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间组织对日军侵琼暴行的实地调查研究与启示

许寿童

（三亚学院 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1939年2月10日，日军登陆海南岛，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为止日本对海南进行长达六年多的占领统治，制造了数不尽的暴行，使海南成为受日本侵略的重灾区。有关资料显示，在侵占海南的六年多时间里，日军杀害抗日军民和无辜平民达17.3万余人，烧毁民房5.9万余间。由于日军残酷的烧杀淫掠和滥征繁重劳役，造成全岛非正常死亡人数达到23.4万余人[1]。为掠夺铁矿等海南岛资源和修建机场，港湾，道路和铁路等军用设施，侵略者大量抓捕海南当地和国内外无辜人民，强迫他们服苦役。受侵略者的残酷迫害，大量劳工死于非命，导致海南各地形成多处万人坑和千人坑。

日本投降后，国内外开始对日军的侵琼暴行进行调查和研究并取得了较大成果。而日本的佐藤正人、金静美、齐藤日出治等学者发起和成立的“查明纪州矿山真相学会”和“海南岛近现代史研究会”等民间学术团体从1998年开始几十年如一日对日军在海南的暴行进行了实地调查研究，为查明真相，揭露日军暴行做出了重要贡献。

关于这些日本民间学术团体的调研情况，海南日报和三亚日报等国内媒体有一些相关报道，南海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上述日本学者们对海南岛实地调查的一本书《真相》[2]。本文根据这些资料和国内外文献，拟分析这些日本民间人士和团体的实地调查动机和经过，梳理他们长期进行的调研工作和取得的成果，最后总结出对我们自己的启示。

一、实地调查研究的动机与经过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界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战争期间的同盟国和轴心国都被打乱，形成了以美苏两国各自为中心的东西两大阵营。随着冷战的开始，美国对日本的占领统治也发生了大转弯，从控制日本转变为利用日本来对付中苏等社会主义阵营的战略。于是，日本的旧战争势力死灰复燃，重新回到政坛开始掌控日本。而侵略战争给日本人民同样带来了沉重的灾难，旷日持久的战争和广岛、长崎的原爆让不少日本人懂得了和平的重要性和价值。因此，一部分日本人在国内与右翼势力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的同时，把目光转移到被侵略国，开始对日军的侵略暴行进行调查和研究，敦促日本政府进行反省，道歉甚至是赔偿。

佐藤正人、金静美等人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们对日军侵琼暴行进行了长达20年的实地调查和研究。佐藤正人、金静美两人是日本的民间学者，而后者是在日本生活和工作的“在日朝鲜人”。“在日朝鲜人”或“在日韩国人”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生活在日本的朝鲜人或韩国人。佐藤正人等人的正义行动首先是从日本国内开始的。1926年1月，在日本三重县木本（现在的熊野市）发生了当地日本人杀害两名朝鲜劳工的事件。1988年6月，金静美为悼念不幸遇难的朝鲜劳工，进一步查明真相访问三重县木本。一年后，当地日本人和朝鲜人成立了“三重县木本被杀害朝鲜劳工追悼碑修建会”。经修建会多年的努力，1994年11月，追悼碑终于建成。此后，当地居民每年都举行纪念活动。

而当时，在三重县熊野市的纪州矿山也有很多朝鲜劳工，他们同样受迫害和被强制劳动。1995年11月，佐藤证人等人到纪州矿山进行第一次实地调查。1997年2月，在三重县木本被杀害朝鲜劳工追悼碑修建会的推动下，佐藤正人等人又成立了“查明纪州矿山真相自治会”。在调查真相过程中，自治会了解到经营纪州矿山的石原产业公司在东南亚和海南岛也进行过掠夺性开发和迫害劳工的事实。1998年6月，为查明石原产业等日本方面的暴行，佐藤证人等人第一次次访问海南岛并进行了实地调查。2000年开始，自治会每年都对海南岛进行了调查访问，至2007年上半年已达到13次。

2007年8月，为更好地查明日本政府，军队和企业的侵略罪行，三重县木本被杀害朝鲜劳工追悼碑修建会和查明纪州矿山真相自治会的成员们成立了“海南岛近现代史研究会”。佐藤正人和金静美分别担任研究会会长和副会长职务。研究会成立后，成员们每年都对海南岛进行1-2次调查，到2015年已经达到14次。

