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里的太阳与彩虹
2018-04-12钟和晏
钟和晏
一个典型的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式的空间通常是由灯光、阴影、流水、镜子和复杂的几何结构构成的,在那里充溢着水的隐喻、光的衍射、镜子的重叠、移动的阴影以及加剧的情感。这是难以言表的静默美感,一切处于短暂的、不稳定的状态,它比现实世界更加抽象纯粹,又比虚幻世界接近真实。
埃利亚松作品《聚合彩虹》,2016年
在北京红砖美术馆,原本高9米、面积近800平方米的6号展厅已经被封闭成没有自然光线进入的半圆形空间。沿着走廊往里走,突然间你被包围在一个直径40米的巨型圆环之中。这里只有黑与白,白色环形墙壁上布满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它们像是有规律可循的图案,细看之下又难以辨识。
埃利亚松这件名为《未思之思图志》的装置作品创作于2014年,曾在巴黎路易威登基金会展览上第一次展出。天坛回音壁似的结构一半出于真实,一半来自反射,平展的直墙上覆盖着镜子,给人一个完整圆形空间的错觉。
埃利亚松作品《圆角(0°,18°,36°,54°,72°,90°》
交错的黑色线条是被投射的图案,它们来自五道钢条编织成的同心弧形围栏,围栏中间放置了一盏缓慢旋转的HMI灯。站在那里,你从对面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灯光也把你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同一影子再被镜子反射,于是,同时就有四个“你”存在于这个空间中。当你静立不动时,你会发现墙上的网格在缓慢地移动着,像是时间静静地流逝。
3月25日起,红砖美术馆为埃利亚松举办大型个展“道隐无名”,一系列沉浸式装置、雕塑仍然建立在他偏爱的主题之上:光线、感知、运动、时间以及不断变化的空间视角等。展览题目原本引自埃利亚松的好友、哲学家蒂莫西·莫顿(Timothy Morton)对艺术的描述——“事物不可言说的开放性”,中文的意译则采用了《道德经》中的四个字。
“道隐无名”不仅是展览标题,也是埃利亚松今年为此次展览创作的新作名称。一个黑色外框的光环悬空在天花板贴有镜子的展厅里,似乎超越了物理空间和反射空间之间的边界,让人联想起埃利亚松2003年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涡轮大厅里安装的巨型反射太阳。
《水钟摆》,2010年“《水钟摆》利用了水在频闪灯照射下的舞动,水滴形成的细流仿佛悬停在空中,时间变成凝固的瞬间。频闪灯的闪光捕捉到水在空间中画出的一道道弧线,它的运动是不可预测的,时而柔和缓慢,时而迅速突兀。我对频闪灯和水的试验始于上世纪90年代,我想澄清的是时间究竟是从身边经过的外部事物,还是与我们身为何人、身在何处息息相关的东西。”
圆环的内侧布满单频灯,它的光芒将整个空间色彩消减成黄灰色调,这种灯通常为了增强安全性被用于隧道照明。与《未思之思图志》装置的环形墙壁一样,这个完美的圓圈也是只有一半是真实的,另一半从观众的头脑中构建出来。
埃利亚松出现在红砖美术馆里,他个子不高、身形结实,无论外表穿着还是接人待物,都流露着一种斯堪的纳维亚式的低调与平等方式。在艺术世界,成名已久的埃利亚松以他的谦虚与平和著称,然而,如果你接触到他黑色圆框眼镜后面凝重的眼神,你会发现那里还有他不能完全掩饰的强势与偏执。
对于他的作品“不可言说的开放性”,埃利亚松的解释是:“我喜欢事物彼此相关的观点,但是这种关系的复杂性远不是语言能够完全描述和解释的,艺术是这样,世界也是如此。作为艺术家我依赖我的直觉和感觉工作,试图给它们以形式与空间,这也是艺术吸引我的地方。”
红砖美术馆圆厅中展示的《遗失的指南针》是埃利亚松2013年的作品
埃利亚松的作品向来强调观众的参与和介入体验,让他们的身体一次次穿过由物理形态、感官知觉和时间运动转化而来的特殊空间,8号展厅里的《聚合彩虹》就是利用反射和余像的手段,提供了一种只有在被观看时才会产生的现象。
你的眼前是一道环形的细密水幕,一圈聚光灯由内向外照射,环形的内侧隐隐出现了发光的彩虹。流水哗哗地响着,诱惑你穿过水幕去接近它。一旦走入环形水幕的中间,彩虹变得无比清晰,你甚至可以分辨出一段段色彩的分层。不仅如此,整个水幕上都布满了这种奇特的色彩,像是某种神秘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自然奇观。事实上,水幕上若隐若现的色彩之所以能被看到,是因为光线被水滴折射和反射后,以特定的角度进入到观者眼中。
