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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香宾馆(短篇小说)

2018-04-13晓苏

北京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夜来香襄阳宾馆

1

光陰似箭,胡葱一晃就四十八岁了。以前听到这个成语,胡葱总当成比喻,现在才发现,日子过得本来就这样快。

生日的这天早晨,胡葱醒来后没像往常那样按时起床。公公和婆婆前两年都过世了,儿子长年在广东打工,明礼昨天也临时去了鹞子河。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她想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在床上赖到天黑也没人管。要是明礼在家,她得起来给他张罗早饭,或许还要为他清洗头天晚上换下来的衣服。她虽然说不上勤快,但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还是要尽的。

明礼知道胡葱今年满四十八岁,也记得今天这个日子。他虽然是个粗人,但粗中有细,该记得的都记得。在油菜坡这个地方,人们都把四十八岁生日看得很重,认为这是人生的一个关口,必须大过一场。早在几个月前,明礼就提出来要给她过这个生日,并计划杀一头猪,宰一头羊,买一百斤酒,把亲朋好友都请来聚一下。他还准备请一支乡村乐队,让他们身穿戏服,载歌载舞,风风光光地热闹一天。但胡葱没同意,一口就拒绝了。她读过一年半高中,还到县城待过一年,兴趣和爱好跟村里很多人不一样,对大张旗鼓请客一向反感,尤其讨厌过事时请乐队,你出钱,他们却声嘶力竭地唱别人的喜怒哀乐,与你半分钱的关系都没有。胡葱既然坚决反对,明礼便放弃了,后来再没提给她过生日的事。

昨天下午,鹞子河一个搞建筑的包工头给明礼打电话,说那里有栋楼房正要封顶,急于找几个力气大的人去帮忙抬三天水泥板,每天工资两百。他接完电话问胡葱,我去不去?胡葱说,随你。明礼有些为难地说,去吧,明天是你生日;不去吧,三天有六百块钱。胡葱苦笑一下说,那你还是去吧。明礼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骑着摩托车去了。鹞子河离油菜坡有四十几里路。胡葱心想,明礼这一去,至少三天后才能回来。摩托车的声音在胡葱耳畔消失的那一瞬,她心里陡然冷了一下,好像有人朝她肚子里扔了一块冰。

事实上,胡葱内心并非真的不想过这个生日。四十八岁是她的本命年,她也想好好地过一下,至少在心里留个纪念。她只是不愿意像明礼说的那样过,好像是过给别人看的。胡葱希望换一种过法,比如让明礼陪她到县城玩一天,晚上找个宾馆住一夜。如果嫌县城远,到老垭镇玩一天也行,镇上也有宾馆,也可以在镇上过夜。说穿了,胡葱其实是想出去住一夜宾馆。说起来可怜,她已经四十八岁了,至今却连宾馆都没住过一回。胡葱曾经把她的想法委婉地告诉过明礼,可明礼觉得她这个想法很无聊,很荒唐,很可笑,甚至还骂她是神经病。从那以后,胡葱再也没提到过生日这件事。

胡葱平躺在床上,轻轻地闭着眼睛,像放电影一样把她的前半生回顾了一下。她不是油菜坡的人,娘家在千难沟对面的羊村。她打小内向,话少,从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成天疯疯癫癫,一有空就躲在一边低头读书。她学习不错,初中毕业后还考上了县二中。不过二中不在县城,在一个比老垭镇稍大一点的镇上。读高中时,她的成绩也挺好,老师说她到时考个二类大学毫无问题。遗憾的是,父亲重男轻女。她高二刚读了半年,父亲就逼她退学回家给哥哥带孩子了,一带就是三年。直到侄儿上了学前班,父亲才想到给她找个事做。她有个姑妈,在县城幼儿园当老师,父亲便让她去找姑妈。当时幼儿园正缺保育员,姑妈就介绍她当了临时工。可是好景不长,在幼儿园只待了一年,姑妈就把她送回了羊村。回到羊村的第二年,便有媒人给她说婆家,介绍的就是明礼。明礼长得很一般,只读了个初中,压根儿配不上她。但媒人说明礼的叔叔是村支书,如果嫁给他,她就可以到村幼儿园当老师。就这样,她答应了,嫁到了油菜坡。谁料,她当上老师还不到一年,村幼儿园就关了门,从此便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回首往事,胡葱发现自己的人生真是平淡,仿佛四十八年都白过了。不过,也不能说完全就是一张白纸,激动人心的事情也曾发生过一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铭心刻骨。

