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神话传说中的蛇信仰及其历史文化内涵
2018-04-12王秀文
王秀文
(大连民族大学,辽宁 大连 116600)
一、日本神话传说的发生——代序
众所周知,日本有文字记载的神话传说大多基于或源于奉勅编撰的《故事记》(712年)和同时期的《日本书纪》(720年)的神代部分。
日本经历了漫长的绳文时代(推测为公元前1万年—公元前300年)之后,开始逐渐告别捕猎采集生活方式,进入了以稻作农耕为主的弥生时代。弥生时代以稻作生产技术和以青铜器为代表的金属器制造技术的传入为主要特征,日本列岛的生产力和社会、政治得到了迅速发展,并于1、2世纪出现了“国家”。据《魏志·倭人传》记载:“倭人在带方东南大海之中,依山岛为国邑。旧百余国,汉时有朝见者,今使驿所通30余国。” 从史书记载来看,这30余国是以邪马台国为中心形成的部落联盟,它虽然已经具备了国家的基本特征,但是仍然争乱不断,十分不稳定。一般认为,日本神话传说中所反映的一些情况大致相当于弥生时代前后日本人对自然及社会的基本认识。
至飞鸟时代即推古朝(6世纪末—7世纪初)时期,日本列岛的政权逐渐趋于统一、强化。尤其是经过“大化改新”(645年)之后,日本开始确立了以天皇为中心的皇权政体,出现了年号、“天皇”称号以及“日本”国号。于是,为了提升天皇的统治地位和权威,朝廷开始组织人力编撰神话和天皇系谱,这便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形成的社会政治背景。
简单地概括来说,日本神话始于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兄妹二神的结合,生下“三贵子”——治理天高原的天照大神、治理夜之国的月读命和治理海之原的须佐之男命。须佐之男命是女神天照大神的弟弟,因大闹天高原,致使世界一片黑暗、灾祸横行而被驱逐出天界。来到陆地上的须佐之男命与栉名田比卖结缘,所繁衍的第六世子孙即为大国主命,既是开拓苇原之国的男神。在完成了苇原之国的开拓之后,大国主命以在出云国为自己建造一座与天高原天神一样的宫殿为条件将苇原之国转让给了天照大神,而天照大神则派遣天孙琼琼杵尊下界治理,这便是所谓的“天孙降临”。于是,日本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传说公元前660年即位)诞生,日本进入了“人神”时代。
至今,日本神话仍然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奉天照大神为祖先的伊势神宫(位于三重县)系统,另一个是奉大国主命为主神的出云大社(位于岛根县)系统,伊势神宫为天皇家族的祖庙。
二、蛇——大地之神
日本神话中出现了很多关于动物的传说,关于蛇的最早记载也见于这样的神话之中。《古事记》中有一个著名的“八歧大蛇”传说,是这样写的:
须佐之男命被逐,来到出云国肥之河上一个叫做鸟发的地方,发现有筷子从河里漂流下来。他想上游可能有人居住,便去寻访,乃见老翁老婆二人围着一个少女正在哭泣。于是,须佐之男命询问缘由。老翁说道:“我乃本地的神,大山津见神的儿子,叫做足名椎。我的妻子名叫手名椎,女儿的名字是栉名田比卖。我本来有八个女儿。这里有高志地方的八歧大蛇,每年都来吃她们。现在又是来的时候了。”
须佐之男命问道:“那八歧大蛇是什么形状?”
