哭声、唢呐声、飘动的纸幡花圈中,于黎明前清寒的朦胧中,被一群人抬着的棺材,像在还没有完全亮的黎明前的雾色里飘浮着,向山冈上飘去。
那是一场隆重又悲催的迁居仪式。
或者那几天期都不好,这停在堂屋中的灵(棺材)就要多停几日,灵前一盏长明灯,时时有孝子、亲人去叩头烧纸,还得记着常往那长明灯碗里倒菜油,免得油熬干了;买的一头猪也快吃完了,就又得赶紧去找人,再买半扇猪肉。
也有不相信什么期不期的,管他什么时候,想葬就葬。可是这样的结果往往传言得让人毛骨悚然。那一天正好犯重丧,埋了不几天,这家里的人,儿子骑车被撞死了,或者孙子掉进堰塘淹死了,刚过丧事没几天的人家,又扯起塑料棚,摆上了花圈,忙碌着一大群帮忙办丧事的人。
如果真的犯了重丧,又有种种原因不得不在某一天出灵发丧,就要先请人治过——在这些楚地,有着楚人巫祝传统的后裔,治的过程更是神秘又不得而知,被“治”过的孝家那一家人,疲惫的脸上让人看上去又多了许多的秘密。不管怎么样治,到了出灵的那一天,总会看见孝子也躺在棺材板上,被人一同在黎明中抬出家门。或许一棺抬出两人,是重丧已犯不会再犯的意思吧。
也有棺材停放在家中好几天的,天天有一干人在那里忙碌着,每一顿都在坐流水席,人来人往的很热闹,那是因为还有一位亲人,在北京读大学的姑娘,在广州打工的儿子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要等着见最后一面。可如果是在夏天,棺材停放时间太长尸体就会散发出异味,几个当家管事的一商量,怕是等不得了,明天送了吧?好,是要赶紧送了!乡下虽然也已实现火化,但火化后的骨灰仍然放进了棺材,埋进了泥土,人们在潜意识里,仍然有棺椁盛殓的传统。于是第二天的黎明,天还没亮,远方的山冈还看不清轮廓,突然村子里就会响起鞭炮声、唢呐声,随风吹来的隐隐约约的哭声。听见一阵拖拉机的马达嘭嘭嘭出了村口,那是拖着灵柩到县殡仪馆去火化。
临近中午,村后的山冈上传来一阵鞭炮声,冲天炮也带着哨声冲向空去,震得屋角都在回响,那片树林里炊烟似的升起一阵白色的硝烟,那是送葬的队伍火化回来,进了那片树林,准备下葬。
树林里的“新居”已经提前准备好。一条长方形的半人深的土坑,刚好容那口棺材放进去。土坑外面堆着新鲜的泥土,棺材放进去后再把这些土培上去。这个新居放进棺材前称为“井”,挖坑也称为“发井”,大概也取发达、昌发的吉祥意。新居的选择有的是多年前主人自己已经看好,地势好,或者挨着路边,孩子们来烧个纸叩着头也方便;或者玩得好的邻居朋友已经埋在了这里,想跟他埋在一起;也有母亲或者父亲先行去世了,旁边已经预留了一个空位置,做一个合坟,立一块碑就行了,也为孩子们节省一些开支,减轻一点儿负担。也有突然说走就走了的,这些事情并没有考虑到,于是发井的时候,就要请一个知道一些讲究、懂一点儿礼数的人一同前去,现场看一块地。选择坟地说起来也是千人一面,那就是男对包女对凹,是埋男的坟头就要对着远方的山包,反之就是山凹,这大约也是顺其自然,与天地和谐的道理。