胡葱那时在县城幼儿园当保育员,已经满了二十一岁。有一天晚上,她去电影院看电影,是一部爱情片,片名已经忘记,事实上当晚就没有记住。因为,她那天晚上压根儿都没心思看电影,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一个小伙子的身上。小伙子比她先到,坐在她右边的座位上。在电影放映前,她扫过他一眼。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去比她大几岁,嘴上已经钻出了几根毛茸茸的胡须。两个座位中间有一个扶手,她坐下不久便把手扶在了上面。电影中的情节进展很快,在男女主人公开始拥抱亲吻的时候,她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突然被小伙子的一只手抓住了。当时,她像触了电一样,惊慌之中本想把她的手抽出来,但她浑身酸软,连抽手的劲都没有了。她不知道她的手被小伙子抓了多久,只记得那只手出了好多的汗,水淋淋的,像一条鱼被小伙子紧紧地抓在手里……

那个小伙子名叫丰收。胡葱第二天便知道了这个别致而好记的名字,同时还知道了他是一位毕业不到两年的大学生,分配在襄阳一所中学教书,当时正下派到县一中支教。

胡葱认识丰收的时候,他支教的时间已经只剩下一个月了。两个人都感到相见恨晚。认识之后,他们只一起散过两次步,本想再一道去看一场电影的,却一直没找到机会。保育员的工作又杂又多,胡葱很难有空出来。更主要的是,姑妈过于传统,又特别敏感,总是把她看得紧紧的。

那年六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丰收结束支教要回襄阳的头天下午,胡葱突然收到了丰收的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晚上七点,夜来香宾馆,215房。胡葱知道这个宾馆,它位于桥头,正面是街,背面是河。有一次散步经过那里,丰收猛然停下来,仰起头把宾馆看了好久。头放下来时,丰收双眼直视着胡葱说,哪天我请你住宾馆吧?她没有回答,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当时,胡葱还以为丰收是开玩笑,没想到他是当真的。看到纸条,胡葱一下子晕了,不知道是惊恐还是惊喜,只感到心跳加速,连呼吸都不匀称了。

当晚七点差五分,胡葱便到了宾馆门口。招牌上的霓虹灯这时也亮了,夜来香宾馆五个字光影闪烁,五彩缤纷,一会儿像篝火的烈焰,一会儿像秋水的柔波,给人巨大的诱惑和丰富的想象。胡葱仰着脸,默默地凝视着那个霓虹灯招牌,脸也被灯光染红了,显得异常妩媚,分外妖绕。她没有急着走进宾馆,心跳得厉害,好像马上要从嗓子口蹦出来。在这之前,她从没住过宾馆,甚至连宾馆的门都没进过。面对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她既向往又恐惧,心里乱极了。她想等心情平静一点再进去。

胡葱再看表时,已经七点过了五分。她想丰收也许等急了,便抬起脚准备进门。可是,她刚抬起脚,却突然被路过的姑妈发现了。胡葱,你怎么在这里?姑妈厉声问。她顿时吓了一跳,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姑妈目光犀利,没等胡葱回答已看出是咋回事,便一步上前拉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拉回了幼儿园。

第二天,姑妈便把胡葱送回了羊村,并亲自将她交到了父亲手里。姑妈还对父亲说,你女儿大了,我怕管不住,就给你送回来了。

胡葱回忆到这里,忽然感到眼睛有些模糊,伸手摸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流泪了。她顿时觉得有点儿难为情,没想到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竟然还会像少女一样伤感。她想,幸亏明礼不在身边,否则要让他看笑话了,甚至又骂她神经病。

2

胡葱在床上躺到八点半才起来,日头这时已升到两竹竿高了。在她的印象中,她好像还从来没这么晚起过床。

穿好衣服洗罢脸,胡葱忽然感到肚子有点饿。她进到厨房,发现可当早餐吃的东西很多。昨晚的剩饭剩菜,还有两个剩包子,烧火热一下就行了。如果不想吃剩的,还可以用鸡蛋煮面条吃,鸡蛋和面条都是现成的,煮起来也毫不费力。可是,胡葱今天有点儿怪,既不想热剩的吃,也不想煮新鲜的吃,主要是不愿意自己动手。她想,我今天过四十八岁生日呢,为啥还要自己动手?这么一想,胡葱便马上从厨房里掉头出来了。她决定去上一次餐馆。

