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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何

2018-04-12陈鹏

西湖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海圈子海明威

陈鹏

我们坐在首届大益国际(法国)写作营的巨松下喝酒。老何抱定他的“傲慢与偏见”数落我对海明威的感情完全是小资产阶级式的,他深信,只有福克纳才配得上“伟大”,至于老海,“我同意某些人的观点:贴胸毛的自恋狂。也就二流吧。”

我怒不可遏,恨不能将他脚上那双凯旋门下购买的驼色磨砂休闲鞋脱下来摔他微红的鼻尖上——我猜老何有点酒精过敏,年仅五十多就有了“酒糟”的兆头。可他要不喝酒还叫老何?他要不喝酒,哪来气力跟我从下午吵到天黑?

“老何你不够意思,人老海身上嵌了237块弹片你丫还说人胸毛是贴的?你贴一个试试?”我无法容忍任何人,包括吉狄马加包括宗永平包括吴玄等等朋友说任何老海的坏话;我始终坚持,20世纪以来切实践行了存在主义的最伟大作家非海明威莫属;生活即文学,文学即生活,还有谁(后面的雷蒙德·卡佛当然也算数)像他这样表里如一?或者,按于坚表扬我的话说就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可老何这个执拗的东北佬非说老海“单薄”。我只好将随身携带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选》按他鼻子底下逼他细读。他看得相当认真,被《世界之都》震懵之余却死乞白赖强辩,“这有什么呀,有什么呀,不就一个客观呈现?不就一个白描?……”

说真话,我是有点受不了老何的颐指气使不容质疑,但转念一想:上帝啊,我这个玩命维护老海的家伙又何尝不令人生厌?其实,我们就欣赏对方身上那点偏执或狂妄。世上没有绝对真理,何况文学的绝对真理。人人拥有自己的文学史。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是老何与生俱来的理想主义激情,那种“强词夺理”的街头演说家派头。我们,很多人,活得实在太温吞了。鏖战的结果仍然是无法说服彼此,我们只能无伤大雅地哈哈一乐。但我必须说明:老海短篇小说之自然精妙完美非常人可为。那么,在老海老福谁更伟大的问题上我愿意这么打分:老海的短篇登峰造极,老福的长篇振聋发聩。讲真,我也真心推崇老福,尤其他的《押沙龙,押沙龙!》更是我的挚爱,但终究因为我足球运动员出身的关系,老海之于我更像父亲、兄长和哥们,永远不可替代;而且,《永别了,武器》、《太阳照常升起》也足以和老福最好的长篇扳扳手腕了,孰胜孰败,还真不好讲。

“你啊,就喜欢感情用事!”老何只好语重心长咬牙切齿地来这么一句。

老海,老福,我们也许会争论一辈子。

老何,何凯旋也,1963年生,属兔,哈尔滨《小说林》、《诗林》双料主编,如今黑龙江萧红文学院院长,贵为一方诸侯,更是我的前辈;老何二十出头就在《人民文学》发表处女作且一鸣惊人,按他的话说,早年要能“混”,早就栖身圈子也早就“人模狗样”了,可他天生有副傲骨,惯于呼朋唤友而不擅长卑颜屈膝,大不了撂下一句“老子就这样了怎么着吧!”转身去也。哈尔滨,他一待三十年。

在我印象中,他们这代人大多在体制内顺风顺水四肢舒泰,甚少像老何这样的主儿:激越,愤怒,喜欢爆粗口;一谈文学一喝酒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或臧否人物或直接开骂,你常常担心他直接跳桌上或把桌子给掀了;尤其这把年纪,论及“圈子”还那么痛彻心扉,“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毁了,因为圈子有圈子的标准啊,你就得按人家标准来啊,你不习惯不跟风咋办?”他对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铭心刻骨,“当年那帮人,那帮年轻人,马原余华格非洪峰,挣脱束缚独辟蹊径,杀出一条血路来,多棒啊,那才是文学啊!”

但回不去了。真回不去了。总得做点什么吧?老何不服,《小说林》专设“先锋之旅”栏目,一做十年。此栏目不唯名,不跟风,只在乎文本质量是否有胆魄有新意,十年间经他推出的新人虽谈不上蔚为大观,却也生机盎然,很多年轻人用写说明书、写海报、写家谱的方式写小说,用折叠、预叙、真真假假、艰深晦涩、虚晃一枪冒犯着读者,老何每每为之动容,也每每为真正的先锋小说之罕见而扼腕,但最难受的,莫过于某些作者的突变,“可惜啊可惜,当年多他妈有想象力啊,一混圈子,完了!”

