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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几道小令词女子形象对李商隐无题诗的接受

2018-04-12

关键词:李商隐无题

徐 猛

(黑龙江科技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2)

李商隐诗歌研究在上世纪80年代后,呈现全面纵深发展趋势。新世纪以来,考据、笺注研究倾向减弱,哲学、心理学、美学、文艺技巧与史学结合类研究渐盛,咏史、政治、无题、类同无题的分类更受关注。在无题诗情感研究上,从色彩、时间、空间等视角渐次展开。意象(心象、形象)逐渐成为新视角,其对词的影响渐被重视。

“词之特质,在乎取资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义山之诗,已极近于词者,盖中国诗发展之趋势,至晚唐之时,应产生一种细美幽约之作,故李义山以诗表现之,温庭筠则以词表现之。体裁虽异,意味相同,盖有不知其然而然者。长短句之词体,对于表达此种幽美细约之意境尤为适宜,历五代、北宋,日臻发达,此种意境遂几为词体所专有。义山诗与词体意脉相通之一点,研治中国文学史者亦不可不致意也。”[1]

缪钺之言点明李商隐诗与词关系相通之脉络。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晏几道词的研究内容涉及思想内容、题材、体制、艺术特色、地位以及个别词解析,20世纪以来许多研究者著作中,单篇或单章涉及较多。意象研究中,袁行霈认为:“意象可以分为五大类: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等;社会生活的,如战争、游宦、渔猎、婚丧等;人类自身的,如四肢、五官、脏腑、心理等;人的创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饰、城市等;人的虚构物,如神仙、鬼怪、灵异、冥界等。”[2]李商隐无题诗和晏几道小令词皆有各类意象书写,其中“人类自身的”和“人的创造物”以及“人的虚构物”融合中存在大量女性形象。

李商隐诗中女性形象呈现由心灵所感映射现实世界,到心灵所感附加回忆,再到完全因心灵所感而生的过程;晏几道令词中女性则呈现由现实形象到情感追忆,再到心灵所感附加回忆形成形象的过程。

物象和心灵“双加”,心绪、心象便投射于物象上,难免令人共情。

一、李商隐无题诗中女子形象创作情况

从广义而言,李商隐无题诗计89首①目依据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全五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统计,无题诗歌共计89首。其中,一是题目标明《无题》者20首,七律8首:“昨夜星辰昨夜风”“来是空言去绝踪”“飒飒东风细雨来”“何处哀筝随急管”“相见时难别也难”“凤尾香罗薄几重”“重帏深下莫愁堂”“万里风波一叶舟”;七绝7首:“闻道阊门萼绿华”“紫府仙人号宝灯”“长眉画了绣帘开”“寿阳公主嫁时妆”“白道萦回入暮霞”“待得郎来月已低”“户外重阴黯不开”;五律4首:“照梁初有情”“含情春畹晚”“幽人不倦赏”(也做失题)“近知名阿侯”;乐府一首:“八岁偷照镜”。二是以开始2字(或三四字)为题者45首,七律12首:《锦瑟》《一片》《潭州》《二月二日》《碧城三首》《玉山》《促漏》《流莺》《昨日》《井络》等;七绝15首:《一片》《日射》《人欲》《华清宫》(华清恩幸古无伦)《咸阳》《梦泽》《为有》《明神》《青陵台》《瑶池》《相思》《龙池》《残花》《海客》《东南》;五律5首:《如有》《自喜》《石城》《洞庭鱼》《高松》;五绝2首:《巴江柳》《滞雨》;五言排律、小律、和古诗六首:《摇落》《商於》《碧瓦》《春凤》《镜槛》《垂柳》,另有7首《柳》(二首)、《李花》《景阳井》《梓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即日》《日高》,虽非取首二字为题,但情况类似,应列入无题诗内。三是取诗篇中间或结尾若干字(多半为二字,间有一、三、四字)为题者16首,摘取首句若干字为题的11首:《西溪》二首、《晓起》《袜》《银河吹笙》《天涯》《西亭》《白云夫旧居》《小桃园》《钧天》《旧将军》;摘取第三句若干字为题的3首:《嫦娥》《昨夜》《丹丘》;摘取第四句若干字为题的2首:《莫愁》《九日》。四是“漫成”8首:《漫成三首》《漫成五章》等。。其中刻画女子形象诗作因内容与手法精妙而深入人心。

(一)内容多泛指

李商隐诗中女子形象多清冷孤独,据统计,直接出现32次②依据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全五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统计。,主要表现为五种情况:

一是移情。多用“比”的方式表述自身痛苦经历,如《无题》(八岁偷照镜),以闺中少女类比早年怀才不遇、仕途失意文人境遇。《无题·二首》其一“长眉画了绣帘开,碧玉行收白玉台。为问翠钗钗上凤,不知香颈为谁回”是诗人不为人知,难有所为心绪之表现。《无题·何处哀筝随急管》“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表现士子出身的诗人迟暮不遇的慨叹。《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受楚辞香草美人写作手法影响,皆用移情,女子形象融入自身经历感受,李商隐相比其他文人,意绪感慨更为深切,人物形象更富悲剧之美。

二是回忆。主要感怀昔日女性知己,代表作当属《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表达作者对远方妻子的思念。再如“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房中曲》),追忆与妻子王氏共同生活的美好时光,从中可见作者于长安任职时期王氏卧病经历。“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以“偷桃窃药”抒发对妻子的真挚感情。“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细雨》)。在静寂中思忆往昔初秋风细雨中的情感经历。“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春日寄怀》),想起已是生死相隔的恋人,不禁悲戚感慨。此外,《赠歌妓二首》《妓席》《偶题二首》虽亦回忆曾交往的女子,但均为“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的超然心态,多以感怀为主。

三是暗示。借女子形象言志,此类形象实为心象熔铸,代表作《为有》,“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暗示处境难以言说;“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日射》),以寂寞院落中绿色鹦鹉、红色蔷薇,衬托女子深庭落寞,暗示内心情感剧烈涌动;“赚得半年来,低扇遮黄子”(《宫中曲》),暗示因不得已与小人竞争而感惭愧。“但觉游峰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叁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当句有对》),以“女冠”追求“叁星”无望之不幸暗示往日不能再现,进而表现内心世界的孤独。“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多情真薄命,容易即回肠”(《属疾》),以秋蝶、秋花比喻红颜易老,暗示人生苦短,情真命薄。罗宗强认为:“他往往把浓烈的情思隐藏起来,用一些片断的意象,把诗的情思和意境表述得朦胧倘恍。”[3]

四是象征。黑格尔曾言:“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而言,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普遍的意义来看。因此,我们在象征里应该分出两个因素,第一是意义,其次是这意义的表现。”[4]象征即要引发联想,李商隐诗歌最易引发无限想象。其笔下女性形象存在于“泪”“夜”和“破镜”等象征意象组成的心境世界。“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宫辞》),以宫女从“得宠”到“失宠”的命运起落,象征晚唐士人陷于“党争”,悲叹生命荒废于无端争斗。“户外重阴黯不开,含羞迎夜夏临台”(《无题二首》其二),女子夜登遥台凝望远方,象征面对恶劣政治环境中士子的无奈。“见我佯羞频照影,不知身属冶游郎”(《无题二首·其二》),以所托非人之女子形象象征士人心怀美好理想,却苦于在黑暗政治现实中难有作为。“虽同锦步障,独映细箜篌。鸳鸯可羡头俱白,飞来飞去烟雨秋”(《代赠》),以诗中女子象征不慕荣华,重情重义的理想人格。

五是用典。借古人抒怀,表达作者对美好生命的珍视。李商隐诗中出现宓妃、嫦娥、杨贵妃、莫愁等女性人物45个③依据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全五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统计。,宓妃形象出现8次、西施6次。借女性神话及历史人物眼观万物,心观宇宙,可延伸自身情感。“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嫦娥应断肠”(《月夕》);“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艳秋河月”(《河内诗二首》);“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多个“嫦娥”形象均展现诗人在回顾过往中满怀失落、孤独与惆怅。“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袜》);“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中的“宓妃”“神女”是对使命的担当、生命的审视;“神仙有分岂关情,八马虚随落日行。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华岳下题王母庙》),用周穆王神话中名姬短命、君王亦不能免死之事,慨叹生命短暂。如刘学锴所谓“李商隐这类借物寄慨身世之作正是诗中有人、因物见我的典型。”[5]

(二)艺术手法的独特

李商隐诗歌在时间、空间和色彩运用上均有特色,在女性形象书写中,注重内外结合。

一是以女性外在典型特征及内在神韵表现形象意义。《无题四首》其一(来是空言去绝踪)、其二(飒飒东风细雨来)、《无题二首》其一(重帷深下莫愁堂)、《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等虽无女性形貌正面描摹,然可感其神韵。而“眉细从他敛,腰轻莫自斜”(《谑柳》)、“为矜皇后舞,犹著羽衣人”(《越燕二首》其一)、“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野菊》)、“花将人共笑”《高花》、“小苑华池烂熳通,后门前槛思无穷。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红壁寂寥崖蜜尽,碧帘迢递雾巢空。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蜂》、“后门前槛思无穷”“青陵粉蝶休离恨”等,皆以女子外在特征展现女性气质之美。