坡下公路边有一个农家乐,实际上就是一个土菜馆,离胡葱住的地方不到三里路,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它是一个叫冯丸的女人开的,已经开了两三年。冯丸比胡葱小几岁,年轻时去城市闯荡过,见过世面。她嘴巴特别甜,每次见到胡葱都亲切地喊她葱姐。胡葱每次从农家乐门口经过时,冯丸总要说,葱姐,有空来照顾生意呀!胡葱也总是答应说,好啊!可是几年过去了,胡葱一次也没进去吃过。她想,今天终于可以兑现了。

胡葱出门前,精心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她换上了一件米黄色的春装,又在脖子上加了一条红丝巾,对着镜子一看,发现这身打扮果然不错,让她显得比平时年经了一些,也漂亮了许多,并且还有了一丝风采。末了,胡葱还特意在脸上搽了一点百雀羚。在所有的护肤品里,她最喜欢百雀羚,既便宜又实用,既防裂又增白,香味尤其好闻。不过,百雀羚如今很难买到了,很多商店都没得卖。胡葱现在用的,还是几年前从一个货郎的花车上买来的,只剩下半盒了。

这天胡葱只花了25分钟,就来到了农家乐门口。冯丸当时正在水池边洗茶杯,看到胡葱,不禁双眼一亮问,葱姐今天打扮得这么时髦,要上哪儿去呀?胡葱朗声回答说,我来你这儿上餐馆!冯丸将信将疑地说,开玩笑吧?胡葱说,不开玩笑,还有早餐吃吗?冯丸放下茶杯说,有,正宗的襄阳牛肉面。胡葱连忙说,好,来一碗吧,我好久好久都没吃过牛肉了!冯丸马上扭过头,面朝厨房说,快下一碗襄阳牛肉面,多放一些牛肉!

冯丸说到襄阳牛肉面时,都把襄阳两个字咬得很重。一听到襄阳两个字,胡葱的心便忍不住陡然一颤,好像被什么弹了一下,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麻麻的,似乎还有点疼。胡葱知道,这都是那个叫丰收的人引起的,因为丰收在襄阳当老师。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胡葱始终没有忘掉他,一直将他埋在心底,一旦遇上一点儿火星,他就会被立刻点燃。

厨师很麻利,很快把襄阳牛肉面端上来了。胡葱吃的时候,冯丸特地走过来陪着,还帮她往碗里加醋。冯丸加完醋问,葱姐今天怎么想到来上餐馆?胡葱想了一下说,明礼出门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她没说她今天满四十八岁,觉得说了没面子。

襄阳牛肉面的味道的确不错,十分合胡葱的口味。埋头吃了一会儿,胡葱停下筷子问,难道牛肉是从襄阳买来的?冯丸说,不是,牛肉就是本地的。胡葱疑惑地问,那为啥叫襄阳牛肉面?冯丸说,我们用的是襄阳的配方和工艺。胡葱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冯丸补充说,同样的牛肉,用不同的配方和工艺,烹调出来的味道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样。胡葱觉得冯丸后面这句话说得特别有意思,再接着吃时,越发感到襄阳牛肉面的味道好了。

胡葱一边吃着襄阳牛肉面,一边又想起了丰收。当年在县城,她和丰收虽说只有少得可怜的三次接触,却给她留下了无限浪漫的回忆。丰收不愧是大学生,不愧是城里人,风流、热烈、大胆,第一次见面摸手,第二次见面拥抱,第三次见面就亲了她的嘴。如果不是姑妈半路上插一杠子,他们的第四次见面肯定会更加浪漫。晚上七点,夜来香宾馆,215房。纸条上的那几个字,她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每次想起来,她都会脸红、耳热、心跳。那晚回到幼儿园后,姑妈不无得意地对她说,幸亏我及时把你从宾馆门口拉回来了,要是真的进了宾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当时,胡葱丝毫都不感谢姑妈,心想不管出什么事,自己都不会感到后悔。现在,胡葱反而感到遗憾,遗憾那晚没能进入夜来香宾馆。