对先锋文学或先锋精神的坚持让我们找到强烈共鸣,我想,这才是维系我俩友情的重要纽带。是啊,文学之要义,不就是破坏,而非简单继承?现实主义之后,文学应该有变化,有新路;优质的文学应该勇敢“在路上”而不是待在安全区;安全,不是文学的本质,否则它将逐渐沦为庸众的故事汇编。

凡聊起这些,我们就像两匹脱缰野马。

我仍记得我们头一次聊胡安·鲁尔福是在鲁院期间前往河南云台山途中,我,这个老何眼中的年轻人与他这个傲慢的老家伙在险峻的羊肠小道上狭路相逢了,不知怎么就聊起伟大的《佩德罗·巴拉莫》——杰作中的杰作啊!与之相比,《百年孤独》忽然“小”了……那天,仿佛在伟岸的天地之间,我们聊福克纳,聊加缪,聊马尔克斯,聊卡夫卡,老何对某些文本近乎执拗的臧否令我骇然,却也叹服,比如他评价加缪,“如此的安静,如此的朴素,如此的有力!”他更愿意强调文学的底部,“真正好的文学,一定是最本质的,对,是心灵的,是牵动心灵的细节的,是全部的,是认为世界本该有的样子,充满了主观真实的创造力。”

那次之后,我与老何走得近了,在其“先锋之旅”上发表了在他看来仍然是我最佳小说之一的《乌盟》。后来我入主《大家》,果断开设“先锋新浪潮”,推出十来位先锋作家。我想,如果没有老何的力挺,我或许不会一意孤行。我真被这个老家伙给鼓动了。一南一北先锋栏目遥相呼应,倒也令人温暖。冥冥之中,我想,我与老何的相遇是上帝的安排吧,粗陋如我者,得此忘年知己,实乃三生有幸!

一不留神竟写了这么多。

我与老何实为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2012年)同学,老何可是一拨“50后”、“60后”的精神领袖,一群老家伙吃饱了没事干就绕着院子疾走,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彼时的老何身材壮硕,常穿一件灰色毛线背心,内穿白色或蓝色衬衫,一条宽腿牛仔裤,一头怒发,两绺络腮,激情勃發之际,酷似俄罗斯某某斯基或某某科夫;我据此判断他热爱俄罗斯文学,不料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就喜欢美国文学、拉美文学和一部分法国文学,及至我们在云台山一聊钟情,老何暴露了一个圈内诸侯所有的执拗和高傲——所读不一定多(毫不谦虚地讲,不如我多),却抱定一条:多不如精,很多书莫如一本书,所以翻来覆去哪怕就几个经典作家,老何仍从容笃定:其实就这几位解决世界观方法论足矣,何必其余?

鲁院期间,我喜欢喝酒微醺的老何,他娴熟地推杯换盏,又高明地照顾众人情绪,最拿手的莫过于用他老大哥老江湖的范儿将在座挨个夸一遍,然后,亮剑。这种时候,酒酣耳热,内心窃喜,你想反驳他就很难了,他早早扯着大嗓门,或高屋建瓴或滴水不漏,立马将你消灭于无形。幸好,那时候我们还没就老海老福争论不休;幸好,那时候我之于老何是当然的晚辈,尚且保持谦逊低调的美德,老何发话时我就嗯嗯啊啊点头应声,对这老家伙有种天然的敬畏;但说心里话,老何兄弟长兄弟短掏心掏肺的亲切豪迈可不是一般同学能做到的,这让他从不像个先锋派,倒像个杀猪的,烧火的,或十九世纪彼得堡剧场粗声大嗓满嘴酒气的看门人。

我们还聊一些稍冷僻的作家。比如西班牙的阿亚拉,老何对其《杯底》十分推崇我却没读出什么妙处;他热爱热内也让我大吃一惊。“这厮多真诚,写自己是同性恋,是小偷,一点不矫情,全撕开了给你看,看到另类的诚恳,违背规则的真挚,这种作家,凤毛麟角。”

我借题发挥,“热内的写作不也是海明威式写作之一种?你爱热内,干吗贬低老海?”

“这能比吗?不可比!人家热内是写真事儿,主要是有真事儿,那真事儿非一般人敢嘲弄的,你的海明威那点儿真事儿,还是得讲究虚构。”

“小说家最牛逼的本事不就是虚构?”

“那不一定。像热内这样的,乃是非虚构天才。大天才。”

老何也像天才。法国期间,凡我所拜谒的巴黎作家故居:海明威啦,马尔克斯啦,普鲁斯特啦,他统统没感觉,总说这些人这些地方跟你什么关系?没关系。一个作家,首要任务不是拉虎皮做大旗,不是拜倒,而是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听听,说得多好!)话音刚落,老何直奔凯旋门下使劲拍照,说作家旧地哪比得了这个牛啊,这可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大门呐,这才是我要来的地方呐,哈哈哈……

争来争去,必然追忆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胜景(尽管我没真正亲历过),老何一番“今不如昔”的慨叹之后,一再激励我,“兄弟啊,好好写啊,看你的啊!”我便惭愧,便默然。老何忽然遥望远方,回想自己在福州某棵大榕树下,和某个故交席地而坐安静品茶的黄昏,“什么文学,什么写作,狗屁吧,不如说通过此媒介结交一知己对坐喝茶至黄昏呀——”

沉默片刻,他又说,

“今儿我给大伙包饺子。”

那天老何为写作营全体人马包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饺子,好吃至极。我问他哪学的,他透露说他可是工人阶级苦出身,做饭做菜是看家本领,否则哪哄得住岳父岳母和知识分子媳妇儿?