二是以伴随女性形象的精神活动展现独特形象内涵。李诗中“梦”75次、“泪”45次、“魂魄”27次,另有“凤”45次、“莺”18次。④依据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全五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统计。(唐)王昌龄《诗格》中言“诗有三格:一曰生思,二曰感思,三曰取思。生思一: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感思二: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取思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6]典型有“鸟应悲蜀帝,蝉是怨齐王”(《韩翃舍人即事》,“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寄成都高苗二从事》),“鸟言成谍诉,多是恨彤幨”(《异俗二首》其一),“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二月二日》),“去应逢阿母,来莫害王孙”(《越燕二首》)其一均如此。此外,《柳枝五首》《燕台四首》《河内诗二首》等诗中此类情况更常见。如“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后溪暗起鲤鱼风,船旗闪断芙蓉干”“低楼小径城南道,犹自金鞍对芳草”等亦同,在精神活动中展现女子风貌,引发读者无限感慨。

二、晏几道小令词女子形象对李商隐无题诗的接受表现

清代学者毛先舒《填词名解》中,58字以内为小令,就此而言,晏几道260首词中有小令223首,占《小山词》的86%⑤依据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21-258页统计。。其中描写刻画了众多女子形象,从表现内容、手法和情感三方面均可见其对李商隐诗歌的接受情况。

(一)内容类型上变泛指为专指

李商隐诗中女性形象多未实指,而是泛化描写某一类型人物特征,借以烘托特定情感,人与事仅作为表情达意的手段,作者无意于人物是否存在,事件是否真实,主要侧重生活情趣对精神世界的感染与熏陶,以及个人在精神世界的解脱。

晏几道令词女性形象在类型上相对简单,多为李商隐诗歌类型中第二类及少量第三类,即记忆中女子形象,且主要是歌女。《小山词》着重刻画“莲、鸿、颦、云”四位歌女形象。从《小山词序》中可知,四位歌女是晏几道往昔诗酒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不可避免以此抒写悲欢离合之事。一是抒发相思怀念之情,二是寻找精神寄托。词作反复描摹刻画几位具体人物,不见于李商隐无题诗,亦不见晏几道之前词人作品,是为晏词之独创。言及小莲,词作如“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鹧鸪天》),“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木兰花》),“时候草绿花红。斜阳外、远水溶溶。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愁倚栏令》),“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破阵子》)。各词均细致描绘小莲外貌体态、歌声舞姿。言及小颦的词作有“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兰花》),“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手挼梅蕊寻香径。正是佳期期未定。春来还为个般愁,瘦损宫腰罗带剩”(《玉楼春》),“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言及小云的词作不多,如“床上银屏几点山,鸭炉香过琐窗寒”“小云双枕恨春闲”(《浣溪沙》),“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一些词中出现“朝云”“归云”,或暗指小云,如“若是朝云,宜作今宵梦里人”(《采桑子》),“此次欢续,乞求歌罢,借取归云画堂宿”(《六么令》)。直接刻画小鸿的只有一首“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虞美人》)。意在回忆过往经历,抒发内心惆怅。

此外,《小山词》中还描写“碧玉”“阿茸”“玉箫”“念奴”“小琼”等人,可见,晏几道在无法改变悲剧命运的残酷现实中,将自身情感汇聚指向每个亲身经历又充满幻想的具体情境,使情感对象化,因实有所指故而浓郁真挚,因刻意寄托故而对象多样化。

(二)人物塑造手法上客体形象更为鲜明

晏几道描摹女性形象,多注重精细刻画其姿容、服饰、器物,寻求感官效果,此普泛化、类型化描写手段后来成为婉约词派的习用范式。晏几道亦描绘人物容貌、体态,在神态、色调调配及情境点染上,均与前人不同,这种相异性表现为常用“色彩”的语言刻画女性或当时环境。刘熙载言“词之为色,色香味宜无所不具。以色论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为俗情所艳,不知必将借色洗去,而后真色见也”[7]“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思远人》);“红绡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玉楼春》),“红笺小字……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清平乐》)。在此类抒写往昔“恋人”的词,无论是深切怀念歌儿舞女,还是代指过往生活,其中客体形象皆因色彩语言的运用变得真挚鲜明。