那天晚上失约之后,胡葱内心一直不安,感到对不住丰收。尽管姑妈一口咬定丰收是玩弄她的,嘱咐她不要上当受骗,而她依然觉得自己不该辜负丰收的邀请。第二天一大早,胡葱不顾一切地去了县一中,想跟丰收解释一下失约的原因,并向他道歉。可是,她去晚了一步。在她到达一中的前五分钟,丰收已坐上一辆开往襄阳的便车走了。

胡葱那天没有直接从一中回幼儿园,而是绕道去了一趟夜来香宾馆。她先悄悄地进到一楼大厅,再顺着楼梯爬上二楼,然后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215房。房门紧紧地关着,她没办法进去。好在,有一扇窗户没有关严,她看见了一块粉红色的窗帘。那一刻,她的整个心都融化了。

吃完襄阳牛肉面出来,胡葱一抬头,猛地发现冯丸的这栋楼房比以前高出了一层,原来的两层楼,现在变成了三层楼。啥时候又加了一层?胡葱问。冯丸说,两个月前加起来的。胡葱问,你这房子够宽敞的,又加一层做啥?冯丸说,在三楼布置了几间客房。胡葱一愣问,客房,会有人住吗?冯丸说,平时没有,到了周末会有几个。胡葱有点好奇地问,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住?冯丸说,一般都是从城里或镇上来吃农家乐的,有时候觉得好,有时候没尽兴,就在这里住一夜。当然,大都是一男一女,开一辆越野车,到乡下来找那种感觉。

胡葱明白了冯丸的意思,便不再往下问。她朝场外走了几步,停住,转过身,然后仰起脸来,又朝三楼看去。她看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头招牌,像一块匾横挂在三楼走廊中间的墙上。招牌上用红漆写着四个字:农家客栈。为啥不叫宾馆?胡葱盯着招牌问。冯丸说,条件太差,不好意思叫宾馆。胡葱随口说,要是换一个店名,我肯定来住。冯丸忙问,换成哪个店名?胡葱含情脉脉地说,夜来香宾馆!冯丸马上说,夜来香宾馆,这店名好!冯丸说完,还独自鼓了一下掌,显出很兴奋的样子。胡葱却说,我给你开个玩笑,千万别当真呀。

上午十点钟的样子,胡葱正准备回家,一溜长长的车队突然从冯丸门口的公路上经过。胡葱数了一下,至少有十几辆,都是清一色的越野车。它们是从县城那边开过来的,然后开往了老垭镇方向。每辆车里都坐满了人,男男女女都有,一个个都穿得光鲜亮丽,有的说,有的笑,有的还在唱歌。

车队过去后,胡葱有点迷糊地问,他们这些人要去哪里?要去干啥?冯丸说,他们十有八九是去老垭镇参加桃花节。她接下来告诉胡葱,老垭镇为了发展乡村旅游,今天要在镇郊的桃花寨举办桃花节,除了赏花之外,还安排了文艺演出和男女相亲。冯丸接着说,这次活动的宣传也做得很好,连襄阳电视台都打了广告。胡葱歪着头问,襄阳电视台也打了广告?冯丸说,是的,我亲眼看到电视上的广告了。胡葱眨着眼睛问,那襄阳会不会来人?冯丸说,肯定会来,刚才过去的那些车,看牌照好像都是从襄阳来的。

听说襄阳有人来参加桃花节,胡葱的心一下子又跳了起来。同时,她还作出了一个浪漫的决定,决定也去参加老垭镇桃花节,把自己的四十八岁生日和桃花节一起过。她打算先去桃花寨看桃花,然后回到镇上,再找个宾馆住上一夜。当然,她最希望找到一个叫夜来香的宾馆。

3

桃花寨位于老垭镇西郊一个山沟里。一座仰卧着的山,到这里忽然分了个岔,仿佛一个睡美人张开了两条腿。两腿之间夹着一道峡谷,长满了桃树。每年早春二月,春风一吹,桃花便开得姹紫嫣红,如火如荼。

胡葱先坐班车到镇上,再转坐三轮,赶到桃花寨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了。文艺演出早已经开始,胡葱到的时候,台上六对俊男靓女正在跳一个桃花舞。男的戴着桃花帽,女的打着桃花伞,男的摇着桃花扇,女的舞着桃花巾,都是两人一对,时而搂抱,时而分开,时而男的把女的捧着,时而女的把男的勾着。胡葱好久没在现场看过演出了,更没看过这种男欢女爱的节目,看着看着,不禁兴奋异常,激动不已,脸和腮都红了,红得像身边的一树桃花。