三、实地调查研究内容及其成果

查明纪州矿山真相自治会和海南岛近现代史研究会（以下称“两会”）长期对海南全岛进行实地调查研究，目前为止两会在海南的调查次数加起来有30多次。

（一）对惨案和日军军事旧址的实地调查

日军在海南岛制造的各种惨案及其军事旧址是“两会”调查的重点之一。主要调查惨案包括三亚的南丁“朝鲜村”千人坑，田独万人坑；东方市旦场村的“九·二三”大惨案，万宁市月塘村的“三·二一”惨案，澄迈县沙土村的“沙土峒惨案”，琼海市“长仙联村”（同市中原镇长仙村等9个村庄的总称）的“三·一”惨案等。三亚“朝鲜村”千人坑是涉及到中日韩三国的比较特殊的惨案发生地，“两会”成员们对它进行了反复的实地调查。此千人坑位于三亚市吉阳区（原田独镇）南丁居委会三罗村。1943年开始，为了加速对海南岛资源的掠夺和军用设施建设，日本从数千里之外的朝鲜半岛抓来2000多名朝鲜人。在残酷的强制劳役过程中很多朝鲜人客死他乡。1945年夏天，日军把海南各地幸存的朝鲜人集中到“朝鲜村”逼迫他们修建军用道路，开挖防空洞，埋藏武器和军用物质。最终，日军为掩盖伤天害理的暴行，保守军事机密在“朝鲜村”一带杀害1000多朝鲜人[3]。千人坑和“朝鲜村”由此而形成和得名。

日军侵琼时期在海南各地留下的军事旧址也成为了他们的主要调查访问对象。主要包括陵水县新村镇的日军第32“震洋”特工艇基地，乐东县的黄流机场和扫水机场，三亚的日军机场，文昌市的潭牛机场和东坡村炮楼等等。在实地调查过程中，他们尽量找当地老人进行访谈，其次数超过上百人次。与此同时，对很多惨案发生地和日军军事旧址以及受访对象进行反复多次的调查。

（二）对日军“慰安妇”及海南“慰安所”的调查

海南是受日军“慰安妇”制度伤害罪严重的地区之一。据不完全统计，2005年当时海南就有20位幸存的“慰安妇”受害者，占全国“慰安妇”幸存者总数的近三分之一[4]。为了深入调查和揭露日军可耻的性犯罪，佐藤正人和金静美等人对海南幸存“慰安妇”做了直接或间接访谈调查。她们包括保亭县的朴来顺、黄玉凤、陈金玉和邓玉民以及陵水县的陈亚扁等。与此同时，他们还对海南日军“慰安所”旧址进行了实地调查。2002年，他们同韩国挺身队研究所成员一道对海南的琼海市加积镇和白马井镇，海口市，儋州市那大镇，三亚市、陵水县新村镇、三才镇后石村、临高县新盈镇、昌江县石碌镇和保亭县加茂镇的“慰安所”旧址进行了实地调查。通过调查他们了解到当时海口有过日本人和香港人分别经营的“富乃屋”和“双美楼”慰安所；临高县新盈镇和文昌市会文镇有过收容朝鲜女性的“慰安所”。据“慰安妇”谭玉莲回忆，日军不允许“慰安妇”生日本兵的孩子，他们对那些怀孕的少女用刺刀剖腹，把胎儿拿出来后连跟少女一起埋入土坑中。日军为了示众，还把其他“慰安妇”和村民都集中起来，让大家观看其残忍杀害少女的整个过程。

2001年7月，黄玉凤等海南八名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向东京地方法院提出了诉讼。2002年，“海南战时性暴力被害诉讼案”辩护团会议在东京召开，佐藤正人出席会议并做了相关报告。在2005年9月28日的审判中，查明纪州矿山真相会向东京地方法院提出了重要的证言和证物，包括32号证言：金静美的陈述书和33号证物：纪录片《日本占领下的海南岛：60年前宛如昨天》。法庭播放了纪录片的简约版，但金静美的证言最终未被采纳。

四、募款建立惨案纪念碑

1945年5月2日（农历3月21日），日军包围万宁市万城镇月塘村对村中男女老少进行了无差别屠杀，导致194人遇难，30多间民房被烧毁。此后，村民们一直有建惨案纪念碑的想法却未能如愿。2007年5月开始，村民们积极讨论建碑问题，10月6日，月塘村民成立了“筹建月塘三·二一惨案纪念碑领导小组”。而得知建碑消息的海南岛近现代史研究会在同年8月5日研究会成立当天做出为修建纪念碑在日本募捐的决定，并在8-9月间共募集到51万日元。之后，研究会发起第二次募捐，在10-12月间又募集到16万日元。2008年1月，研究会发起了第三次募捐，最终向月塘村捐款72万日元（当时相当于人民币5万多元）用于修建纪念碑①海南岛近现代史研究会网站http：//www.hainanshi.org/index.html。捐款者除了日本人外，还有长期在日本生活的韩国人或朝鲜人。

1939年农历9月23日早晨，日军包围东方市四更镇旦场村后，对村民展开残暴的屠杀，杀害包括5名孕妇的93名村民，同时强奸妇女，烧毁民房，抢劫财务，制造骇人听闻的旦场村“九·二三”大惨案②海南省文化交流促进会.真相：海南岛近现代史研究会海南岛17年（27次）调查足迹[M].南海出版社，2015：55.。2012年11月，研究会成员们在旦场村调查时了解到村民们有修建惨案遇难者纪念碑的意图。他们回到日本后又开始募捐，2013年3月25日，研究会向旦场村捐款30万日元（大约2万元人民币）修纪念碑，并继续募集捐款。第二次募捐金额也是30万日元，他们把捐款标准规定为一人次2000日元（等于人民币130元左右）③海南岛近现代史研究会网站http：//www.hainanshi.org/index.html。研究会成员们还帮助村民收集到了93名遇难者的全部名单，并把每个人的名字全部刻录在纪念碑上。2015年3月29日，研究会成员们参加了旦场抗日遇害同胞纪念碑揭幕仪式。