老翁说道:“它的眼睛像酸浆果一样红,一个身体却有八个头和八条尾巴,身上又生着苔藓、桧杉之类,身体横亘八个山谷,八个山峰,看它的肚腹常有血,像是糜烂的样子。”
于是,须佐之男命吩咐人们准备大桶,装满烈酒,开始征服大蛇。那大蛇果真来了,喝了烈酒之后昏睡不醒。须佐之男命用佩带的十拳剑将大蛇砍为数段,并从大蛇的尾部找到了草薙剑献给了天照大神。
可以认为,须佐之男命来自天上,是外来人,而八歧大蛇位居地上,是本地原住民。八歧大蛇因为掠夺少女,所以被描写得很丑陋,很恐怖,说它“眼睛像酸浆果一样红,一个身体有八个头和八条尾巴”的怪物,因此被须佐之男命斩杀了。须佐之男命斩杀了八歧大蛇之后,从蛇的尾部找到草薙剑(包括八咫镜、八尺琼曲玉在内,是象征天皇权利的三种神器之一)献给了天照大神,这说明了天神对于大地之神的征服,而胜利者属于天皇一族。
那么,失败者八歧大蛇代表什么呢?传说中又说八歧大蛇“身上又生着苔藓、桧杉之类,身体横亘八个山谷,八个山峰”。由此看来,这大蛇除了他的怪物形象之外,本身就是一座森林茂密、连绵起伏的山峦,即象征着大地。
日本是一个森林茂密的岛国,早自绳文时代起,原住民就把蛇当成自然神灵的样貌来崇拜。环境考古学者安田喜宪指出:在日本的绳文时代,蛇曾经是神。古代日本曾经是蛇信仰的中心地,其代表是绳文时代的土制人俑。当时,在日本东部地区制作土制人俑之风盛行,其中有的人俑造型逼真,表现了蛇的造型:头发像即将跃起的蝮蛇,两只眼睛张得异常大,几乎占据了整体面部的三分之一。我将土制人俑称为绳文的美杜莎,美杜莎是头发为蛇的蛇女[1]48-49。
在古希腊神话中,美杜莎是一个女怪,她的头发由无数条小蛇组成,眼睛会发出骇人的光芒,可以把人石化,腿部是响尾蛇的身体,摇动尾巴能发出恐怖的声音。她因为貌美而遭到女神雅典娜的迫害,并且被宙斯的儿子帕尔修斯夺去了生命。美杜莎的母亲是大地女神(盖亚)的女儿,盖亚还生下了一个下身为巨蟒的堤丰,也为宙斯所治服。宙斯是天父,是统治世界的至高无上的主神,以闪电和雷霆为武器。在这一点上,宙斯与须佐之男命,美杜莎、堤丰与八歧大蛇颇有相似之处,——天神杀害了代表大地之神的蛇,而蛇被赋予丑陋而凶残的样貌。“八歧大蛇”传说和关于美杜莎的古希腊神话表现的都是天神与地神之争,是外来人与原居民争夺统治权的斗争。
作为绳文时代信仰对象的蛇也表现在其他神话传说之中。据《日本书纪》崇神天皇5年记载,当时流行疫病,人们为了安抚土著神的冤魂建造了祭祀大物主神的大神神社。大神神社位于奈良县樱井市,它以三轮山为神体,至今没有正殿,从拜殿仰望参拜神体三轮山,保留着原始信仰的形态。三轮山的主神是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有传说记载:一男子每天夜访美丽的活玉依姬,天明前而归。活玉依姬祈求男子呆到天明,以一见其容。于是,男子进入梳妆匣,吩咐打开时不要害怕。活玉依姬打开梳妆匣时,看到里面是一只漂亮的小蛇,便惊叫一声。于是,那小蛇又变为人飞进了三轮山。
三轮山的主神既是这条小蛇,后来融合成了大物主神。大物主大神亦称为大国主命,既是开拓了苇原之国的土地神。至今,在大神神社的“巳之神杉”旁还经常供奉着蛇喜欢的酒和鸡蛋。
与此相同,位于长野县诹访湖的诹访大社,之前称为诹访神社也是一处日本最为古老的神社之一,相传是大国主命之次子因抵抗“让国”而败逃所至之地。这个神社祭祀的神灵是称为“御左口神”的上古蛇神,该神社至今仍于元旦早晨举行“蛙狩神事”,捕青蛙奉与神前。因为蛇最喜欢食青蛙,以此祈愿国家平安、五谷丰饶。诹访大社古来也不设正殿,本宫以拜殿后背林为神体,秋宫神木栎树、春宫以神木杉树为神体,从正殿遥拜。
大神神社与诹访大社的缘起神话证明,八歧大蛇传说中的大蛇即为绳文人信仰的自然之灵、大地之神,是精神的寄托。
三、从神到妖——蛇神的没落
外来神须佐之男命斩杀了本地神八歧大蛇,即“新神”替代了“旧神”,时代应该相当于绳文时代与弥生时代的交错时期。从须佐之男命用“十拳剑”斩杀大蛇,而且从大蛇的尾部找到了“草薙剑”来看,这个时期的人们已经掌握了金属器具,为了扩展势力,开拓苇原之国,后来成为天皇祖先的一族从天而降征服了以蛇为信仰的本地“原住民”。不仅如此,他们还通过与“原住民”女性的通婚(须佐之男命与栉名田比卖)、交媾(小蛇男子与活玉依姬),实现了部落兼并与融合。这也是一则政治神话!