山沟里到处是人,每棵桃树下都人头攒动。胡葱一边看演出,一边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一个失联的人。

可是,胡葱看来看去,看到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有的三人一群,有的五人一伙,更多的是两人一对儿,只有胡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大概是因为过桃花节吧,那些人都显得很开放,拍照的时候,有拉手的,有勾肩的,有揽腰的,有绕脖子的,甚至还有亲嘴的,一个个都那么大方,那么自然,一点儿都不害羞。开始看他们时,胡葱心里十分羡慕,接着看就有些嫉妒了,再看便有了一丝恨,后来就干脆不看了。

十二点左右,文艺演出结束了,人们便开始找地方吃午饭。原来的十几个农家乐餐馆,很快都坐满了人。路边临时摆出的一些小吃摊,眨眼间也人山人海。那些动作迟缓的人,只好在桃树下铺开随身所带的塑料布,然后盘腿坐在上面,吃自带的干粮。

胡葱早饭吃得晚,肚子不饿,便一个人到处走动,边走边看那些吃着午餐的游客。她希望能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具体地说,就是丰收的。她看得非常仔细,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两个探照灯,生怕漏掉了一人,连坐在塑料布上的都没放过。但是,她看了一个多小时,脖子都扭断了,眼珠都看疼了,也没看到她想看到的那张脸。后来,她失望了,也走累了,便来到一个小商店门口,在一个石头桌旁坐了下来。

这里相对安静一点,偶尔才会来一两个买烟和矿泉水的人。坐了一会儿,胡葱也感到有点饿,心想,今天过四十八岁生日呢,也不能太亏了自己。这么想着,她便起身去买了两个芝麻饼。

胡葱回到石桌旁,刚吃完一个芝麻饼,商店门口突然来了一个买啤酒的人。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穿一件花格子棉布衬衫,头发长长的,皮胅很白。一看到这个人,胡葱马上就忘了吃芝麻饼,嘴巴和牙齿都不动了,只有心还在动,狂蹦乱跳,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买啤酒的人没有注意到胡葱,一付完钱便拎着一箱啤酒要走,好像有人正等着喝。不过,他没有走远,刚走出两步,胡葱急忙叫住了他。喂,请问你是不是姓丰?胡葱问。买啤酒的人一愣,立刻就停下了,回过头来说,是的。胡葱又问,你是丰收吗?是的。买啤酒的人说。

确认买啤酒的人是丰收后,胡葱陡然站起来了,显得欣喜若狂。丰收瞪着问胡葱,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胡葱沉默了一下问,你不认识我了?丰收摆着头说,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胡葱心里顿时觉得一冷,慢慢地坐了下去。不过,她没怪丰收,毕竟过去二十几年了。犹豫了片刻,胡葱又问,你还记得夜来香宾馆吗?豐收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双眼一亮问,难道你是胡葱?胡葱马上转悲为喜说,你终于想起来了!

丰收快步走到石桌旁,在胡葱对面坐下来。没想到啊,我这辈子还能与你重逢!丰收边坐边说。他显得很激动,鼻头上还沁出了几粒细汗。胡葱气息不匀地说,我也没料到还会见到你,这会儿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接下来,丰收先问了一些胡葱的情况,然后也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胡葱。他说,他支教回到襄阳后换了好几所中学,两年前又到现在这所学校当了副校长。这两天学校放月假,便带着一群老师来老垭镇看桃花。

胡葱跟丰收说话时,一直把那个没来得及吃的芝麻饼拿在手里。丰收这时盯着饼子说,你还没吃午饭吧?走,去跟我们一起吃。他边说边扭过头,朝身后一个挂满红灯笼的农家乐餐馆指了指。胡葱奇怪地问,我刚才去过那个餐馆,怎么没看见你?丰收说,我们在二楼一个包房里。胡葱说,难怪呢,我只到了一楼,没想到二楼还有包房。丰收已站起来了,再次邀请胡葱一起去,显得很诚恳的样子。胡葱却不愿意去见他的同事,便没答应。胡葱说,你快去吃吧,我就在这儿吃芝麻饼。丰收有点儿遗憾地说,那我先走了,同事们还等着啤酒呢。这帮人,平时在家不喝,一出门就喜欢瞎闹!