与李商隐相比,晏几道较注重人物的刻画与雕琢,不乏通篇全方位描摹人物容貌、神态、动作、心境的词作,笔触细腻,客体形象更完整。如《木兰花》词:

阿茸十五腰肢好,天与怀春风味早,画眉匀脸不知愁,殢酒熏香偏称小。东城杨柳西城草,月会花期如意少。思量心事薄轻云,绿镜台前还自笑。[8]

全词刻画妙龄少女阿茸,细致描绘其令人赞叹的姿容,情窦初开的心事,天真活泼的性格,笔触灵活细腻,人物血肉丰满。晏词多有描摹神态动作之笔,从而凸显人物独特性格气质与内心世界。“渌水带青潮,水上朱栏小渡桥。桥上女儿双笑靥,妖娆。倚着栏杆弄柳条。”此《南乡子》可见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小蕊受春风。日日宫花花树中。恰向柳绵撩乱处,相逢。笑靥旁边心字浓。归路草茸茸。家在秦楼更近东。醒去醉来无限事,谁同。说著西池满面红。”此首《南乡子》表现春心缭乱,露出娇羞笑靥;“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一首《浣溪沙》在装饰之美、歌舞之美中衬托女子内心坚贞与凄凉,在巨大反差中勾画完整形象。

晏几道很多令词通过刻画神态动作表现相思之情,“一分残酒霞,两点愁蛾晕。罗幕夜犹寒,玉枕春先困。心情剪彩慵,时节烧灯尽。见少别离多,还有人堪恨”(《生查子》),“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共说春来春去事,多时。一点愁心入翠眉”(《南乡子》),“何处别时难,玉指偷将粉泪弹。记得来时楼上烛,初残。待得清霜满画阑”(《南乡子》),“念奴初唱离亭宴。会作离声勾别怨。当时垂泪忆西楼,湿尽罗衣歌未遍”(《木兰花》),不似晏殊笔下女性的悠闲淡雅、温庭筠描写贵族女性的苍白空虚,也不似柳永的纤艳俚俗,而是富有独特个性与情韵。

晏几道刻画女性如此精细,皆因女性是其往昔生活重要组成部分,是作者自觉追忆与怀念对象,以寻求心灵抚慰,其笔下,“她们经历了最悲惨的‘流转’以后,仍能保持其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品格”[9],晏几道将自我审美意识加诸其上,使之愈加丰富与完美,却越远离真实,近似心灵情感的寄托。“人的审美感受之所以不同于动物性的感官愉悦,正在于其中包含有观念、想象的成分在内。”[10]因命运相近,便以更深的同情和理解在性情、信仰与内心世界刻画中力求尽显其美,此可谓晏几道承李商隐情感与思想的别样再现。

(三)抒情表征上情感寄托更为自觉

晏几道与李商隐同样注重心灵感应与情感认同,区别在于晏词将主观感念化为自觉寄托,以平等心态较多展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首先表现在寄托相思的词作上。如《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8]

开篇便已融入作者孤独悲惋的情怀,梦境需借酒醉消解,然而酒醒后又见凄凉情境,而春恨旋即又来,即“旧情未了,又惹新愁”[11]。落花微雨、燕子双飞反衬人的凄清孤寂,人物不现、事由不显,幽恨却先临到,可见怀恨之长久、深切,个中缘由不得不说、不得不想,遂转入往昔追忆。不忘其美丽装束,陶醉于莺歌妙舞,更怀念别时情境,所记之事一一列举,更显用情之深,用情之切。

其次,表现在同情歌儿舞女苦难生活的词作上,如《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8]。

该词描写一位风尘女子的悲惨遭遇,其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争妍斗艳、强颜欢笑中痛苦挣扎,但仍心怀美好愿望并秉持操守。作者以同情、尊重、敬慕之心赞其坚强意志、美好品德。此类女子也是词人自身写照,以彼矛盾与痛苦,关照自我人生境遇。

再次,表现在寄予爱怜之情的词作上。如“渌水带青潮,水上朱栏小渡桥。桥上女儿双笑靥,妖娆。倚著栏杆弄柳条。”(《南乡子》)因词人情感的自觉投入使词中抒情形象更多带有作者主观情绪,投入愈多表现愈浓烈。

由三方面接受比较分析,可见女性形象书写在李商隐和晏几道笔下呈现出的不同风貌。二人作品中女性已不再作为欣赏玩味的客观对象,不仅注重感官上的刻画描摹,更趋向深入发掘女性精神世界,以尊重、同情、平等心态展现女性内心,此对婉约词乃至诗歌发展而言均为一大进步。