然而,面对外来者(新神)的征伐以及对一直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开发,代表原住民精神寄托的蛇(旧神)表现出了顽强的抗争,而且这种抗争是不间断的,也是惨烈的。关于此,始见于《常陆国风土记》(715年前后)神话传说“夜刀神”中也有所体现。在行方郡有一个传说:
在继体天皇(《记纪》中记载的6世纪前半叶的天皇)时代,箭括氏的麻多智这个人想要开发郡公所西侧的芦苇滩为田地,这时夜刀神成群出现进行阻止。于是,麻多智怒上心头便穿上甲胄,开始赶杀夜刀神。然后在山的入口处立下大木仗,在上面刻字宣称:“此处以上为众夜刀神之地,此处以下则属于百姓的耕作之地。从今以后,我将在此地祭拜神明,希尔等不要作祟,也不要怨恨。”
之后经过一百多年,来到孝德天皇时代。壬生连麻吕打算在这座山谷的池边建造堤防,这时夜刀神再次出现来捣乱。只因壬生连麻吕命令说:“不服从天皇教化者,即便是神也杀之!”随即夜刀神便一溜烟地逃走,从此再不敢出来危害了。
这个传说是围绕着水田开发而展开的。一方是夜刀神,据说是一种头上长角的蛇(想必已经受到了龙文化的影响),就其表现来看,它们显然是在守护自己的生存之地——山林,即大自然。但是另一方已经不是神而是人了,既是已经强大到不需用神话来装饰的天皇一族。箭括氏是史实上的真实存在,是物部氏的同族,而物部氏相传是神武天皇东征以来的贵族,与大伴氏一同掌管大和朝廷的军事,势力相当强大。另外,“麻多智”的名字义为“真大刀”(在日语中“麻多智”和“真大刀”发音相同),他们被认为是制铁集团的始祖,亦为皇家贵族。想必箭括氏的麻多智以及一百年后的壬生连麻吕都是官吏,是在代表天皇一族垦荒拓田,但是一直受到“原住民”蛇的干扰。于是,他们或者折中地与蛇划定边界(山上归你,山下归我,互不侵犯),或者利用天皇的权威予以威逼恐吓。这说明当时的天皇一族虽然强大,但是对以蛇为象征的大自然还仍然怀有敬畏之心。
史实上,日本统治者在进行土地开发和扩张时,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周边原住民的征伐和兼并。明治时代,日本政府就曾经组织大批移民迁入北海道垦荒种田,对当地的原住民(例如阿依努族人)也进行了残酷的驱逐与压制,而原住民的抵制也始终没有停止过。这种抵抗在民间传说之中也通过蛇表现了出来,例如据阿部敏夫《北海道民间说话〈生成〉的研究》记载,在北海道北广岛市一带有一个关于大蛇神社的传说如下:
在明治17年迁入的岸本权平与久保武右卫门的地界之处,生有一棵数百年的梣树,直径2米余,甚是影响拓田。于是,明治30年某日,久保武右卫门点火欲烧掉此树,结果熊熊大火燃烧了七日不息。从第一天开始,久保武右卫门便在夜里梦见一个长发美女出现,她不停地呼喊:“请把火熄灭!”到了第五天,他看到从大树根部流出紫色的油脂,最后发现大树的空洞中有一具盘卷着的巨蛇白骨。
此后,保武右卫门一家灾祸不断,三个儿子成年后相继都患上一种奇怪的病而陆续死去,他不得已搬家到别处谋生去了。而后迁居而来的是渡边家,他家是牛马陆续死去,而且原因不明。后来,人们修建了一个小祠超度大蛇亡灵,灾祸方得平息。[2]
很明显,蛇在这个时代的传说中已经完全没有了神性,而是变成了令人恐惧的妖。也就是说,丧失了主动抗争能力的原住民利用人们对蛇的恐惧开展了被动的报复,而这种报复也反映了失败者的无奈和不甘没落的心态。
四、冥界的主宰者——蛇的复仇
在日本古代神话传说之中,蛇也是执掌着生命生死大权的另一个世界的统治者,这种世界观曾经广泛地存在于日本人中间。
《故事记》黄泉国一节讲述了曾经创生了日本诸岛和诸神的伊邪那美命女神因生火神而死去,伊邪那岐命追赶至黄泉国的情节:
但见伊邪那美命身上蛆虫聚集,脓血流溢,大雷在其头上,火雷在其胸上,墨雷在其腹上,拆雷在其阴部,稚雷在其左手,土雷在其右手,鸣雷在其左足,伏雷在其右足,合计生成雷神八尊。伊邪那岐命见而惊怖,随即逃回。
黄泉国亦称“夜见之国”,即为阴曹地府。关于伊邪那美命身上聚集的名称各异的八尊雷神,日本民俗学家吉野裕子引述《日本书纪》雄略纪中的记载:“一天,天皇想见三诸岳(三轮山)之神容,命令少子部连蜾赢捉来。他登山捉来大蛇给天皇看,但见那大蛇目光炯炯,十分刺眼,便掩目进入殿中。于是,大蛇被放回山,获赐名为雷。”因此认为伊邪那美命身上的雷神原本就是蛇神[3]128-132。另外,《古事记》中,大国主命到黄泉国访问须佐之男命时,须佐之男命把大国主命带到了有很多蛇的房间。而在盂兰盆会时,日本有很多地方至今仍然将“酸浆果”供奉在陵墓上,因为“酸浆果”象征蛇头,其红色象征着蛇的眼睛,所以在迎接祖先之灵供奉的“酸浆果”是蛇。
这些都说明,在古代日本人的心目中,蛇是冥界的主宰者,与死灵的世界密切相关。当然,蛇的死灵信仰来自于它穴居性、冬眠性的生物特征,同时也与人们恐惧它们的有毒性和攻击性本能密切相关。因此,人们常常借蛇的这个特征对人实施报复,置人于死地。其中一例是见于《日本书纪》的传说,据记载:
仁德天皇五十五年,蝦夷叛之,遣田道令击,则为蝦夷所败,以死于伊寺水门。是后,蝦夷亦袭之,掠人民,因以掘田道墓,则有大蛇,发瞋目自墓出以咋,蝦夷悉被蛇毒而多死亡,唯一二人得免耳。故时云:“田道虽既亡,遂报仇!谁人死之无知耶?”
在此,是作为田道死灵化身的大蛇对昔日的敌人蝦夷实施了报复。另外,早在十世初,以文曲星而闻名的菅原道真在任右大臣的时候,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到九州,最后含冤死于太宰府。道真冤魂变成蛇出现,对陷害他的左大臣藤原时平进行了报复。据《北野天神缘起》记载,其细节为:
909年春,藤原时平患病,施以医药及祈祷均不见效,病情不断恶化,于是请来了当时祈祷效验超群的净藏。当净藏的父亲三善清行到场探望时,有青蛇从时平的双耳出现,说:“我写奏文诉与梵天和帝释天,以尽快获允向怨敌时平复仇,可是你儿子却要来用祈祷压住我的力量。请你制止他。”闻此,清行转告给了净藏,净藏傍晚离去后不久,时平便死去了。
以蛇的名誉实施的报复,大约都是非正常死亡情况下的冤魂,因此蛇亦可视为一种伸张正义的动物。时至江户时代中期,建部绫足的随笔《折折草》和《漫游记》中出现了一种叫做野守虫的怪蛇传说。传说称:
从前,信州松代(现在的长野县长野市)有一个年轻人与同伴上山砍柴,被一条水桶一般粗的蛇缠住了脚,正要咬向他喉咙的时候。年轻人从同伴那里借来镰刀杀死了蛇。那条蛇身长一丈(约3米),有六只脚,每只脚上长着六趾,身体虽然粗如水桶但尾部很细。年轻人将一部分蛇的尸体带回家,他父亲说,那一定是山神,必将遭到报应,于是年轻人被赶出了家门。几天后,蛇的尸体发出 臭味,年轻人也因头疼而病倒。后来,医生用药给他沐浴去掉了臭味,身体随之恢复。据医生说,它虽然看着像蛇类,但并非蛇类,乃是叫“野守”的虫。生在井中叫 “井守”,生在家中叫“家守”,生在野外叫“野守”。三年后,那年轻人因盗伐国有山林之罪而被处死,人们盛传是杀死野守的报应。
在今天的日本民间信仰中,人们普遍认为蛇是神或者神的使者,蛇死后怨恨不消,因此伤害蛇肯定会遭到报复和惩罚,例如会死人,会生病,会引发火灾,生的孩子会肢体不全,[4]等等。
五、从山神向田神的转变——丰饶的象征
在古代地中海地区,到青铜器时代为止,蛇一直是大地母神的象征。是发生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的气候变化促使气候干燥、大地荒芜,游牧民族在沙漠的驱赶下移入或侵入农耕民族居住的绿洲和河畔平原,[1]86-89这不仅加速了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实质性转变,也促使游牧民族所信仰的天气神取代了丰饶的大地母神,因此代表多神教的蛇信仰也转向了由男神为代表的唯一神(绝对神)信仰。