难怪,老何身上,透着工人老大哥的热乎和单纯。

必须谈谈老何的写作。

我在《大家》刚开“先锋新浪潮”,老何拿来一4万字中篇,《图景》。这小说把一审编辑震了,我赶紧一睹为快(基于此前的《泥声》,对老何小说充满期待)。细读之下,我叹服老何用心之苦:他用绝对静止的非故事细节呈现着似真似幻的乡村世界,通篇无废话、判断,只有语言之精约、简练和丰富,与当下各种现实主义文本远远拉开了距离,至少,它太不一样了,太宁静太不讲故事太客观了,我当即电话他,“你给了我一面织毯呐。”老何大喜,表示我读懂了他,“是的老弟,我想用绝对客观的方式展现人类生老病死的生存图景。”此文在年末“先锋新浪潮”大奖评比中,不约而同震了马原、耿占春、于坚、张清华诸评委,虽有异议,但最终胜出,勇夺年度大奖。颁奖仪式上,马原非常激动,告诉老何,“你也许还意识不到这个奖项意味着什么,但未来,它的分量自会显现。”老何也非常激动,当场透露说《图景》几乎投遍了全中国的杂志,从《十月》、《收获》到《滇池》、《延安》,全部遭到枪毙;他想说的是,有个性的去故事化小說,在今天,应该得到应有的尊严……

是啊,这样的小说,理应得到应有的尊严。

三十年了吧,老何从未改变过他的小说路数,它们耐心、细致、冷静、客观,颇有法国新小说和胡安·鲁尔福甚至海明威的气息又有扎实的乡土经验,这样的小说,当然无法获得大面积认可。“退稿在我这儿是家常便饭,但我就这么写了,只能这么写了,否则别扭!”

待我离开《大家》赴大益,老何一如既往给予无私的支持,告诉我无论去哪里,都该坚持我对小说写作尤其先锋写作的冲劲儿,“这个无趣的时代啊,坚持吧兄弟,坚持终将迎来胜利。”我也习惯了凡大事就找他聊聊,每次电话最少30分钟。放下电话,我常陷入沉思——就这么写了,怎么着!老何言犹在耳,我常想我所做的事情倒有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写作呢?是否也曾落入“圈子”的套路或迎合或跟风了呢?

执拗、顽强如老何者,少见。

酒喝多了,反而渐渐清醒。

“我认同海明威一点的是,他的虚无主义。”老何听着松涛,终于褒奖了老海。

“他不是虚无主义吧,他应该是个,货真价实的加缪主义者,或者,美国主义的践行者。”我说。

“他很虚无,并胆怯,胆怯者才虚无。而且,他对抗不了这虚无,只好战战兢兢用猎枪轰掉脑袋。”他摇晃酒杯。

“好吧。”我说。

老何忽然面色凝重,沉默良久才缓缓告诉我,他骨子里,也是个虚无主义者。

我表示怀疑。

“我是的。我真是胆小鬼。”他终于放弃他惯有的饶舌,相当海明威地说,“活到我这岁数吧,我觉得要的不是写出多牛逼的大作,也不是写作本身,而是,你的朋友们,和你侃一个通宵喝一个通宵的那帮哥们儿跟你作伴儿,否则多孤单啊。”

后来我渐渐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虚无的力量,也才忽然意识到老何经常说他“老了,也就这样了”的心境——松弛,放低,甚至不那么较劲儿,也许,才能找到新的可能。

当然啦,我想,我一直是老何的兄弟和挚友之一,但最最遗憾的一点,我不善酒,不能陪他喝个痛快。但老何从不介意,跟我喝酒,自己先喝高了再说,然后语重心长,“兄弟啊,我为你们这些年轻人,感动哇:直接、真诚、理想主义……”

于是我有些恍惚:这是我的鲁院同学老何吗?是写《图景》的老何吗?

有一点我不太肯定,老何是否意识到我们也都是所谓“圈子”的一分子?尽管,我们一直图谋着别的另类的圈子。这是写作者兼编辑的宿命,又是某种接近虚无的黑色幽默。但有一点非常肯定,我喜欢这个老家伙(他不老,根本不老!),喜欢这个既虚无高傲又激情澎湃的兄长,喜欢这个才华横溢又正直坦荡的小说家。

我们的友谊会长存的。祝老何狗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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