如果是一些很讲究的人家,在这一方算得上有权有势的,做什么都要显得高人一筹的,葬礼自然除了排场外——请的帮忙打杂的人多,两三班响器,全是镇上最有名的,打丧鼓的吹唢呐的一应俱全,还请了县剧团演戏的,几个化了妆的女演员一举手一投足,和村里的女孩子大不相同,老远就传来一身脂粉香,着实让人要多瞄几眼;酒席的规格也高,席面是两个火锅,七大碗八小碗;抬重的除了一人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两包十块的香烟,还另封了封子,捏在手里也并不薄;选择坟地的大事更不会马虎。早请了鸣凤山的道士,那个姓崔的师父,用小车接来,几个有脸面的亲戚陪同上夜红山去看风水。毕竟是道中人,看风水的崔师父虽然年轻,但人家一看也是一脸异相,有很高的道行人的相,眉高眼阔,肥头大耳的,只是一双眼望人,怎么看也如同一对鸡眼,看得让人浑身不自在,脚下赶紧几步走开,不如去忙自己的。那一身道袍云鞋,也让人高看不少,远远地站了,只有咂着嘴巴崇拜的份儿。而主人家,也是十分地敬重,听说暗里已经给了重重的酬谢,这时还跑前跑后的一口一个师父,大几十块的大中华香烟敬了一支又一支。崔师父两个耳朵上已经夹满香烟了,这时又接过敬来的一根香烟,站在一块山坡上,用拿着烟的手一指,就是这个宝穴了!接着左右比画着说,什么前有罩后有靠,什么左青龙右白虎,什么寅葬卯发,一套套说得让人茫里茫然又肃然起敬。主人虽然尽量不露声色,却也望着这一块从没发现的风水宝地忍不住满面笑容,心中暗喜。跟着来帮忙的也都羡慕不已,望着这块突然价值连城的宝地,后悔自己过去过来过了无数趟,咋就没发现这么个好地方。一面脸上赶紧堆上喜色,恭喜主人家人丁兴旺,钱财猛进,心下在盘算果真这家发财了,以后自家能跟着沾点儿什么光才好。
不管是自己随便找的穴地,还是请人看的风水,迁居的方式却不得不殊途同归:都要进入泥土,都要为泥土所覆盖。棺材被几根粗棕绳吊着,放入了“井”中,孝子用衣襟兜著一兜泥土,旁边由两人架着从棺材上几步走过,一面把衣襟里的泥土撒上棺板,等在四周的铁锹见那孝子的第一抔泥土落上棺材,便一起举起来,在一阵唢呐声中,铺天盖地的泥土从四面八方盖下来,人就从此完成了迁居,进入了这树林里的村庄。
烟狗
从山下迁居山上的仪式,烦琐、漫长又虔诚耐心,是一个依依惜别的过程。
首先是三天复山。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不是道家的理念深入民间,无从去考证,但“三”在民间的确是颇受偏爱的一个数字。婴儿出生的第三天,要进行“洗三”,用艾蒿、大蒜梗茎、槐树皮,熬成药水给婴儿洗浴,从此百毒不侵百病不生。女子结婚嫁到夫家,第三天必得回娘家住一晚或玩几天,叫“三天回门”,三天回门后,娘家从此不再是自己的家,成了客人,婆家才是一生的归宿。人去世,安葬后的第三天,亲人们也要来到坟地,进行一个祭奠仪式,叫“三天复山”,这个仪式做完,才算正式入土为安。
这一天,除了烧纸、放鞭,晚辈们一个接一个跪在坟头叩头、烧纸,再次送别,还要烧一些亡者生前用过的衣物:没有放进棺材的衣服,两件旧毛衣,一件旧棉袄,一顶毛线织的帽子;生前不离手的拐杖;行走提着的一个草垫子,这些都丢进了坟前的熊熊大火中。扑的一声,衣物一丢进去,火堆腾起一阵烈焰。烈烈火焰,仿佛把时空撕开一条隧道,在那阵阵腾起的烟雾中,逝者生前的用品被一一传递过去。也有不烧的,比如一块手表,完好无损,烧了也可惜,就会对着火焰后的坟堆说,你的手表,给了迅子了,你得病到医院打针时,都是这个外甥子骑着自行车送你,也算是送给他的一个念什……火焰呯的一声又腾起一团灰烬来,仿佛亡者已经听见了,点头应允了,而那个外甥,一个正读初中的小子,戴着舅父的手表,被燃烧的纸物炙烤得满头大汗,正低着头跪在那里叩头燃纸。