《声音银河》,2012年“这件作品是由27个悬挂空中的多面体构成的环形,这些多面体可以分成九组,每组包括三个相关形状。三个多面体中的两个成对偶关系,也就是说其中一个多面体的顶点数量与另一个的面数量相等。将这两个对偶多面体合并,就得到了该组的第三个多面体。对偶多面体排列在外圈,对应的复合物多面体悬挂在内圈,有一种一望即知的视觉逻辑关系。”
“表面上看埃利亚松的作品运用了许多现代技术,如果从更深层次上说,这些技术退后和消失了,我们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人与自然的共处方式。”红砖美术馆馆长闫士杰这样对本刊评价说。
还是2012年,红砖美术馆第一次展出了埃利亚松的室外作品《盲亭》。2014年,《盲亭》成为永久馆藏品之后,如今依然矗立在美术馆的园林庭院中。这是由两个钢铁框架构成的同心构造亭,钢架中交错镶嵌着有棱角的透明玻璃和黑曜石玻璃。如果你走向亭子的中心点,黑曜石玻璃变多了,站在最中心点的时候,黑色玻璃板的排列导致从内向外的视线被阻挡,变成了“失明”的亭子。
“人的一生总是努力走向世界的中心,常常走向中心的时候,我们忘记了自己要做的究竟是什么,这是这件作品背后的象征意义。”埃利亚松对本刊说。
埃利亚松1967年出生于哥本哈根市,在此一年前,他21岁的年轻父母刚刚从冰岛移居到那座城市寻找工作。父亲是厨师,母亲是裁缝师。他的母亲来自一个历史可追溯到11世纪的冰岛渔村,父亲的家庭更偏向艺术,祖父是出版商,祖母是摄影师。埃利亚松4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分居了,他的父亲又回到了冰岛。
《明日共鸣器与昨日共鸣器》,2018年“这件作品的核心部件是一个斜边玻璃环,原本是菲涅尔透镜(Fresnel Lens)的一部分。1822年,法国物理学家奥古斯汀·菲涅尔将它用于灯塔透镜,在灯塔中集聚发散的光束,以一个固定的角度投射出去来增加光的强度。镜片表面一面为光面,另一面刻录了由小到大的同心圆,利用光的灵敏度和接收角度来设计纹理。在这里,我利用透镜的螺纹在墙上绘制出彩色的同心圆条纹。”
童年的假期,他与冰岛的亲戚在星辰、极光和极昼中度过,他对光线的特殊敏感也许就来源于此。14岁左右,他从电视上看到霹雳舞,就和两个朋友结成了一个霹雳舞团体“哈林枪”,穿着他母亲缝制的银光闪闪的氨纶服装,曾经还赢得了斯堪的纳维亚的霹雳舞冠军,这段经历也许解释了他对身体如何穿越空间的兴趣。
为了拉近与父亲的距离,1987年,埃利亚松决定申请丹麦皇家美术学院。“如果我说在青少年时代对艺术的兴趣没有逃避现实的因素,那是撒谎,当时我把申请艺术学校当作一种切断与外部世界关系的方式。”他现在这样说,“一旦我进入学院,我才意识到艺术是关于连接的,不是走出這个世界,而是直接进入了它的核心。比起成为一个好艺术家,让我的父亲更喜欢我,更重要的是塑造世界。”
直到现在,无论是在“道隐无名”的开幕式上,还是在中央美术学院《意识参与的能量》讲座上,埃利亚松都在反复向听众强调这一观点。对他而言,艺术是将思想转化为行为的重要手段。
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邱志杰是2009年在798艺术区“彩色的物”展览上,第一次见到埃利亚松的作品。他这样评价说:“大体上来说有两类艺术家,一类非常重视形式,深入思考自己关心的问题,另一类艺术家更加外向,关心社会与人生的问题。埃利亚松花了很多时间深入研究几何、数学、材质和结构灯,另一方面又在作品中融入环保议题和社会问题,他是非常少见的能把两者融合在一起的艺术家。”
面对温室效应,“小太阳”就是埃利亚松从2012年以来深感自豪的社会企业项目,他和工程师弗雷德里克·奥特森一起开发的太阳能LED灯,如同一朵黄色的小向日葵,意在为全世界生活在没有电网地区的1.2亿人提供清洁廉价的光源。如今非洲投放的“小太阳”已经有40万个,每个使用它的家庭,每周减少使用1美元的汽油。如果他们使用汽油或煤油灯,所产生的环境污染是“小太阳”的千倍之多。
除此之外,他还想要面对撒哈拉以南非洲人民流动带来的一些宏观挑战。去年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上,他实行了一个协助非洲难民的“绿灯”项目,在城市不同角落去布置一些教育空间,他的艺术团队与科学家、社会学家、城市设计师等一起合作,让难民和当地的居民产生更好的融合。
“气候变暖可能是我们共同面对的最大危机,也许还有一个大的危机就是难民潮问题。过去两三年里,有史无前例数量的难民涌入欧洲,欧洲作为一个整体,我觉得完全没有成功应对这个问题。”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忧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