丰收说完就提着一箱啤酒走了,头也没回。胡葱一直目送着他,直到他进了那个餐馆,才把眼睛收回来。石桌边上又只剩下了胡葱一个人,她觉得心里陡然变得空荡荡的,仿佛刚才与丰收的奇遇就是一场幻觉。她再没心思吃芝麻饼,好像肚子也不饿了。

胡葱没想到丰收还会再来。她正感到失落,丰收带着半只烤鸭和一盒酸奶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把烤鸭和酸奶放在石桌上,还朝胡葱跟前推了一下。快吃吧,一边喝一边吃!丰收催促说。胡葱却呆着不动,好像一下子傻掉了。丰收问,你为什么不吃?胡葱鼻头一酸说,我没想到你会再来,还给我带了吃的喝的,真像在做梦啊!丰收没再说话,直接掰下一只鸭腿递到了胡葱手里。胡葱接鸭腿时,手颤个不停。她一接过鸭腿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流泪。丰收纳闷地问,你为什么哭?胡葱说,我快要幸福死了!说完,她哭得更欢,还哭出了唱歌一样的声音。

丰收坐在胡葱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吃,还不停地给她递纸巾。等胡葱稍微平静下来,丰收开始提起了往事。丰收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去夜来香宾馆?胡葱如实地说,我正要进门,被我姑妈发现了,当场被她拉走了。丰收说,我一个人在宾馆里等到半夜,十二点后才离开。胡葱说,真是对不住,让你等了那么久。丰收说,那天我还给你买了一枚漂亮的蝴蝶发卡,后来扔到宾馆窗外河里去了。胡葱沉寂了一会儿说,第二天一早,我跑去一中给你道歉,结果你已经坐车走了。丰收说,你没去宾馆,我以为你不愿意和我好,所以我天一亮就搭便车回了襄阳。胡葱接下来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好叹了一口长气。

吃完鸭腿,又喝了一些酸奶,胡葱便感觉很饱了。她这时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快到下午三点。胡葱看过时间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丰收突然说,我们留个电话吧。胡葱说,好的。她说着就把自己的号码报给了丰收。丰收马上拨了过来,胡葱随即把他的号码储存了,还写上了他的名字。留好电话,胡葱问,你们今天还回襄阳吗?丰收说,不回了,我们已在老垭镇预订了宾馆,同事们都想在这乡下住一夜。胡葱听了心头一颤,低声说,我今晚也不回家,也打算在镇上住宾馆。丰收脱口说,好啊,如果方便,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胡葱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丰收,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叽叽喳喳地来到了小商店门口。她们都很年轻,胸脯高高的,屁股翘翘的,一个比一个性感。胡葱开始以为她们是来买东西的,结果一来就把丰收团团包围了。三个女人看上去都喝了酒,不仅脸红,说话还带酒气。她们异口同声地指责丰收,说他不该在酒席上半途溜掉,把美女们晾着不管,还害得她们找了半天。她们像开批斗会一样,一边声讨还一边动手动脚,一会儿刮他的鼻子,一会儿点他的额头,一会儿又揪他的耳朵。丰收却不发火,反而笑容满面,还一个劲儿地给她们赔不是。后来,三个女人像绑匪似的把丰收拖走了,说要拖回餐馆去罚他的酒。

豐收被三个女人拖走以后,胡葱没有急着离开那个石桌。她一个人在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以为丰收还会再来。一直坐到下午四点半,还不见丰收的影子,她才起身离开。

五点过一刻,胡葱又坐三轮回到了老垭镇。一到镇上,她便开始去找夜来香宾馆。可是,她把每条街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胡葱后来只好自己让步,决定随便找一个宾馆住下来。然而不巧的是,镇上所有的宾馆这天都被来看桃花的外地人预订了,连那些小旅社都客满为患。

胡葱摇着头从最后一家宾馆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了。她闷闷不乐地来到车站,开往油菜坡的班车只剩下最后一趟,正在大声揽客。胡葱却十分犹豫,不知道是上还是不上。后来,胡葱决定拨一下丰收的手机,听听他的意见。事实上,她回到镇上以后就一直在等待丰收的电话。胡葱鼓了好半天的勇气,才把电话拨过去。可是,丰收的电话却没拨通,说对方已经关机了。放下电话后,胡葱只好无可奈何地上了车。