也有人一悲伤,事情一多,考虑的不周全,忘记了一些那天要带去烧的,过了一天两天,早晨一起床,就会迫不及待地对家人说,昨天晚上梦见爹或者梦见妈了,说要抽烟找不着烟袋,或者是要梳头找不着梳子,原来放在大门后的一杆烟袋,或者收好了要带上山的一把梳子放在了柜台上,复山时忘了拿去烧了。这就要找一个时间再上山去,把父亲的烟袋或者母亲的梳子放在那坟头上。也有很多东西是不烧的,比如碗筷,洗漱的瓷盆,常用的茶杯,都扣在坟头。人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仿佛在人世的生活习惯并不会改变,生前的吃穿用度,仍在继续。送上山来的有的是完好的新碗新盆,怕别人拿去了,就把它敲碎,敲碎后再扣在坟头。
祖父生前曾和生产队的几个老头儿在夜红山开荒种地,在那山上搭建过一个棚,后来还改建成两三间土房,中午或晚上,有时也吃住在那山上,开出的梯田一块连一块,连到了天边,种的西瓜、红苕,藤叶都蔓延到了坟地旁。当时有人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夜红山上老愚公”,还登在报纸上。这几个老愚公,要在那里简单生活,要盆要碗要杯子,就捡起坟头那些没有被砸破的盆碗,抠掉上面的泥土,走时说一声:我们先借去用了!就跟邻居家借东西似的。
在以往,父母去世了,在朝当官的要报丁忧,要回乡守孝三年,如果朝廷不批假,那叫“夺志”,是很无奈也是很可以拿出来炫耀一把的事情。在地里种田的百姓就实在得多,也没这些麻烦,在坟旁搭一间草棚茅屋,就能守起孝来。一守也是三年。在这三年里,家里贴的春联也是白色的,和邻居大门上的春联颜色不一样,对联的内容也不相同,全是思念悼念的意思。现在,守坟的习惯已经演变,不再是三年,而是三天。这三天里,天天提着篓子去坟上送饭,把在家吃的饭菜一样夹一样,用一次性的塑料碗装了,提去供在坟前。人呢,也不用再在坟地搭棚守夜,用带去的一种别的物件代替,叫“送烟狗”。
烟狗是用稻草编扎的,头部扎成狗的样子,身子也是狗的形状,只是那狗身特别长,像一条龙。把扎好的烟狗带上坟去,围着那坟盘一圈,从一头点燃,烟狗就蚊香似的一燃一夜,在暮色中冒着绵绵不断的青烟。
蚊香是为了驱蚊虫,烟狗自然也有它的用途。问起烟狗的来历用途,就会有老人们讲,先前时人烟荒凉,豺狼横行,新坟多有被豺狼野狗侵犯,尸骨多有被扒出来啃食的危险,人不能在坟旁边守着,就点燃烟狗来护坟。野兽总是怕火的,豺狼野狗一干牲畜见了烟火自然不敢前来,对着黑暗中那火光护卫的坟茔,顶多仰月长啸几声,便失望地四下散去。很多看似迷信的东西,诞生之初却不乏实用的价值。
一条烟狗要能燃到天明,就要扎得实,扎得紧,也要有一个好手艺。村里有一个会扎烟狗的人叫石头儿,小时候村里人管他叫石头儿,如今大了快老了,一村老老少少还是叫他石头儿,至于大名,大约除了他的爹妈,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家里穷,生活在底层的底层,人们对生活得比自己差的人,就有了能够傲视一下他人的资本,还是人们对遍地遍坡的石头见惯了,也叫顺了,改不了。