此外，佐藤正人等对来过海南岛和广东省的日本官兵也进行访问调查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山田行夫对他们讲述了自己在海南岛从事鸦片栽培和后来作为新兵去雷州半岛海安（现广东省徐闻县）时的特殊经历。1945年5月，在海安附近的竹山村日军抓捕一名中国人并把他绑在半山坡的树上，之后日本老兵下令山田等50名新兵用刺刀每人刺一次这个无辜的中国人，最后还浇上汽油把人和树一起烧掉了。遗憾的是像山田这样说出真相的日本人少之又少，佐藤正人等曾多次试图调查有来海南岛参与掠夺和暴行嫌疑的其他日本人，但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们接触。

佐藤等人孜孜不倦地进行实地调研的同时，撰写大量相关论文，自制多部纪录片。1998年8月，佐藤正人在日本的学术交流会上第一次发表“日本对海南岛的侵略和强掳·强制劳动”的报告以来，研究会的成员们在国内外学术会议和各种刊物上发表了上百篇关于日本侵琼的学术报告和论文。他们还自制了3部纪录片，即《日本占领下的海南岛 60年前如昨天》、《海南岛月塘村虐杀》和《“朝鲜报国队”》。与此同时，他们还制作第一部纪录片的韩语版和汉语版，在东京、大板等日本各地和韩国的首尔，海南的海口、三亚和琼中等地进行放映，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韩国KBS和MBC等主流电视台制作关于三亚“朝鲜村”千人坑的纪录片时也得到了他们的鼎力相助。

五、日本民间团体对日军侵琼暴行的调查研究给我们的启示

佐藤正人等日本民间人士与团体长年累月调查日军侵琼暴行的行动给我们很多启示。首先，他们伸张正义，敢于与不正义进行斗争的精神值得受人尊敬。他们作为日本人或长期生活在日本的外国人对日军暴行进行长期的调查研究是很不容易的，日本右翼势力越来越壮大的这20年间尤其如此。右翼势力得势意味着左翼进步力量的倒退，换句话说，左翼进步人士在日本国内的处境很不乐观，他们经常受到右翼和保守势力的诽谤，刁难和攻击。在这种艰难的社会环境中佐藤正人等人不改初衷，顶着来自日本国内的种种压力20年如一日一如既往地调查日军暴行，追究日本的战争责任是难能可贵的。

其次，他们不远万里从日本来到中国最南边的海南岛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各种障碍和困难。语言问题就是其中之一，因大多数海南本地老人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讲海南本地方言，所以他们需要找到懂普通话和海南话或少数民族语言黎语等多种语言的日语翻译，然后进行“日语—普通话—海南话—普通话—日语”这样一长串复杂的翻译工程。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在被他们的无私奉献精神感动的当地志愿者的协助下，他们克服重重困难，完成了一个又一个访谈调查。经费问题也是大问题。因为佐藤正人和金静美等研究会的主要成员是民间在野学者，很多时候得不到公共机关的资金支持，因此他们更多是自费调查和研究。

再次，他们的调研细致而深入，符合科学规律。他们经常回访已走访过的受访者和调研点，通过反复取证来避免调研结果的粗糙性。在对三亚市吉阳区南丁居委会“朝鲜村”（亦称三罗村）千人坑进行调研时，他们邀请韩国的遗骸发掘中心的研究人员和日本的法医等进行共同调查，对被日军屠杀的朝鲜人遗骸进行严密的鉴定，查明准确的死因，并从埋葬状况和“陪葬品”中把握了新的事实。由于种种原因遗骸发掘和分析工作中途被中断，但他们严谨的科学研究态度值得我们效仿和学习。

佐藤正人和金静美等研究会的主要成员已经年过六、七十了，但他们跟从前一样每年都来海南仍然坚持实地调研工作。生活在中国，特别是在海南岛从事科研工作的我们要学习他们的刻苦专研精神，做到既依靠已有文献资料，又能够象佐藤正人等人一样通过访谈和实地调查掌握第一手资料。进行长期深入细致而科学的调研目的在于，还原历史真相，吸取历史教训，不让历史悲剧重演，进而实现东亚历史和解，促进国家和民族间友好交流，维持世界和平与繁荣发展。

参考文献：

[1]陵水黎族自治县文史学习委员会.陵水文史—日军侵陵暴行实录[M].海南： 陵水黎族自治县委员会文史组，1995.

[2]海南省文化交流促进会.真相：海南岛近现代史研究会海南岛17年（27次）调查足迹[M].海口：南海出版社，2015.

[3]齐藤日出治.日本对海南岛的侵略[J].大阪产业大学经济论集，2004（5）.

[4]苏智良，侯桂芳,胡海英.日本对海南的侵略及其暴行[M].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