三、晏几道小令词女子形象对李商隐无题诗接受的原因

(一)个体生命感受

李商隐命运多舛,九岁丧父后一直孤苦寒微。自述“浙水东西,半纪漂泊,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后又无辜陷入“牛李党争”。平生体弱多病,“薄宦仍多病”(《寓兴》“多病欣依有道邦”(《水斋》)等多处提到“病”,还伴“仍”“多”等字,多病之身易生哀悯悲伤,必然于心灵世界寻求情感慰藉,加之身处国运低迷晚唐时代,对风雨飘摇的政治环境亦多怀无奈之感,于是便在“一生襟抱未曾开”中以“寻芳不觉醉流霞”“更持红烛赏残花”来做生命的调节。

晏几道同样幼时早孤,因“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12]宋初百年承平,多有闲情逸致,晚唐绮靡文风有所抬头,但在外族威胁、内部党争交织的社会环境中,词人多有“人情却似,飞絮悠扬,便逐春风去”(《梁州令》)“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虞美人·秋风不似》)的慨叹。

相近的生命感受使二人更愿接触、关注女性,并形成“感伤的情怀”。需说明此感受一定程度上承接延续花间派,故晏词中形象描写并未跳脱花间文人定型化、规范化程式。在“整个北宋词坛,红粉佳人仍占据词界‘半边天’”的背景下[13],晏几道词作呈现出的社会心态、审美个性与情感内涵已然超越前人。

(二)经历体验

张伯伟、曹虹在《李义山诗的心态》中指出,“细读义山诗集,我们发现,从开成元年(836)到大中元年(847),义山多以司马相如自比;从大中元年到大中五年(851),义山多以宋玉自比;大中五年以后,义山则多以曹植自比。”[14]清代厉鄂《宋诗纪事》之《侯鳍录》四载“熙宁中,郑侠上书,事作下狱,悉治平时往还交善者。晏几道皆疑亦之误在数中。侠家搜得晏几道与侠诗云‘小白长红又满枝,筑毽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裕陵称之,即命释出。”[15]从知人论世角度而言,二人经历体验异中有同。

二人皆出身官僚家庭,皆经历家道中落后的清苦生活。均曾担任微职,又在政治漩涡中沉沦。李商隐莫名卷入“牛李党争”,晏几道因郑侠一事无奈下狱。相似出身,曲折坎坷的仕宦道路,封建社会士子的时代共鸣,使二人在抒写共同经历生命旅程的女性形象时,风格得以相通。

四、晏几道小令词女子形象对李商隐无题诗接受的意义

李诗和晏词中女子形象均为二作者的精心选择,以悲剧之美呼唤人性真情,突出符号意义的纵深感,达到言有尽而义无穷的艺术效果。

在文学接受上,李商隐无题诗和晏几道小令词是见证女性形象书写诗词研究联系的重要纽带之一,为研究晚唐诗歌向宋词过渡的文学风格演变提供借鉴和参考。无题诗以“隐僻”著称,多描写内心世界及细腻曲折的爱情心理。至今仍有很多问题有待挖掘,如从审美意象、手法运用等方面研究李商隐无题诗,通过审美意象界定、分类、特征、价值和联系,分析深层情感体验、审美情趣和多面特色,阐释无题诗审美意象渊源及其对后世的影响。同时,为研究以晏词为代表的宋初词坛对晚唐诗歌的继承性提供借鉴和参考。立足文学本位,从审美意象研究晏几道令词,研究意象表达及象征等手法运用,挖掘晏几道令词艺术特色,可发现其在宋词发展进程中的地位,进而多角度了解宋代社会文化及士人心理。

在文化传情上,李商隐诗歌和晏几道令词创作构建了深情绵邈的艺术范式,二人笔下女子形象均透出或强或弱、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的忧虑与感伤,在“愁”与“恨”抒发上更是同出一辙。此类审美形象持续影响中国士人的价值观念、生存方式、处世态度,推动中国诗词文化发展,形成引人思索的文化景观。

在接受反思上,“第一读者的理解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和丰富,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就是在这过程中得以确定,它的审美价值也在这过程中得以证实。”[16]李商隐与晏几道是晚唐与宋初两个时代的敏感发现者、孤独前行者和真性引领者。二位作者诸多诗词中的女子形象承载记录着生命印记,是从其亲身经历中提炼的对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感受,展现了彼此人生路上不凡的傲骨与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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