这个跟地上的沙石一样平常的人,快五十岁了,仍然光棍儿一条,又瘦又弱,两条腿像两根竹竿,肩头常常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塑料瓶、易拉罐、纸壳儿,见人来了就远远地站在一旁让路,安静得像一头老山羊。靠捡垃圾,石头儿还养活着一个继父。可就是这样一个卑怯的人,却偏偏会扎烟狗的手艺,扎的烟狗又沉又实又俏。平时人们不知道他的存在,哪家有人去世了,才突然记起村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石头儿,烟狗扎好没有?送烟狗的人提着供饭菜的篓子,站在院场里喊。
来了!从猪栏楼上的稻草堆中,一个满身沾着草屑的人爬了下来,沾着草屑的额头沁着一层汗珠,手中提着绾成一团的沉甸甸的烟狗。
烟狗一送就是三天。
三天的烟狗烧完,三天复山也就结束了,那一张张悲切又疲惫的脸,才露出一丝轻松。一行人下山时,就有人望着那坟头说,这时爹(妈)不知已经走到了哪儿了?就有一个年老的长辈长恨一声说,这个时候,早已是喝了王婆的忘魂汤,过了奈河桥了!——那回答的认真的姿态和肯定的语气,就跟亲眼见到了似的。
并不缺乏一些传说故事的村人们都知道,奈河桥在冥府,连着阴阳两界;喝了王婆的忘魂汤,走过了奈河桥,阳世间的一切牵肠挂肚,都不复存在了。
听见这话的人脸上就有一种失落,又问,那,像我们這样弄,他(她)知道吗?
仍是那个年老的,仿佛经历了很多事情的长辈,就叹一口长气,说,后人是尽后人的孝心——是做给后人看的!
尽孝心和做给后人看的事还多。这三天复山结束,接下来就是“烧五七”。
烧五七一般是在死者去世一个月后,也有提前的,主要的仪式有两项,送灵屋,包包袱。
灵屋自然是纸扎的,扎得精美绝伦、富丽堂皇,三层或者五层,全是高楼大厦、琼楼玉宇。生前即便住的如何低矮的土房,死后也要住上摩天的高楼;生前即便如何的贫穷,死后也要富贵荣华,总之生前达不到的一切愿望,死后亲人们都能帮助实现。实现这个愿望的多半是孝女,亡者的姑娘。之前的祭奠以孝男,亡者的儿子为主,这个时候,祭奠的主角就转换到了姑娘的身上,如果由于种种原因,姑娘在死者生前没有尽到应尽的孝道,这个时候的灵屋买得就越发气派,不仅有琼楼玉宇,还有竹人竹马、童男童女、服侍的大队人马,全不亚于皇宫的气派。
烧五七的头一天,要在家摆灵位,灵屋买了搬进屋来,供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把亡者的灵牌放进那灵屋里,标明这灵屋的主人,琼楼玉宇之所属,再点上长明灯,亡灵就算住了进去。这时就有亲朋好友来送包袱,全是提来的一捆捆的火纸。这些火纸要作为冥钞,包成包包,寄送给亡人,就叫送包袱。火纸变成冥钞,包成包袱,也有一个过程。多年前,是用一个中间有孔的圆形的铁锥,在那火纸上用木板敲打,把火纸敲打上一排排的孔印,类似五铢钱或铜钱的样子,算是变成了冥钱。可冥钞也在与时俱进,五铢钱或铜钱,阳间早已过时不用,敲打冥钱的孔形铁锥也丢进了废铁篓,人们用百圆或伍拾圆的钞票,挨着在那些火纸上象征性地贴一下印一下,那些火纸就变成了钞票。这些被人民币贴印过的火纸,用白纸一沓沓地包起来,上面寄信一样写着寄送和收取人的名字,就成了包袱。所谓寄包袱就是寄钱。那些白纸包着的包袱,如同寄信一样还要写上缘由,收、寄人的姓名,日期,包袱数量、序号:
逢五七之期虔具信袱共XX包奉上第X包
奉
故显考(妣)X府讳XX老大人 收用
孝 男(女)XX叩