然而,日本是一个岛国,历史上没有受到具有完全异质文化的外族的强制性入侵,在绳文时代向弥生时代的过度时期,日本列岛虽然发生了部族之间的征伐和兼并,但是并没有发生极端的民族更迭,这对于绳文时代以来的世界观和诸神体系免于遭受彻底破坏亦十分有利。日本人对崇拜唯一神世界观的介入也进行了抵制。例如在日本的战国时期,当基督教传到日本时,日本人对传教士带来的新技术、新知识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但是对传教士所具有的阶级统治理念却予以强烈反对。因此,唯一神耶和华信仰在传到日本之后也没有得到普及,并且也没有形成势力。
大规模的农业开发给大自然带来了巨大的威胁,也给原住民的生活形态和信仰带来了挑战,这在古代蛇信仰上有充分的体现。但是,如同日本神道始终视女神天照大神为最高神一样,崇拜自然和万物有灵的多神教信仰的世界观在日本也基本没有改变,所改变的只不过是信仰存在的形态,而不是对象。其中,蛇信仰既是如此。
在绳文人的世界观中,蛇在冬季隐没于大地之中蜕皮,春天伴随着大地的复苏而从冬眠中苏醒意味着“生命的更新”,这种生态特质是自然界生命的再生与循环,是生命永恒的象征。吉野裕子在论及绳文女性土俑为什么作为头饰在头部盘着蛇时称:使他们对蛇产生如此热情和信仰的思想根源在于“蛇的外形与男人的阳物相似,以及毒蛇强盛的生命力和由蜕皮产生的生命的更新。”[3]18
蛇是生命力的象征。我们在前述神话传说中看到,蛇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少女。例如在八歧大蛇传说中,八歧大蛇被诛杀的直接原因是老翁说“我本来有八个女儿。这里有高志地方的八歧大蛇,每年都来吃她们。现在又是来的时候了。” 而在三轮山传说中,是原形为蛇的男子每天夜访美丽的活玉依姬。作为山神的蛇下山寻求与少女结合,也许是现实中母系社会“访妻婚”形态在蛇信仰中的反映,但是老翁的女儿名曰“栉名田比卖”,在《日本书纪》中是为“奇稻田姬”,是稻田神的拟人化,而活玉依姬是体附神灵的女性,即女巫。稻田神也好女巫也好,其职责都是操控和保障农作物多产、丰产的神圣存在。正如日本神社大殿前悬挂的粗大的“注连绳”就是“交媾在一起的雄蛇和雌蛇”[1]8-9,而令人从中感悟到超人的生命力一样,蛇的媾和象征着促使大地富饶、稻谷丰硕,是为了生命的延续,同时在现实中大概也反映了绳文人(山人)与弥生人(田人)的交往与融合。
弥生人继承了绳文人的蛇信仰,只不过是把蛇守护大自然的山神功能改变成了守护稻谷丰饶的田神,即表现了山神与田神的互换。在如今的日本的民间信仰中,山神与田神是一体,山神春天从山上来到田间,变成田神帮助人们耕作,待秋收结束之后再返回山里。如同日本即供奉不同系统的天照大神(伊势神宫),同时又供奉大国主命(出云大社)一样,蛇信仰形态的互换性在表现了日本多神教信仰兼容性的同时,也表现了日本文化的实用性。
参考文献:
[1]安田喜宪.蛇与十字架[M].王秀文,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
[2]阿部敏夫.北海道民间说话〈生成〉的研究[M].扎幌:共同文化社,2012:287-289.
[3]吉野裕子.日本人的生死观[M].东京:讲谈社,1982.
[4]铃木棠三.日本俗信辞典(动植物篇)[M].东京:角川书店,1982:533-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