4

胡葱回到油菜坡已是点灯时分,远远近近的灯都亮了。经过这地方的班车,一般都在冯丸家对面的公路边停靠。路边有一棵弯脖子柳树,大家都把这里叫作弯柳树车站。

在弯柳树车站下车之后,胡葱本来打算直接回家的,一点儿也没想到再去冯丸家。可是,胡葱一下车就看见了冯丸家三楼上的一个招牌。招牌是用铝合金和玻璃焊接成的,实际上是一个灯箱。灯箱里闪烁着五个粉红色的大字:夜来香宾馆。一看见这个招牌,胡葱立刻就取消了回家的打算,决定今晚就在这个夜来香宾馆住上一夜。

胡葱快步走到了冯丸家门口,老远就说,嗬,没想到我随口一说,你竟然真把店名改了!冯丸当时正弯着腰在门厅里收拾桌椅,连忙直起身来说,谢谢葱姐给我取了这么诱人的一个店名,比农家客栈好一千倍都不止!胡葱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只有我喜欢这个名字呢,没想到你也喜欢!冯丸喜不自禁地说,谁会不喜欢呢?我敢保证,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喜欢这个名字的。胡葱红了脸说,喜欢就好!停了一会儿,冯丸告诉胡葱,她有个表哥,在老垭镇专做广告灯箱。上午胡葱走后,她马上打电话把夜来香宾馆这个店名告诉了表哥,表哥也说这个店名好。她让表哥帮忙做个招牌,表哥满口答应,说做就做,天黑之前便做好送来安上了。

冯丸话音未落,胡葱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认真地说,给我开间房吧,我今天就住你这儿了!冯丸一惊,问,开玩笑吧?难道你真要住宾馆不成?胡葱说,不开玩笑,我真的要住宾馆!冯丸瞪大眼睛将胡葱仔细看了半天,发现她不像开玩笑,便把那个带卫生间的房给了她。

开门的时候,胡葱激动得心慌,甚至想哭。在这之前,她盼望住宾馆已盼了几十年,却一直没能住成。今天总算如愿以偿,她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胡葱没急于把门打开,许多与宾馆有关的往事陡然向她涌来。除了那年丰收约她去夜来香宾馆,她后来也有过两次住宾馆的机会。一次是她和明礼去镇上领结婚证,另一次是明礼陪她到镇上检查儿子的胎位。那天领结婚证之前,胡葱对明礼说,等领了证,我俩就开个宾馆住一夜,只当是旅游结婚。明礼开始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把证一领到手就变了卦。他说,婚礼还要花钱呢,宾馆先就别住了。检查儿子胎位那天,他们从医院出来已是黄昏,回家的班车早走了。胡葱提出去住宾馆,明礼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谁料到正要进宾馆登记时,明礼突然碰到了同村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人,于是就坐手扶拖拉机连夜回家了。后来,胡葱连住宾馆的机会也碰不到了。想起这些,胡葱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房门打开后,胡葱没有立刻走进去。她靠在门上,把房间静静地打量了一番。房里摆着一张大床,床上放着两个枕头。被子是崭新的,已经铺开了。在被子的中央,胡葱发现了一支玫瑰花,虽是塑料的,但看上去比真的还要鲜艳。一看见这支玫瑰花,胡葱就在门边站不住了。她赶紧关上门,迅速走到床头,双手将玫瑰花捧在了胸前。

胡葱刚捧起玫瑰花,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丰收打来的。一看到丰收的名字,她不禁惊喜万分,心花怒放,在眼眶里转动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淌了出来。

丰收在电话中说,对不起,你打电话时,我手机没电自动关了机。你现在在哪里?胡葱抑制不住激动地说,镇上没地方住,我已经回油菜坡了。不过,我没回家,住在坡下公路边一个宾馆里。丰收问,什么宾馆?胡葱颤着嗓子说,夜来香宾馆!丰收在那边沉默了许久,然后低声说,我们这会儿还在吃饭闹酒,晚些时候如果走得开,我就开车去找你!