天运 XX年XX月XX日火化
而包袱的背面,那封口上则会写一个“封”字,算是一个完整的包裹。
那些白纸包着的包袱,堆在供奉灵屋的桌子下,如同码了半边屋的白砖头,加上桌上供的富丽堂皇的灵屋,仿佛这逝去的人真的过上了锦玉衣食的生活。
时间一长,任何痛苦都会淡化,都会日历一样一页页地翻过去。这个时候家里有老人的,也似全然忘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在家人们的一片忙碌中,拄着棍子盯望着那高大气派的灵屋,那一屋象征金钱的包袱,羡慕起来。正在忙碌的姑娘或者孙姑娘,听见就会笑着说,你死了我们还不是一样地弄么!听到了这句话,老人的脸上就会绽出满意的笑容。
也有图简单的人家,买村头杂货店里印好的冥钞,和真钱很像,动不动上万上亿的,一沓就是多少多少亿的,生活在阴间的人都是亿万富翁。用白纸包成包袱时,就有亲属提醒,你们要印点儿零钱啊,不能让他(她)花钱时找不开。关于只寄亿元大钞找不开零而报梦的事情,也时有传闻。于是在寄送那些百亿圆的冥钱时,也会掏出伍圆拾圆的小额钞票在那火纸上印一些零钱。
到了第二天烧五七,那些用箩筐挑上山来的包袱,那些成捆成堆的冥钱,和那灵屋一起,在死者的坟前焚烧。火苗最先燃着了那灵屋糊着的斑斓的彩纸,露出了灵屋竹扎的骨架,接着一阵噼噼啪啪的竹节燃烧声,一阵蝴蝶似的灰烬腾上空去,琼楼玉宇和数不清的冥钞就飞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死者去世后的最后一个祭奠仪式,叫“烧周年”,很多人也叫“脱白转红”。
烧周年的时候,亲朋好友又聚在了一起,到死者的坟头烧纸放鞭炮,进行迁居仪式的最后一次祭奠。所不同的是,烧周年的时候,也会请来一班响器,唢呐锣鼓,孝子出门时,头上戴着孝,一块白布,大门上贴着一副白颜色的对联。戴着白布的孝子走在一行祭奠的人的前面,后面跟着响器班,一路吹吹打打朝山冈上走去。在坟头烧完了纸,叩完了头下山时,早把准备好的一块红布搭上了孝子的头,叫“脱白转红”,一行人又吹吹打打,簇拥着孝子回家去。原先的孝子,搭在头上的“孝”,是一块白麻布,后来改成了一块白的确凉,便于仪式用完了还可以做一件衣物一件汗衫,而脱白转红时搭在头上的“红”,现在也是一块红床单,仪式完了家里还可以用。
孝子搭上了“红”后,唢呐吹出的不再是哀哀凄凄的调子,而是《状元回乡》喜庆歡快的曲调。留在家里的人听见一路欢快的唢呐声传来了,就拿出一副早已备好的红颜色的对联,贴上大门,盖住了那副白对联。悲伤被覆盖了,人们进入了正常的生活,对亲人的怀念和祭奠,从此也进入了年关、清明的常态里。
团年
在乡下,家务事儿孩子们没有不积极参加的,吃饭前的捡桌子、抽筷子、端菜、盛饭,这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更是家常便饭。有时见桌面上有些脏,黑黑的一层油污,抹去抹来,抹不去那一层灰暗的颜色。碗和筷子都是刚刚在清水里洗了的,还沾着亮闪闪的一层水,而吃饭的父母呢,总是有这个事儿那个事儿,一时不能来吃饭,剩了饭又怕凉了,筷子放到桌上又怕脏了,就把空碗放到饭桌上,一双筷子放到碗上。
好不容易见忙活完手头事儿的父亲来了,正准备拿了那放在桌上的碗去盛饭,没料想走到桌边的父亲伸过手来就是一拐脖:
谁把碗筷子这么放的?
原来,空碗上架着一双筷子,是不吉利的,祭亡人的。
到了大年三十,是全家团圆的时候,那年三十中午的一顿团年饭,参加的人不仅有常年分灶吃饭的一大家子人,兄弟妯娌、侄儿侄女,还有住在山冈上的亲人,那些已经亡去的,婆婆爷爷,父亲母亲,其他生前常在一起吃过饭的先辈们。
那个时候,大门上鲜红的对联已经贴上,一条长龙似的鞭炮盘在大门口炸出了一地的红花,鞭炮的浓烟还没有飘散,便掩了大门,进屋吃团年饭。
丰富的菜肴摆满了桌,火锅炖得热气腾腾,一家人却站在桌边,不能落座。
桌上摆着几只空碗,空碗上摆着一双筷子,要请亡人回家过年。
一副空碗筷,应对着一把椅子、一个座位,摆放座位的说,爷爷,您坐这儿,婆婆,您坐这里——仿佛那些亡人就站在身边,请好坐定了,再给“他们”斟酒水。生前爱喝点儿酒的,塑料杯里就倒点儿酒,喜欢喝饮料的就倒一点儿饮料,还有的家人,就往桌上的空碗里象征性地夹一点儿菜。站等片刻,意思是那酒和饮料喝完了,就把塑料杯里的酒水倒在桌下的地上,说一声给婆婆爷爷盛饭!就有晚辈拿着空碗——现在多半也是一次性的塑料碗,去象征性地盛一点儿饭,放在桌上。又稍等片刻,说,给爷爷婆婆倒茶!意思是饭已经吃完了,上茶水。这时就把先前装过酒水的塑料杯倒上一点儿茶水,放在桌子上。那刚倒上的冒着热气的茶水,再一杯杯地倒在地上,桌子下的地上湿湿的一片,然后把椅子凳子拖一拖,移一移,口中说,婆婆爷爷你们请到一边坐吧。这时请亡人回家团圆的仪式才算进行完,站在桌边的一家人才能坐下来喝酒吃饭。
那些刚请亡人用过的塑料杯还可以再用,盛过菜和饭的塑料碗,则要扣在一起,放到一旁,到了晚上人静的时候,就送出去,放在夜色里,面对山冈上的那个方向的空地上。
山冈上的村庄常年是寂静的,除了隔段时间起一阵鞭炮声、唢呐声、哭号声,那是一户新的邻居又迁了进来,或者偶尔有人来烧烧纸叩叩头,或是砍几根柴,扒一担烧火做饭引火的松毛,经常的就只有风声、鸟声飘过天空的云影,惊动林子里的野兔奔跑的声音。但到了清明春节,尤其是春节,这个林子里的村庄就热闹多了。年三十的团年饭一过,亡人刚被请回家来团过年,就又有家人去给他们上坟了。穿上了过年新衣的大人小孩,提着鞭炮、纸钱,走亲访友似的,往日寂静的进山的小道,一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几条狗也欢快地在山道上来回奔跑。多日不见的熟人村人,常就在这进山的路上遇到了,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就又听见树林里传来一阵鞭炮声,抬头一望,一团团的青烟正从那树林里升上天空。
在乡村,在同一个地方,常常就同时并存着两个村庄,如同紧挨的近邻;一个村庄是安静的,一个村庄是喧嚣的,安静的村庄不会说话,却永远生活在另一个喧嚣的村庄里。白云飘浮下的山冈上的村庄,永远安静地凝视着山下的人们。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