通话结束后,胡葱久久没舍得放下手机。她把手机移到眼前,目光直直地盯着,似乎觉得刚才说话的人就在里面。她还对着手机深情地笑了一下,笑容甜蜜蜜的,像一层糖纸贴在脸上。

待了一阵儿,胡葱猛地意识到应该赶紧去洗个澡。奔走了一天,身上到处是汗,头发上还有灰尘,她必须在丰收到来之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卫生间里安了热水器,洗发精和沐浴露都有。胡葱一进去就把自己脱光了,站到花洒下,打开喷头,然后从上往下一处一处地洗。胡葱觉得身上最容易出汗的地方有三个,一是胳肢窝,二是肚脐眼,三是腿中间,就把这几处洗了好几遍。她一边洗一边想着丰收,好像都是为他冼的。洗完澡,胡葱又接着刷牙,刷完牙再接着梳头。从卫生间出来时,她感到自己清爽了一大截。略有遗憾的是,她从家里出来时忘了带百雀羚。胡葱想,如果再往脸上和脖子里搽点百雀羚,那就再好不过了。

胡葱进门时开的是顶灯,这时忽然发现还有两个床头灯,像一只羊的两个犄角伸在床头两侧。床头灯的灯泡是彩色的,若红似黄。她关掉顶灯,再把床头灯打开时,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更有情调了。

接下来,胡葱先打开电视,再掀开被子的一角,抬腿坐到床上,身靠床背,然后便一边看电视,一边静静地等候丰收。

电视上正播着一个综艺节目,一群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从祖国的四面八方,风尘仆仆地跑到首都北京,登上央视大舞台去展示才艺,一个个都激情万丈,像打了鸡血似的。胡葱开始还看得来劲,看了一会儿便没心思再往下看了。时间已是夜里九点多钟,丰收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心里不禁有点着急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电视上才艺展示的结果已经揭晓,有人在笑,有人在哭。直到這个时候,丰收还没来。胡葱终于支持不住了,便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出发了吗?等了十分钟,丰收才回复:对不起,被同事们拖住走不开了!

胡葱一下子晕了过去,跟死了一样。她感到浑身寒冷,好像猛然被人从一个火山顶上推下了一个万丈冰窟。

胡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约摸过了大半个小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了。她迷迷糊糊地拿起来接听,原来竟是明礼。

明礼紧张地问,你半夜三更不在家,跑哪儿去了?胡葱如实地说,我在外面住宾馆呢,你在哪里?明礼喘着粗气说,我刚从鹞子河骑摩托车回家,没看见你,吓死我了!胡葱奇怪地问,你这么晚回家做啥?明礼说,你今天满四十八呢,我回家给你庆生。胡葱心头猛地热了一下,责怪说,你要回家,为啥不早跟我说一声?你去那么远,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明礼说,快跟我说,你住在哪个宾馆,我马上去找你!胡葱说,我住在夜来香宾馆!明礼问,夜来香宾馆?我咋没听说过?胡葱连忙解释说,它原来叫农家客栈,就在坡下冯丸家三楼。明礼在那头自言自语地说,叫农家客栈多好,为啥要叫夜来香宾馆?真是!

过了十分钟的样子,胡葱听到了一串摩托车的声音。她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还没来得及下床,就有人敲门了。胡葱想,敲门的肯定是明礼。她走过去开门一看,果真是明礼站在门口。明礼开口就说,家里好好的,却跑出来住宾馆,神经病啊!胡葱露出半脸苦笑说,我确实有点儿神经病!

明礼要胡葱马上跟他回家,胡葱却说,既然住进来了,我俩就在这里住一夜吧。再说,钱都交了,只当是照顾了冯丸的生意的。她口口声声喊我葱姐呢。胡葱说得很诚恳,用的是商量的口气,说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明礼。明礼听后,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住就住吧,今天你过生日呢,何况还是满四十八岁!

胡葱听明礼这么说,不由得喜出望外,赶紧把明礼拉进了房里。明礼一进门,立刻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两个纸盒,一手抓着一个,递给胡葱说,拿着吧,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胡葱没马上接,愣神地问,纸盒里装的是什么?明礼说,你打开一看不就晓得了。胡葱便双手接过去,当即打开了一盒,原来是百雀羚。胡葱欣喜地说,啊,百雀羚!你从哪儿买的?明礼说,鹞子河。明礼话音没落,胡葱双手一张抱住了他,还冷不防亲了他一口。

那天晚上,胡葱和明礼在夜来香宾馆睡得非常好,可以说好得不能再好。以往在家里,他们都是分两头睡,隔上十天半月才行一回房事。可那一晚,他们却始终睡在一头,并且行了两回房事。要不是明礼次日天一亮还要赶到鹞子河抬水泥板,说不定他们还会行第三回房事呢。

作者简介

晓苏,男,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花城》《作家》《钟山》《天涯》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2种。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40余篇,并有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和德文。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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